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库斯伯特回到住处时,天已经黑了。房间被整理得干干净净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幸好在以前工头办公室的壁橱里找到了松节油,墙上涂抹的字句被清理得只剩淡淡的粉色印子)。罗兰和阿兰正在打牌,玩的是一个叫做家庭堡垒的纸牌游戏,也就是两个人玩的那种“看我的”游戏,当这个世界还年轻的时候,人们就在酒吧、雇工房或篝火边围坐着玩这种纸牌游戏。
罗兰抬头看了一下,想看看库斯伯特情绪如何。表面上,罗兰显得一如既往的冷漠和不动声色,在艰难的四局牌中,他和阿兰胜负参半。但他内心充溢着痛苦和矛盾。阿兰已经把库斯伯特在院子里说的话转达给了罗兰;听到朋友口中说出那样的话,心里绝对不是滋味,即便是转述的,仍然很扎耳。让罗兰最难以忍受的是库斯伯特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你把自己的粗心大意冠名为爱,把缺乏责任心当做一种美德。有没有可能他真的犯了这样的错误?一次又一次,他告诉自己没有这回事——他要求他们采取的做法虽然艰难,但却理智,是惟一可行的方法。库斯伯特喊叫吵嚷只不过是一时冲动……还有看到自己的屋子被如此卑鄙地糟蹋时的狂怒。尽管如此……
告诉他,即使在等待这一点上他是正确的,这种正确也是基于错误的前提,一切都是错的。
不可能是这样的。
可能吗?
库斯伯特灿然而笑,面色很好,感觉像是一路疾驰而来。他看上去年轻、英俊、精力充沛。他愉快的模样就像过去的库斯伯特——可以喋喋不休地对着乌鸦头胡扯,直到别人请求他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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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并不相信表象。库斯伯特的笑容不对劲,面颊上的红晕也许是怒火而不是好气色,眼里闪烁着的似乎狂躁胜于愉悦。罗兰一脸平静,但心沉了下来。他本希望让库斯伯特自己冷静一会,平息心中的风暴,但事实使他失望。他把目光投向阿兰,发现阿兰和他想的一样。
库斯伯特,三个星期后,一切都将结束。如果我告诉你就好了。
随即闪现在头脑中的另一个想法简单得令他吃惊:为什么不呢?
他意识到无法回答那个问题。他为何要一直隐瞒,独自苦苦思考呢?出于什么意图呢?一直以来他都是盲目的吗?神啊,是他一直都执迷不悟吗?
“嗨,库斯伯特,”罗兰开口说。“兜风兜得——”
“很不错,一路愉快,收获不少。出来一下,想给你看点东西。”
罗兰越发不喜欢库斯伯特眼睛里透出的不真实的欢快,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手中的牌朝下摊开放在桌上,起身准备跟库斯伯特出去。
阿兰拉了拉他的袖子。“别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流露出一丝恐慌。“难道你没看见他的表情吗?”
“我心里有数。”罗兰说,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慢慢地朝库斯伯特走去,昔日的好友如今看上去却如陌路,也就是在这时,罗兰才第一次感到,一直以来自己都是在一种近乎迷醉的状态下做各种决断。或者说,他可曾做过任何决断吗?他不再有十足的把握。
“伯特,你想给我看什么?”
“奇妙的玩意儿,”伯特笑着说。但笑声中掺杂着怨恨,或许还有杀气。“我想你一定会有兴趣仔细瞧瞧的。”
“库斯伯特,你怎么了?”
“怎么了?我很正常。我快乐得像日出时的标枪,花丛中的蜜蜂,大海里的鱼儿。”他转身朝门口走去,又是一阵大笑。
“别跟他过去,”阿兰叫道。“他已经失去理智了。”
“如果我们的友谊破裂了,我们就无望活着逃出眉脊泗,”罗兰冷静地说。“既然这样,与其毁于敌人之手,倒不如死在朋友脚下。”
他也离开了房间。片刻的犹豫之后,阿兰带着一脸愁容跟了出去。
15
猎女月已经离去,魔月尚未露脸,但空中缀满了星星,星光足以让人看清四下的东西。库斯伯特的马仍旧被拴在拴马柱上。马鞍还没有卸下。灰蒙蒙的庭院隐约闪着灰色的银光。
“到底是什么?”罗兰问。他们俩谁都没带枪,这至少让人松了一口气。“你要给我看什么?”
“在这儿。”库斯伯特在雇工房和农场废墟之间停住,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语气极为肯定。但罗兰没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走到库斯伯特身边往下看。
“我没发现什么——”
冷不防地,库斯伯特抄起拳头往他下巴猛击过去;他顿时眼冒金星,头一阵晕眩。嬉笑打闹(还是孩提时候)不说,这是库斯伯特第一次打他。虽然尚未失去知觉,罗兰的手臂和大腿却失去了平衡。手脚都在远处,可感觉和身体分了家。罗兰无助地摇晃了几下,两条腿像是从破旧的洋娃娃身上借来似的无力。他终于还是仰天倒地,扬起一片尘土。星星仿佛沿着奇怪的弧形轨迹移动,留下一条条乳白色的痕迹。罗兰耳朵里响起刺耳的嗡嗡声。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阿兰的叫喊声:“哦,你这个蠢货!愚蠢透顶!”
罗兰费了好大的劲,终于能够转动头了。他看到阿兰向他冲过来。库斯伯特早已抹去脸上伪装的笑意,一把推开阿兰。“阿兰,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离我们远点。”
“你小子揍了他,你这个混蛋!”不轻易发怒的阿兰现在几乎接近狂怒,库斯伯特要倒霉了。我必须站起来,罗兰对自己说。我必须阻止他们,以免发生更糟糕的事。但他的手臂和双腿只是在尘土中无力地挣扎。
“他就是这样对我们的,”库斯伯特反驳道。“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他把目光移到地上。“罗兰,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就是这块土地,你现在躺着的这片尘土。好好享用吧。它也许能让你清醒。”
罗兰内心的怒火开始燃烧。他感到寒意在体内弥漫,渐渐占据了他的思想。他试图和它对抗,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输了,他的思想还是被寒意吞噬了。乔纳斯已经无关紧要了;西特果的油罐车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刚刚揭开的供给阴谋也无关紧要了。很快,他一直以来苦苦守护维系的联盟和卡-泰特也同样会变得无关紧要。
肉体的麻木正从他的腿脚消散,他坐起身来,手撑地面,镇定地抬头看着库斯伯特,神色坚决。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库斯伯特,我爱你。但我不会再容忍你的别扭和猜忌。如果我跟你算总账,我想你绝对会粉身碎骨地完蛋。所以,我只把你冷不丁地打我的这一拳还给你。”
“我毫不怀疑你能,你这个蠢货,”库斯伯特说着,不由自主地用起罕布雷方言。“不过,在动手之前,你或许想看看这个。”他近乎轻蔑地丢过来一张叠着的纸。纸撞在罗兰胸口,弹落到他膝盖上。
罗兰把纸捡起来,感到冒起的怒火突然无缘无故地熄灭了。“这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吧。星光够亮了。”
罗兰慢慢地,不太情愿地展开纸,看看上面写了什么。
不再清白。迪尔伯恩完全占有了她!你觉得怎样?
他又读了一遍。第二遍比第一遍更艰难,因为他的手开始颤抖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他和苏珊在一起的每个场景——船坞,小屋,木板房——现在他用新的眼光看待那一幕幕,他终于知道有人在窥视他们。他们自以为如此聪明,很有自信地认为自己做得隐秘谨慎。然而事实是,有人一直在监视着他们俩。苏珊是正确的,有人看到了。
我把一切都置于了险境。她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
把我说的有关地狱之门的事告诉他。
耳边又回荡起苏珊的话音:卡像一阵风……如果你爱我,那就爱我吧。
他确实这么做了。年轻气盛的傲慢使他毫无理由地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是的,内心深处,他就是这么想的——就因为他是罗兰,所以卡会让他的爱情圆满。
“我是个傻瓜。”罗兰痛苦地说,声音像双手一样颤抖起来。
“一点没错,”库斯伯特有点刻薄地说。“你是个傻瓜。”他双膝跪在尘土中,面对着罗兰。“现在要是想揍我,就来吧。用力点儿,用上你所有的力气。我不会还手。我已尽我所能让你清醒,重新认清自己的责任。如果你仍旧执迷不悟,谁也没有办法。但不管怎样,我仍然爱你。”库斯伯特握住罗兰的肩膀,轻轻亲了下朋友的脸颊。
罗兰失声痛哭,泣不成声。他的泪水部分是出于感激,但大部分是羞耻和困惑的混杂;甚至在他心灵中有一小块黑暗的阴影,使他恨着库斯伯特,永远恨着。较之下巴上意想不到的一拳,他更恨他的亲吻;较之竭力让他觉醒,他更恨他的宽容。
罗兰站起身,一只沾满尘土的手中仍然握着信,另一只手无力地抹去面颊上的眼泪,留下一条条脏湿的痕迹。看他摇晃着站立不稳,库斯伯特伸手去扶他,却被他重重地推开。要不是阿兰及时扶住库斯伯特的肩膀,他就摔到地上去。
接着,罗兰又慢慢跪在地上——举着手,低垂着头,跪在库斯伯特面前。
“罗兰,不要这样!”库斯伯特叫道。
“要这样,”罗兰说。“我已经忘记父亲的脸,请你宽恕。”
“好,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原谅你!”库斯伯特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抽泣。“快……求你赶快起来!你这个样子让我心碎!”
我心亦碎,罗兰心想。遭到如此的挫败。不过这是我自找的,不是吗?在这个黑乎乎的院子里,我的脑神经疼痛地乱跳,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恐惧。是我自找的,罪有应得。
他们扶他起来,罗兰也任由他们把他拉起来。“库斯伯特,你还真用劲儿。”他说话的语气非常平静。
“只有对于毫无防备的人来说才是这样。”库斯伯特回答道。
“这封信——你从哪儿弄来的?”
库斯伯特讲述了在路上偶遇锡弥的事。锡弥在为他所陷的苦恼境遇不知所措,战战兢兢,好像是在等待卡介入此事……而卡选中“阿瑟·希斯”为代表,真的介入了。
“信是从女巫那里来的,”罗兰陷入沉思。“肯定没错,但她怎么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她从来就没离开过库斯;苏珊是这么对我说的。”
“这个很难说。我也不关心。现在我最担忧的是要保证锡弥的安全,希望他不会因为告诉我这件事,给了我这封信而遭到伤害。其次,我担心既然蕤说出了这件事,就不会只说一遍。”
“我已经犯了至少一个严重的错误,”罗兰说。“但爱上苏珊不是错误,我无法改变这份感情。她的感受也跟我一样。你相信吗?”
“我相信,”阿兰紧接着罗兰的话回答。过了一会儿,库斯伯特也很不情愿地说:“嗯,罗兰。”
“我一直都执迷不悟,傲慢愚蠢。如果她姑妈收到这张纸条,她肯定会被流放的。”
“我们也会被绞死。”库斯伯特冷冰冰地补充道。“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很关心这一点。”
“我们把女巫怎么办?”阿兰急切地问。“怎么对付她?”
罗兰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面向西北方。“蕤,”他说。“撇开其他不说,她是个头等惹祸精,不是吗?惹是生非的人特别需要多加防范。”
他迈开步子往住所走去,脚步沉重,低垂着头。库斯伯特看了看阿兰,见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库斯伯特伸出手,起初阿兰只是盯着那只手看。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看上去是对他自己点头,而不是对着库斯伯特——握了握伯特的手。
“你做了必须做的,”阿兰感慨地说。“起初我对你有疑惑,现在没有了。”
库斯伯特呼了口气。“我这么做,是不得不如此。如果我没让他大吃一惊——”
“——那他就已经把你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
“何止青一块紫一块,”库斯伯特调侃地说。“怕是打得我五彩斑斓,像条彩虹似的。”
“甚至可以和巫师的彩虹媲美了。”阿兰开玩笑说。“那个颜色更丰富。”
这句话说得库斯伯特大笑起来。他们两人一同走回住所,罗兰正把马鞍从库斯伯特的马背上卸下来。
库斯伯特想走过去帮忙,阿兰阻止了他。“让他独自一人待一会儿,”他说。“最好这样。”
于是他们径直进了屋子。十分钟后罗兰回到房间,看到库斯伯特正在玩他的那把牌,而且正处于上风。
“伯特。”他说。
库斯伯特抬起头。
“明天有事做了,你和我。到库斯走一趟。”
“我们要杀了她吗?”
罗兰思忖了半晌,终于抬起头,咬着嘴唇说:“应该这么办。”
“对啊,应该。但我们真要这么干吗?”
“除非万不得已。”过后,他会对做出的决定感到懊悔——如果这算是个决定的话——万分懊悔,但他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在眉脊泗的那个秋天,他还只是个男孩,比杰克·钱伯斯大不了多少。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杀人的决定不是轻易或者自然而然就能做出的。“除非她逼得我们非杀她不可。”
“也许她被我们惹急了更好。”库斯伯特说。这本是冷酷的枪侠语言,但他说话时表情却显得困扰。
“是的,或许那是件好事。不过,她不太可能主动惹我们,她的狡猾无人能及。准备好明天早起。”
“好吧。你想让我把这副牌还给你吗?”
“你都要赢他了,算了。”
罗兰从两个伙伴身边走过,坐到他的床上,两手相握放在膝盖上,眼睛盯着手。他或许是在祈祷;或许只是在冥思。库斯伯特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继续玩他的纸牌。
16
第二天早上罗兰和库斯伯特出发时,太阳刚刚越过地平线。鲛坡仍然浸润在清晨的露水之中,似乎要燃烧在火焰般的橘色晨曦中。他们的呼吸和马儿的喘息都化做一团团雾气。那是一个他们俩怎么也忘不了的早晨。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带着左轮手枪出行。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走入了枪侠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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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斯伯特一言不发——他清楚自己一旦开口,就只会喋喋不休地反复念叨平日常说的废话——罗兰则天性沉默少言。他们只进行了一次简短的交谈。
“我说过,我犯了至少一个严重的错误。”罗兰对他说。“这张纸条,”——他伸手摸了摸胸前的口袋——“让我意识到那个错误。你知道是什么错误吗?”
“不是对她的爱——那不是错误,”库斯伯特说。“你称之为卡,我也是这么想的。”终于说出这句话让他释怀,相信这句话对他来说更是个解脱。库斯伯特觉得,他现在甚至能够接受苏珊了,不是作为他最好朋友的爱人,那个他一见倾心的女孩,而是把她当做他们相互交织的命运的一部分。
“对,”罗兰说。“爱她不是错误,但认为爱情可以远离其他任何东西就错了。我本以为我可以同时过两重生活——一重是生活在你、阿兰还有我们的工作中间;另一重和她在一起。我认为爱情能让我飞越于卡之上,如同鸟的翅膀能够带它高高飞翔,高过一切会杀死和吞噬它的动物。你明白吗?”
“爱情使你盲目。”库斯伯特用一种柔和的语气说。对于过去两个月中心神俱疲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温和还是长久以来的第一次。
“是的,”罗兰悲伤地说。“它使我盲目……但现在我看清了。快,我们加快点速度。我想尽快把这事了结。”
17
他们骑马走到满是车轮痕迹的车道上。在这条路上,苏珊(那个涉世尚且不深的苏珊)曾在吻月的光芒下唱着《无忧之爱》走来。当车道拐向蕤的院子前面时,他们停了下来。
“景色很棒,”罗兰低声说。“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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