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小时候裹过足。
当然,最大的不同是我奶奶那是完整的一双,而眼前这个只有一只。
那……另外一只哪里去了?这只鞋子又是谁的?为什么要用“匣匣儿”埋在这里?为什么要用虎钮淳于装它?一连串的疑问萦绕在我心头,根本没机会去理睬站在旁边的覃瓶儿和仍在寻找那道黑色影子的花儿。
这虎钮淳于,我倒是知道一点点,据说是汉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并不是用来装东西的器具。这东西通体用青铜铸成,腹内中空,上大下小,底端开口,顶端是一圆盖,上有一个惟妙惟肖的虎形提手。应该说,虎钮淳于是一件非常珍贵的文物,说它价值连城一点都不为过。
我小心翼翼从“匣匣儿”中捡起那只虎钮淳于,发现它表面已生满铜绣,颜色斑驳陆离,有几个地方已经变成薄薄的一层。按说,我捡到这么贵重的一件宝物,早应该高兴得不知自己姓啥子,可我此时心里竟然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当然,我当时可没注意到自己的心情如何,满脑子都在想那只绣花鞋怎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它是什么来历,到底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在“匣匣儿”中还看见几块破裂的黑色壳状东西,拿起来一看,发现壳状物的切口很新。我(炫)恍(书)然(网)大悟,怪不得虎钮淳于和绣花鞋保存得如此完好,想必埋葬它们的人肯定用那黑色的壳状物紧紧将它们包裹在其中,又深埋在地下,没遭到日晒雨淋,风吹虫袭,它们才不至于化为泥土。尽管如此,那留在鞋面鞋底的水渍和污泥还是证明这只绣花鞋年代久远,不知在地下默默呆了多少年,直到今天被花儿意外地从坟堆里刨出来,又被这伙计一通胡冲乱拱,震破虎钮淳于外面的包装物,它们才得以重见天日,赤裸裸暴露在我眼前。
我把那只绣花鞋斜举着,放在从夫妻杉中间漏下来的阳光中仔细打量,眼光自然而然落在那两棵相依相偎的夫妻杉上。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只绣花鞋是墨氏夫人埋在这里的?这么想有两个原因,一是这只绣花鞋埋在夫妻杉附近,而且离夫妻杉刚好四丈八尺,暗合土司皇城遗迹中随处可见的“48”这个数字。虽然我到现在还没弄清这个“48”到底有什么深层次的用意,出现得多了,自然而然想到这种现象绝不是巧合,而夫妻杉,从陈老口得知正是墨氏夫人亲手所栽;二是刚埋上山的向老汉给我托梦显示的那个“曋”字,以及莫名其妙倒下来的龙杠所指示的方位,刚好指出埋绣花鞋的位置,而向老汉身份极为特殊,正是用唱歌传承土家历史的“梯玛”,他极有可能知晓这只绣花鞋的来历,所以才用那种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指点我找到这个坟堆。我甚至想到花儿追那道不知为何物的黑影也极有可能是向老汉使的手段,才出现这种看似巧合实则冥冥天定的局面。
这么说,我们在土司皇城遗迹像无头苍蝇乱闯了几天,最终找到这只绣花鞋是一种必然结果?——“欲解血魂,宜寻覃城”这八个字果然大有来历。
人一旦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总认为自己的猜测就是事实。我现在就想到,之所以只有一只绣花鞋埋在这里,是因为与它配对的另一只肯定在某人手里。这个“某人”,当然只能是墨氏夫人的老公覃城覃老大人。根据常识,墨氏夫人绝不可能将自己的私秘物品送给一个不相关的人,这个人一定是她至亲至爱的土司王覃城无疑。覃老也说了,石人石马、夫妻杉都是墨氏夫人向世人展示她对覃城忠贞不二的爱情而刻意留下来的。
同时可以推论出,寄爷也极可能知道这只绣花鞋,因为他已是梯玛向老汉的徒弟……
这么一想,我有些兴奋了。既然我得到梯玛向老汉的帮助,无意中得到墨氏夫人所埋的一只绣花鞋,那么要找到覃城,只需要找到另一只绣花鞋便可大功告成。
这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是,“柳暗花明”中“花”是明了,而“柳暗”中的“柳”仍然疑云重重——依靠这么一只经年久月的绣花鞋,天下这么大,世界这么广,到哪里去寻找与它配对的另一只?
心无杂念之际,忽听背后哗啦啦一通乱响,紧接着就是覃瓶儿的尖叫声蓦然传来,花儿也扯开喉咙吠叫得惊天动地。我骤然惊醒,扭头一看,骇然发现刚才那坟推所在的位置不知何故已塌了一个晒席大的窟窿。覃瓶儿双手扯住花儿的前腿,大半截身子已经陷入窟窿中,只露出个脑袋,脸上满是惊慌失措的神情。花儿站在坎上,躬着背,后腿前蹬,拼尽全力拉着覃瓶儿。但那窟窿口的泥土,经过连日的雨水浸润,早已松软无比,此时正一层一层扑簌簌往下掉,花儿的屁股下方已经露出很宽的一条裂缝。刚刚还在那里的乱石、“匣匣儿”以及那块残破不堪的石碑早已消失不见……
第十四章 地陷(2)
我大惊失色,几步蹦到花儿屁股后面,扬手扔掉手里的虎钮淳于,往前一扑,勉强抓住花儿短粗的尾巴。谁知我这一扑,窟窿口的泥土猛然受力,哪里支撑得住?花儿的尾巴一下子从我手中滑落,覃瓶儿和花儿一人一狗便像滚干柴般向窟窿中坠去,伴随的是覃瓶儿撕心裂肺的尖叫和花儿无可奈何的吠叫……这情形,与我们在安乐洞中坠入阴河的情境何其相似!
我的思维停了零点零一秒钟,猛然站起来,在缓缓塌陷的泥土上用力一蹬,身体横飞几米,向择人而噬的窟窿直跳下去。在空中我才发现,脚底的窟窿阴森漆黑,不知有多深,一股股夹杂着各种腐味霉味的阴晦气息从窟窿中涌出来,熏得我的胃一阵阵抽搐,险些将我憋晕死过去……
身子坠落过程中,我又后悔不迭。刚才在上面看见覃瓶儿和花儿坠进窟窿那一霎那,我根本没产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这些高尚的想法,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此时被窟窿中翻涌出来的气息一逼,理智告诉我,倘若覃瓶儿和花儿掉到底,摔得七荤八素来不及闪躲,我这样像一枚炮弹跳下去,会不会踩得她们肚破肠流、筋骨碎断?格老子的,都是冲动惹的祸,我刚刚怎么没想到顺着下滑的泥土降低点速度呢?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暗暗祈祷下面也有安乐洞中那样一条阴河!
这里还得交待一句。从安乐洞出来后,我一直戴着眼镜,不是隐形的,刚刚在上面那一扑,我的眼镜早已摔得不知去向,我也没时间去找,所以我此时眼前模糊一片,无论看什么都有重重的虚影,更不看见覃瓶儿和花儿是何等情形,只隐约听见尖叫声、吠叫声一路向下,穿透耳膜……我当然也不能例外,手脚乱抓,尖呼出声!
心神俱裂间,覃瓶儿的尖叫戛然而止,花儿也沉闷地哀叫一声就了无声息。
到底了?千钧一发之际,我竭尽全力提腿、收腹、抱头,缩作一团。这么做的目的是不让自己踩到覃瓶儿和花儿身上,免得她们雪上加霜。至于自己会不会摔得四分五裂已经无暇去想了。
这个动作还没做规范,我的脑袋突然一顿,差点杵断颈椎,一阵剧痛随即传遍全身包括隐藏在深处的敏感神经。不过我心里倒是明白已经到底了,下意识刚想站起来,哪知我的脑袋还未抬起,整个身体就像个皮球向下滚去。我吓得双手乱抓乱舞,企图稳住身形,谁知刚刚以脚跟作刹,勉强呈站立的姿势,却由于惯性作用,双脚虽插进松软的土里,上身却收势不住,向前一扑摔在地上。扑腾而起的灰尘搅和着各种古怪的味道一起涌进喉咙,感觉满腔满肺都是沙砾尘土,身子也不由自主向下倒滑,就像头下脚上滑雪的那种情形。干硬的沙砾刮擦得我满头满脸像火烧!
我意识到泥土松软,紧急关头双手向头前的土里一插,肚子在地上一顶,一个倒仰垂直旋转一百八十度,变成头上脚下的姿势,薄薄的衬衣从皮带里扯出来,很快就破成万国旗。背部像有无数把刷把在洗腊肉一般,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刷出了无数条血槽,火烧火燎的剧痛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人的身体各部分,不管它长得好看与否,重要与否,总能在相应的时机发挥它的极大作用。比如我的肚子,不是长得稍稍崛起,弹性十足,我能借助它完成倒仰吗?不能!还有,我现在的脚后根也帮了大忙,成了身体下滑的制动装置。我把脚板和小腿蹬成锐角,用脚后跟作脚刹,屁股作手刹,加上手的辅助,向下滑了十来米才终于停下来。
我呸呸吐掉口中的尘土,猛喘几口气,侧身扭头一看,发现那个窟窿在我脑袋斜上方,只剩烟灰缸那么大点亮光。当然,实际亮光肯定比烟灰缸还小,为啥子?戴过近视眼镜的人都晓得,我就不啰嗦了。
窟窿底下本就阴森黑暗,我这“背时”的近视眼又没戴眼镜,所以眼前完全是一个混沌世界,看哪里都模模糊糊,连近在咫尺的土坷垃都产生了严重的虚影。我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不晓得覃瓶儿和花儿滚哪里去了。
如来佛祖曾经说过,上帝让你身体某部分产生缺陷,一定会在其它地方补足,这样才符合爱因斯坦的世界平衡原理。我眼睛近视,心智却极佳,此时终于发现,我是处于一条陡峭的斜坡上,斜坡上满是松软而坚硬的泥沙……
我打它妈一锤,我心里狠骂一声,暗道老子叫满鹰鹰,是天上展翅飞翔的雄鹰,为何这段时间老是阴差阳错掉进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想飞飞不起,想爬爬不动?
悻悻然伸手想抠掉堵住鼻孔的泥土,却意外发现我还紧紧握着那只绣花鞋!
闻到绣花鞋散发出来的阴晦气息,那刚刚过去的情境才丝丝退回脑海。“瓶儿……花儿……”我张口大叫,却发现我根本喊不出声,原来我又摔得“奶气”了,空有一腔意志,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格老子的!
平日看我妈用刷把洗腊肉时,我就曾经想过那腊肉会不会怕痛,现在终于亲身体验到了,不仅痛,而且痛入骨髓痛入心扉痛入脚后跟上那层厚厚的老皮!!
此情此景,我真想赋诗一首,以作留念,不过对覃瓶儿和花儿的担忧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事儿还是等重见天日后写回忆录时再补充完善吧!
此地既然是个斜坡,覃瓶儿和花儿肯定已经滚到了坡底,说不定也摔得奶了气,所以才没发出半点声音。直到此时,那种“生不能同床,死也要同穴”的念头才油然而生。
经过一阵挣扎,我终于将憋在喉咙的话语呕吐出来:“瓶儿……花儿……你们在哪里?”不过音量还是偏低,几乎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我的一只手掌已经搓破皮,上面满是泥沙,不用看光凭感觉也知道肯定血肉模糊了。幸好握着绣花鞋的那只手,得到鞋底的保护,多少得以保全,不过那感觉比藿麻草刺破皮肉有过之而无不及。山寨皮鞋的后跟已经彻底掉了,皮鞋变成了拖鞋。这样也好,免得以后花钱修脚削皮了。
我小心翼翼站起来,顾不得全身疼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清覃瓶儿和花儿摔到哪里去了,谁知眼睛虽然眯得像丝茅草割的,眼前仍然黑咕隆咚。我心里大急,屁股在地上一抵,挺身站起,哪知用力过猛,脚又站立不动,手又没抓握处,又一个狗啃屎扑倒在斜坡上。幸亏我急中生智,仿照先前的方法边滑边侧过身子,才勉强匍匐在斜坡上,那双“拖鞋”却陷在头顶几米远的泥土中了。
我气得屁股直差冒火,既然如此,老子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就是满鸟鸟说的“要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不就是一道斜坡吗?吓得住老子?切!
我翻身站起,后仰着身体在斜坡上赤脚猛跑起来,哪管它深一脚浅一脚,哪管它皮开肉绽火辣疼痛?我的心里只剩唯一的信念,找到覃瓶儿和花儿,哪怕只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好歹也是一家三口生死不离。
耳旁风声越来越响,速度越来越快。不过我很讲究策略,当速度快得我无法控制身体时,我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前梭一段,接着站起来又跑。这样跑跑梭梭,潜意识感觉前方出现一块巨大的障碍,我收势不住,临近障碍双脚一跳,快速蹦到空中。未几,脚踝一阵剧痛,我感觉跳上一处屋顶,未来得及反应,只听轰隆隆一阵响,接着烟尘呛喉,我从那屋顶一样的东西上面直插而下,紧接着一胯骑在一根似乎是挑梁的东西上,那两颗平日不用的蛋蛋痛得我全身神经扭曲,双手再也无力抱住那根挑梁,身体再次作自由落体运动……
“咚!”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就重重摔在地上,接着满天的星星就像妈妈的眼睛眨呀眨,五脏六腑开始造反作乱,喉咙中涌出一股腥甜……
潜意识里,我双手胡乱扑腾,没想到居然摸到一只温润颤抖的手……
第十五章 遗失的世界(1)
我大喜若狂,顾不得全身肌肉扭曲,骨骼移位,颤声叫道:“瓶儿,是你吗?”却又一次发现,刚刚那一摔,又摔得我奶了气,这句话就在喉咙和锁骨之间,却硬是呕吐不出。——唉,没声音,再好的戏也出不来!
“鹰鹰,是你吗?”声音终于出来了,却换了主角。
我听见覃瓶儿低沉而颤抖的声音,拼尽全力翻身坐起,一把拖过覃瓶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那架势恨不得把她嵌进我的身体,生怕一不心她又从我身边飞了。那不争气的“猫尿”滚滚而下,呜咽一阵,终于出了声音,那声音转眼间由抽抽咽咽变成了呜哩哇啦——这是不是就叫“喜极而泣”?
“鹰……你……你箍得……我出不来气了!”覃瓶儿声音细若蚊蝇,却含着无边无际的欢喜和欣慰。
我稍稍松了松手臂,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瓶儿……太好了……呜呜……你没摔着吧……呜呜……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法力无边的玉皇大帝……呜呜……”
覃瓶儿却不理会我的心境,不懂得也哭两声予以配合,反而扑哧一笑,“我没事,就是蹭掉些皮,出了点血而已。我刚刚摔岔了气,半天说不出话,其实早就听见你从上面跑下来的声音了,想提醒你小心,又喊不出声……你也没事吧?”
“你没事……我就没事……呜呜……你也是从屋顶摔下来的吗?”
“屋顶?上面那个障碍是屋顶吗?”覃瓶儿声音很疑惑,“怪不得我从上面滚下来,滚得头晕眼花时,感觉身体一滞,接着就砸开一个窟窿掉到这个地方了……”
“你……你没骑到挑梁上……呜呜……”我迟疑着问。其实所谓的“屋顶”和“挑梁”都是我根据感觉想像出来的东西,具体是不是这么回事儿到现在还不得而知。
“挑梁?什么挑梁?我从你说的屋顶砸进来,就直接掉到这个地方了,根本没有其它阻碍啊?”
怪了,这鬼地方难道重女轻男,欺负男人多长了两个东西就要多挨一劫?——我打它妈一锤!!顺便说一句,这句很有特色的日常用语还是从和满鸟鸟打牌的那些人口中听来的,很有想像力和威慑力。
想起满鸟鸟,我又暗恨不已,这“背时”东西成天只晓得打牌赌博,完全忽视了来唐崖的正事儿,说什么“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我如今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说不定他正舒舒服服躲在哪个旮旯补瞌睡,怪不得向老汉要砍他的脑壳!
向老汉?我此时的思维终于恢复正常。莫非向老汉的指示结果,就是让我们来到这个黑咕隆咚的地方?我到此时终于发现我一直是按照死了的梯玛向老汉诡异莫测的指示在行动,刚找到一只绣花鞋,正在漫无头绪,接着就垮了一个窟窿,我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