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当年天子下诏将与旻父共死的六人封为“七贤”,郡里的名士纷纷前来吊唁,门庭如市的样子。
那时郡里决定举荐观子,封旻以为父守丧辞而不就。待伯父战死,府君赵谦也因败绩迁任他地,封府门前开始渐渐冷落,为了养家糊口,封旻不得以找了一份讲席的工作。
在最初时,葛休还是很重视封旻的,先不说旻父的贤明,封旻的才华他也十分钦佩。
但是容易得到的没人会去珍惜,寄人篱下就会被人看低。
随着时间推移葛家人的心态越来越高,仿佛把他当做了家生的奴仆,白眼渐多,尊重减少,伙食更从开始的三天一小宴,七天一大宴变成了后来的与奴仆同,后来干脆变成了自带午食。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葛家一边借助旻父之名养望,一边却把自己抬到了恩主的位置。
待到宗族使力,让自己的儿子,封旻的弟子,成为今年的孝廉,葛家就再羞与这样的落魄士子为伍了。
在这世家大族把持仕途的时代,公平对寒门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封旻并没有怨天尤人,毕竟封家也曾经勉强算作曾经的一员。
这些年葛家虽然待秦旻并不怎么样,但封旻还是很感激葛家,毕竟也帮他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日子。
“承元启公吉言!”封旻深深一躬:“要不是元启公的帮助,旻手无缚鸡之力,这些年连自己都难以养活,此恩此情永不相忘。”
虽然是客气的话,葛休还是感觉很有面子,从怀中掏出两个金饼,掂了又掂,最后心疼道:“这是你今年俸钱,本来不还差三个月才到一年,就给你两枚金饼,多的算是我家孩儿的喜金吧。”
话刚落就有些后悔,见封旻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股自信,隐约觉得此人恐怕不是池中之物。
封旻恭谨接过,向着葛休作揖:“托元启公这些年照顾,如今事毕,着实挂念家中思,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还请元启公珍重。”
做最后的告别。出了院门,打开怀中的簦,因为使用的太久,都有些破了,不停地有雨水漏下,就是暗自一叹。
回首遥望望这葛府,自己住过六七年的的地点,竟有些不舍
但一摸囊中的金饼,一时有些恍惚,实在不知跟家妻崔氏如何解释。
崔氏一人操持家务,年纪轻轻便平添了许多白发,自己身为一个堂堂君子,却被被困顿私塾,一事无成,无力改善家庭的生活,夫妻两人多年无子,崔氏承担了多少压力?
这时再度忆着迎娶时的风光和当时新妇的笑容,唯有心中酸痛,更加无颜以对。
当年憋着一口意气,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重振家声,这时已消磨成了心酸悲哀。
雨越下越大,渐渐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一半,封旻一步比一步难迈。
拐过路口就是家门,见得周围景像,吕尚静就是一怔,之间自家的门檐下伫立着四五个黑影,隐约感觉几人腰间挂着兵器。
想到崔氏一人在家,心中不由一紧,快步前去。
不料还不等走近,就有一身穿白色深衣,腰间挂着银印青绶的少年持簦迎了上去,“前方可是封君,东海刘和已恭候多时。”
少年面如琼玉,目如点漆,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可言喻的贵气,与狼狈落魄的封旻成鲜明对比。
“在下正是封旻,不知阁下所来何事?”
封旻看少年不似坏人,天空的雨水一时半刻不会停,便道,“还请入内安坐。”
说着敲了敲门闾。
“久闻先生贤名,今日特来拜见,不巧恰逢大雨,听邻里言,封君家中只崔氏一人,多有不便,虽在门前守候。”
雨已经下了一个多时辰了,这几人显然是在下雨之前就到了,无论几人前来所为何事,这种尊重的感觉还是令人感动。
这时细细的声音从院内传来,“不知来者何人?”
闻着这声音,封旻嗓子有些梗塞,“是我”。
“哦。”
闻声崔氏赶紧把门打开,果然是君子。
荆钗布裙难掩崔氏的丽质,但簦下青丝中夹杂着的几根白发,却平添了几分哀愁。崔氏快速打量了门外几眼。
崔氏说话声很小,人却很热情。
“这几位可是封郎的朋友,几位请进来歇息”。
封旻看着崔氏的眼神很是柔和,“这是细君,几位客人进来吧!”
……
封旻家里很大,比袁闳家中要大得多,但室内一个仆人也无,家具也很简单,可以说是家徒四壁。这庭院要不是先考所留,早就典卖了。应该能补贴很多家用。有道是由奢入俭难,这也是封旻对崔氏最为愧疚的地方。
“让阁下久等了。”因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封旻特意去换了一身干衣。
刘和眼前一亮,衣服虽然洗的发白,还打满了补丁,但穿在封旻身上却令人见之忘俗,尤其那双眼睛异常明亮,仿佛洞穿了世间的沧桑。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几人分主宾入座,刘和沉吟片刻,主动提出,“我姓刘名和,字伯衡,乃是汉室宗亲,东海恭王之后。”
说着起身行了一礼,“今日前来,是想请秦君出山做事。”
听到刘和的身份,封旻并未太过惊奇,看到少年腰间代表着两千石的银印青绶,他就知道刘和的身份不简单。毕竟当年先考去世时,连在野的三公都来过好几位。
扶刘和起来,向空荡荡的四壁望了一望,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苦涩。
“实不相瞒,我今日刚辞去了讲席一职,你若没来,明日就去投靠袁胤袁使君了。”
袁胤乃是袁术的堂弟,与七贤的中袁秘关系很好,两人虽为叔侄,胜似兄弟。袁秘丧礼时,封旻曾去吊唁过,故有几分香火情。
刘和闻之暗呼侥幸,来请封旻之前,刘和已经细细打听了封旻的事迹。
封旻,字文通,少有才干,遇事多思而后行,外温柔而内能断。有一次碰到的了临县崔家的女儿崔氏,惊为天人,想要前往求娶。当时旻父相中了同僚童家的女儿童氏。童家乃是县里的望族,而崔家却只是商贾之家。一向恭顺谨行的封旻却违抗父命,言道,娶妻当娶贤,还有什么比家宅稳定更重要的呢?婚后夫妻果然相敬如宾,崔氏不但孝敬姑舅,在封家衰败后也一直不离不弃,操持家务。而童氏嫁给了郡里的门下议生徐仪,没多久便回到了娘家,听说是姑妇不和。
后来伯父剿灭黄巾有功,被升为贼曹,一边要处理郡务,一边还要管理招募的丁壮,十分繁忙,于是便将从子封旻招到麾下,没想到积攒大半个月政务,不到一天便被他处理完了,乡人闻之啧啧称奇。
在刘和看来,这完全是不下与荀彧、庞统般的大才啊!
封旻思忖片刻,想到刘和在屋外等待场景,心中感动,便应了下来。
刘和跪坐下,正色道:“必不使先生明珠暗投。”
刘和赶紧确立下身份,连称呼都改了。
随后说了下自己的情况:“我被天子册封为怀义校尉,如今更添为一军主将。只是这支军队目前还在后将军麾下,想要拿回来还有些困难。入主军中后,也不见得能指挥动这群骄兵悍将,加上根基不稳,因此连很多文职也不便调整。你去了我会任命你为主簿,恐怕到时候你的处境会很艰难。”
接着,又将一个包囊打开,拿出十颗金饼,说:“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临行前天子所赠,先生既然应诺,我无以为敬,就将之转赠给先生,算作是聘礼。”
封旻听了不由一惊,主簿是东汉是各级主官属下掌管文书的佐吏,它的权利往往来自于主官,位卑而权重。温侯吕布杀死义父丁原时,就在他麾下担任主簿。
想起刘和在门前的等候,言语间的坦诚,手中的重金,一时间,眼睛一热,生出一股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封旻家没有茶水,刘和就让人将酒带上来,给二人各倒了一杯,举杯道:“让我敬先生一杯。”
封旻也不迟疑,举杯高饮,一干而尽,不顾酒水打湿衣裳,拜了下来:“臣封旻,拜见主公!”
第8章 回马枪()
十月十三,南顿,晴。
来到大汉也有好几天了,一直为生存忙碌,难得有时间放松一下,刘和就带着亲兵们在南顿县城闲逛起来,享受了一把纨绔膏粱的待遇。
当然,在放松之余,刘和也不忘练了几手骑射,毕竟这才是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前身留下这么好的底子,扔了也太可惜了,哪怕将来不上阵杀敌,用来健体防身,也是不错的。
南顿县城虽小,却因为处于汝陈两郡的交界处,集市却很大,汇集了两郡的商贾。正好封旻有些私事要处理,就给他放了假,约好这天在北城门集合。
亲兵们显然是玩野了,直率的马季一直嘟囔着玩的不爽,在北城门前等了片刻,便有些不耐烦了,
“公子,老封怎么还不来,不会是卷着钱跑了吧?”
刘和无奈的看着马季说着浑话,相识久了,就会发现马季是几人中最不靠谱儿的。
“来了。”
俞锡的眼最尖,或者说警惕性最高,时时刻刻都在观察者四周。
果然,不远处就有个牵着红马的士子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老兵。
士子精神饱满,远远地就行了一礼,此人正是封旻。
“让主公久等了。“
“无妨。”
刘和摆摆手,“阿嫂可已安排妥当?”
“托主公恩德,在景伯的帮助下,都已安排妥当。各种家具及日常用品都已购买齐全,这两天又购买两个婢子,虽然笨手笨脚,难得的是家世清白。又委托邻里帮忙照看,到主公那边稳定下来,我便将铃儿送到外舅家中安置。”
短短几天,封旻的精神气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善,那就出发吧!”见日上三竿,刘和便下令众人出发。
此次回程,虽然多了一个封旻,但因为骑兵行事,速度倒也很快。
封旻新买的马匹虽不是什么好马,但路况不错,众人有意放缓马速,不愁跟不上。一路上指指点点,给刘和讲述周边的情况。
“前边就是泗水亭了,”封旻指着指着不远处的汝水道,“附近共有三条之流汇入汝水,因此这里最早被称为四水亭。不远处就是陈家堡。始建于中平元年,也就是黄巾之乱的那一年。”
坞堡,又称坞壁,坞堡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大约形成王莽天凤年间,当时北方大饥,社会动荡不安。富豪之家为求自保,纷纷构筑坞堡营壁。
本朝建立后,世祖曾下令摧毁坞堡,但屡禁不能绝。尤其是西北边民苦于羌患,百姓往往自动组织自卫武力。而黄巾之乱后,中原地带坞堡盛行,内部驻有大批的部曲和家兵,成为故吏、宾客的避风港。
陈家堡就是典型的坞堡。
它建在南顿县地势最险要的地方,控制要冲,处县西北二十里处。汝南作为黄巾之乱的重灾区,大户豪强不是被族灭,便是逃难到了他乡,剩下的很多都衰败下来,大批的佃户流离失所,大片土地荒芜作废,杂草丛生。
而战后陈家利用征剿黄巾所得钱财,购买了大片的土地,周边的上千亩良田全变成了陈家的私产,族人姻亲纷纷投靠,族中光是壮丁便足足有三百余人,连同依附的佃户以及先考生前的部曲不下千人。
陈家一跃成为南顿最大的豪强,但陈家堡的建立者并不是先考陈笠,而是刘和当初土地庙相遇的陈通陈伯举。
这也是为何当时刘和多次表露自己求贤若渴的态度,陈通却故作不知。对于一个不熟悉的人,他是不会轻易归顺的。
君择臣,臣亦择君!有资本的话,当然要找一个更好的东家。
陈通,“少聪慧,不好读书,善骑射,勇力绝伦”。陈父陈笠,原本是南顿的游缴。汝南太守赵谦被黄巾大败之后,传檄四方,号召郡县豪强招募乡勇共御反贼,陈笠最先响应。陈通那是年方十五,便随大人征战四方,陈笠一路升迁至百人将。后遭遇贼寇埋伏,战死沙场,陈通单骑杀入贼众,杀散贼人,夺父尸身而还,贼人慑其勇,不敢追。后为父守孝,归亭里,部曲皆随,建坞堡,众人相投,贼人不敢犯。
这样的一个人,主见极强。
刘和本不抱什么希望的,后来和封旻谈论此人,封旻却极力游说刘和前来,自告奋勇,前面带路。
只见乡野田陌纵横,小桥座座,远远望见一座坞堡,后山前河,易守难攻。
刘和带着数骑疾驰而过,径直奔到堡前。对于陈家堡的状况,刘和也有了几分的了解,本以为他们到了之后,堡前应该有不少丁壮警惕戒备,却不想守卫坞堡的丁壮纷纷过来打着招呼:
“封先生,您来了?”
“先生,到我家吃顿饭吧!”
“封先生,又来看三郎了。”
封旻一一回应着,并小声给刘和解释着,“陈通有个弟弟叫三郎,性格与通截然相反,喜爱读书,学的又快,长到一定岁数时,堡中长者就已经教不了他了。”
“陈通不知从何是听到了我的名字,就请我言教三郎,奈何我已在葛家授读三年,多受葛家之恩,不便离开,便在有空的时候才过来看一下三郎。一来二去,便与陈通混熟了,对此人的性格多有了解,我方敢断定,主公此来,必有收获。
就在聊天的时候,堡里走出一个老人来。老人年过五十,精神矍铄,管家模样,笑着说道:“封先生,您终于来了,三郎可叨念先生很长时间了”
封旻赶紧上前介绍,“勇伯,我这次前来可不是见三郎的。这是我家主公,汉室宗亲,怀义校尉刘和,同时也是伯举的故人。今日路路过,特来拜见一下伯举”
这老者就笑的说:“来者是客人,更何况是故人。随我进来,我家主正人正在在后山训练丁壮,片刻就出来会客。”
目光自然地扫过刘和身后的骑兵,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这个怀义校尉非同小可啊!
说着一边令身旁的守卫通报,自己带着众人往堡中走去,马匹自然有人接手,刀剑却也无人要求卸下,在武力方面显出极大的自信。
坞堡很大,但陈家的庭院却很简陋,围墙是一圈矮矮的篱笆,稀稀疏疏,所幸还算完整。最引人注意的是东北角篱上的大槐树。
现在已经冬至,气候转寒,这株大槐树郁郁葱葱,高达八丈,竟有前世的七八层楼那么高,两世为人,刘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的树,从远处看上去就好像巨大车盖一样。连刘和都觉得这棵树长得不像凡间之物。
封旻见刘和对此树颇有兴趣,便笑着说,“说起这株大树,还有不少奇闻秩事呢!陈家堡原名巨槐里,传说就是因这株不知是何年代种植的槐树而得名,曾有方士经过,言此地必出贵人。”
“但巨槐里从未出过什么高官显贵,只有三郎在七岁的时候与族里小孩在在树下游玩,指着槐树说,我将来必乘此华盖出行。”
刘和闻之有些无语,难道又是一个刘备不成?
封旻却没有注意刘和的表情,叹道,“以我对三郎的观察,将来封侯拜将,确实不在话下啊!”
刘和悚然而惊,这才意识到这个时代的贵人可不单单指天子,还指代那些已经封侯入相的高官!
“这陈三郎很有可能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