进来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中年汉子,气息微弱,已近黄泉。潘震云平日里虽然经常装神弄鬼,谋取钱财,却一直以修道自居,当然不会见死不救。他把那汉子扶进庙里,一番调理之后,那汉子居然活了过来。那汉子本是一铁匠,因妹子被镇长公子调戏,便出手教训了那花花肠子。但镇长公子又岂能被人随便教训?很快,便有一群打手蜂拥而至。铁匠双拳难敌四手,只能逃。如今家是回不去了,铁匠便请求道长为其未来指点迷津。潘震云目光迷离,语带玄机地说:“当今世道,乱象丛生,有钱人在山外折腾,穷苦人在山里闹腾。”铁匠似有所悟,便在山里呆了下来,不上几年,便因心狠、手辣、刀快、劲足而一跃成为两界山里横霸一方的土匪头子。潘震云因着与铁匠的关系,愈发成了世外高人。
后来,世道又变了。抗战胜利了,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胜了,天下定了,土匪的末日来了。共军摇着红旗,摧枯拉朽般开进两界山,土匪们大多招了降,铁匠却自杀了。山民欢呼雀跃着庆祝新中国的成立。潘震云却并不还俗,依然穿着道袍住在山神庙里。他老得都快走不动了,更不用说下地去干活。但依然有人找他算命占前程,依然有人叫他阴阳师。
又过了若干年,潘震云还没有死,却越见仙风道骨了。这时,文化大革命来临了。首先开始的是破四旧。所谓四旧,就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两界山坐望峰上的山神庙是封建社会的遗产和标志性建筑,是不能不破坏、铲除的。潘震云作为封建社会的余孽,衣着和行为与新社会格格不入,理应当作典型加以批斗。虽然他已垂垂老矣,但是除恶务尽,是不能放过的。那一天,狂风大作,潘震云仰头向天,宽松的道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整个身子直欲飘然仙去。他身旁陪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道童,瘦小的身子在风中一直瑟瑟发抖。山神庙外人山人海,人们都在拭目以待封建余孽的下场。标语和唾沫根本不能让这个九十高龄的老道人低头觉悟。终于用上了铁拳、棍棒。人人喊打。鲜血流了下来,骨头也折断了,老道人的双膝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缓缓倒下了。狂风吹得山神庙周围的老树东倒西歪,也吹走了老道人的灵魂。可人们还没有尽兴,又摧残折磨起了小道童。有人喊着要斩草除根,于是小道童很快便也倒在了血泊中。忽然,又有人提议把老道人的封建尸体拉到镇上去游街示众。于是,一大队人马押着已经死去的老道人出发了。经过阴阳路时,人们很自然地把它跟囚车里的阴阳师联系了起来。阴阳师已死,阴阳路也该改名了。路名当然不能再有任何封建气息。人丛里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句:“人间正道。我们走的是人间正道!”延续了上千年的阴阳路就此改了名。
十年之后,举国翻腾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中共中央开了一个会,制定了新政策,要求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是东南沿海,两界山山民住在这穷山僻壤,过的仍是野菜红薯饮山泉的生活。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变化,原来已成废墟的山神庙就又重新盖了起来,进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又被称为了阴阳路。很多人觉得叫它“人间正道”不伦不类,太可笑,还是叫回“阴阳路”比较贴切、顺口。山神庙盖起来后不久,便住进来了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很像观音座前的童子,可惜的是额头上有一条很深的疤痕,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只晓得他也叫阴阳师,自称是老阴阳师的嫡系传人。
阴阳师虽然年纪轻轻,却似乎比老阴阳师更有本事。占星卜卦,画符驱邪,圣水祛病,气功推拿,样样皆会。更神奇的是,有一次,山里又有一户人家失踪了小孩,警方找了两三天仍无音信,那家人便到山神庙去问卦。阴阳师掐指一算,略一指点,那家人居然在一处险峻的山谷里找到了昏迷已久的孩子。警方找小孩问话,小孩说他当时正在阴阳路上走着,忽然看见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那鬼用狼牙棒打了他一下,他就昏了过去,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警方当然不会相信什么鬼怪之说,最近好几个小孩接连在阴阳路上失踪,查无音信,这个失而复得的小孩正是破案的关键,但是问来问去小孩始终是那句话。山民们却将信将疑。很多人便去请教阴阳师。阴阳师说:“自古以来,两界山便是阴阳两界的分隔岭,阴阳路则是两界的主要通道。如今,政府要集资拓宽改造阴阳路,说是要想富先修路,殊不知这路一修,两界的通道就被破坏了,阴间鬼怪便极易窜出来害人了。”山民们听阴阳师这么一说,便开始反对修路。当然,赞成政府修路的也不少。双方对峙起来,修路的事便搁浅了。政府派人来找阴阳师谈话,要求他改口风。阴阳师却不肯妥协,他在民间的威望比政府还高,根本不把政府放在眼里。
政府没集到资修路,阴阳师却筹到了巨款,把山神庙翻修一新,扩建了一倍,盖得像座宫殿似的。前来朝拜卜卦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有慕名从外地跋山涉水而来的。阴阳师也更加神秘了,见人经常隔着一道帘子。
这天,神庙里又来了一对母子。母亲对阴阳师毕恭毕敬,那少年却似乎不把大师放在眼里。母亲叫他跪下,他竟然磨蹭了好久。而且看情形,他显然是为了不违背母亲才跪下的,眼里根本没有阴阳师,跪下时居然把头撇向另一边。阴阳师心里极为不快,前来卜卦的人竟然对他这么不尊重,他决定好好教训一下这桀骜不驯的少年。
少年的母亲把少年的名字与生辰八字递了上来。阴阳师接过纸条一看,故意皱了皱眉头,说:“林一凡,名字虽取意平凡,却与八字相冲,外祥内苦,谋事难成。易招失败遇灾殃,家属缘薄孤独命。若不顾薄弱无力,企图不相应之事,反遭失败,甚至有夭折不能圆寿之厄运。”母亲慌忙说:“那大师,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吗?”阴阳师说:“安分守己,少出家门。”林一凡听了很不满,说:“胡说八道。我以后还要念高中,读大学,到大山外闯一闯呢。”母亲急忙拉住儿子说:“不许对大师不敬。”阴阳师冷冷地说:“读书人,多薄命。书读多了,恐怕会造反哩。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林一凡不懂什么“前后之鉴”,只觉得那阴阳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安好心。母亲张凤蝶却诚惶诚恐,她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看见过读书人的下场,不过如今世道变了,大家都兴读书改命,要不她也不会一心一意地要供娃子读书,可是政府的政策两年一变,三年一新的,也说不准,不定哪年又翻了过来。本来她这次带儿子来山神庙是为了给儿子求个好前程,让儿子今年中考能顺利考上县一中,没想到阴阳师说儿子外祥内苦,谋事难成,还有夭折之险。她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只见阴阳师取出一道黄符,置于烛上点燃,然后扔进一碗清水里,将碗递给张凤蝶,说:“这碗神水有避邪消灾之效,给孩子喝下,可暂时保他平安。”林一凡皱着眉头,看着母亲,很不情愿地喝下了那碗泛着纸灰的水。张凤蝶向阴阳师道了谢,把一张十元的票子塞进旁边一个写着“众生愿”的箱子,便带着儿子下山了。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了。附近人家的炊烟都已消散,张凤蝶赶忙生起了火,烧水做饭。走了大半天的山路,儿子恐怕饿坏了。林一凡却没有心思吃饭,心情糟透了。那个阴阳师居然说他“易招失败遇灾殃,家属缘薄孤独命,谋事难成,有夭折的厄运”,摆明是恶意的诅咒,还要他安分守己少读书,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他气愤难平,不禁对母亲抱怨说:“妈,你不要再迷信了。那个阴阳师鬼话连篇,全是唬人的。要是信了他的话,才真会折寿呢。”张凤蝶眼中却满是忧虑的神色,还有几许痛苦,映着灶膛里闪动的火苗说:“小凡啊,你不懂不要乱说。大师很灵的,你看上次五贵家的小孩失踪,警察找了几天都没找着,他一指引,便找到了。山神庙里的香火这么旺,说明大师还是有点道行的。”林一凡找不出道理来反驳,想了一会儿,勉强找到了一条理由,说:“这个大师有点邪。”张凤蝶吓了一跳,慌忙捂住儿子的口。
晚上,张凤蝶难以成眠,满脑子都是阴阳师那怵人的言语。“家属缘薄”她倒不在意,自己老命一条,死了是无所谓的。但小凡还小,还需要照顾,“孤独命”的结局他一个孩子怎么能够承受。他爸又远在广州打工,除了过年寄些钱过来,三年难得回来一次。小凡现在这么乖巧聪明,在班上考试每每拿第一,又懂事,回家后经常帮着劈柴挑水,煮了好东西也舍不得吃,总是说母亲贫血,更要多吃些,一块肉常常要让来让去。这么好这么懂事这么惹人疼的孩子怎么会易招失败易夭折呢?张凤蝶怎么也想不通。莫非大师算错了?毕竟圣人也有失手的时候。不过不管怎么样,预先采取点措施防着总是没错的。但是读书是小凡出人头地的阶梯,是小凡的心愿,也是她的心愿,难道仅凭大师的一句话就要放弃吗?张凤蝶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林一凡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那阴阳师的话太恶毒了,不仅诅咒他,还咒他的家人。他自己是不怕出什么事的,怕只怕母亲被那阴阳师的妖言蛊惑,为他担惊受怕,容颜憔悴。母亲好像对阴阳师很是迷信。总该想点法子破除母亲的迷信。解铃还须系铃人,就从阴阳师身上着手吧。找到解开心结的钥匙后,林一凡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林一凡发现母亲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瘦了一圈。看来那阴阳师真是害人不浅。林一凡很是心疼,愈加坚定了上山神庙闯一闯的决心。
下午放学后,林一凡背着书包就奔向了香烟缭绕的山神庙。此刻,夕阳斜挂在西面一座塔形山峰上,映照得山神庙一片金碧辉煌。大殿上,十来个信徒正朝着山神像叩首膜拜。阴阳师站在山神像旁,口中念念有词,俨然山神的代理人。
林一凡没有径直闯进大殿内,他顺着墙根悄悄绕到了后宅。这里是阴阳师起居休息的地方。宅院的大门被一把古老的龙凤锁紧锁着。这不禁激起了林一凡的好奇心。他轻轻爬上院墙边上的一棵老松树,攀着枝干上了院墙,正准备下到院内时,屋里突然窜出来五条体形巨大的狼狗,全都一身黑毛,瞪着狼一样的眼睛。林一凡吓得差点从墙上跌落下去。幸而狼狗们并没有把尖利的牙齿亮出来,也没有凶恶地狂吠起来。林一凡定睛一看,原来这五条狼狗的嘴全都被黑布牢牢绑住了,脖颈上还套着绳索。虽然如此,林一凡还是没有勇气下去。他又顺着枝干爬了回来。
这时,夕阳已被大山遮去了一半,大殿上的信徒们也下山去了。阴阳师抱上贴着“众生愿”的钱箱正要走出大殿,忽然被一个小毛孩子迎面挡住了去路。
“大师,我有些事不明白想问一问你。”林一凡客气地说道。
“有事就说,我听着呢。”阴阳师认出这就是昨天对他出言不逊的那个小孩,不知这小孩这次孤身前来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我们老师曾说过算命是一种迷信,是用来骗人的。书本上也是这么说的。那你为什么要骗人呢?”林一凡盯着阴阳师说。
“骗人?”阴阳师冷笑着说,“那你有没有听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算命其实是一门最深奥的科学。命理学是指人的生命来自宇宙,必定受到不断变化的宇宙场的影响,而通过命理学即算命,人们就可以预知其影响,从而趋吉避凶。”
阴阳师口若悬河,林一凡学识有限,竟不知如何反驳了。但是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他骨子里还是认定算命就是迷信。
“那你为什么要咒我和我的家人不得安生?人家常说,好人一生平安。我们从没做过坏事,怎么会有不好的下场?”林一凡又说。
阴阳师心里冷哼了一声:不尊敬我还想有好下场,做梦。但没说出口,只是说道:“好人一生平安?那才是骗人的。好人有几个一生平安?董存瑞,小学课本里的,很熟悉吧,多么高尚的一个人,可惜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敌人的暗堡下;而挑起战争的蒋介石却逍遥地活了近九十岁。还有老舍,现代备受推崇尊敬的文坛巨匠,居然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尽毒打凌辱,最后不得不投湖自尽,以了此生。还有以前这山神庙里的老阴阳师,他到底做了什么天地不容的坏事,竟被这里残暴的山民活活打死,还要游尸示众?”阴阳师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直欲喷出火来。
林一凡看着这个刚才还算温文尔雅的阴阳师突然间变得面目狰狞,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阴阳师的眼神里似乎充满了无限的仇恨,但这欲意杀人的眼神一闪即逝,不过林一凡还是被吓退了一步。
“你害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来你此来居心不良、心术不正啊!”阴阳师阴森森地说。
“没有。”林一凡赶忙说,“我来是想要你告诉我妈算命是唬人的,是算不得准的。”
“笑话。我阴阳师算命一向十拿九稳,岂会算得不准?”
“那就当我求你,去安慰一下我妈。”
“我算命的原则是实事求是,实话实说。骗人安慰人的话我是不会讲的。现在我要关门休息了,你走吧。”阴阳师下了逐客令。
“放屁!”林一凡生平第一次在心里骂了脏话。
这一次上山神庙一无所获,那阴阳师似乎还颇有学问,讲起话来头头是道,林一凡虽明知它是谬论,却又无从反击。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对阴阳师的言辞自然更是无从怀疑。林一凡一踏进家门,就看见母亲正跪在地上对着香案上新摆的一尊长眉怒目的山神小塑像默默膜拜。张凤蝶一见儿子回来,赶忙叫儿子也过来叩拜,说:“今天我又去了一趟山神庙,阴阳大师给了我这尊山神像,说是只要天天对着神像早祈祷,晚礼拜,就能消灾解难,逢凶化吉。”林一凡知道母亲又被那阴阳师白坑了一笔,却没有说破,因为说了母亲也不会信,还坏了彼此的心情,母亲又会正言厉色地说:“小孩见识浅,不懂不要乱说,小心冲撞了神灵。”什么神灵?好像他阴阳师就是神灵。看来只有揭穿阴阳师的假面具,揪出他的狐狸尾巴,母亲才会无话可说,不再弥足深陷。
翌日,在学校里,林一凡向同学们打听起了阴阳师。
“阴阳师,他好神哩!连警察都找不着的失踪的小孩,他一算就算出来,找到了。”很多同学又重复起了在乡间广为传颂的阴阳师的神奇。
“这几个月失踪的小孩有十几个,他只算出了一个,说不定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有一个同学唱起了反调。
“什么狗屁阴阳师,吹得神乎其乎,不过是为了骗钱骗财,几句话,几道符就害得我爸我妈掏空了家产,还说这样就可以消灾解祸,遇难呈祥。自从我爸妈信上了那个阴阳师,家里越过越穷,逢年过节都吃不上肉了,一日三餐只能吃上两顿,说什么遇难呈祥,呈个屁祥!可我爸妈还不知觉悟。”副班长林晓生忿忿地说,声音虽不大,却犹如在班上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引起了许多同学的共鸣。他们中很多人都因为阴阳师的关系逢年过节吃不到了冰糖葫芦以及红烧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