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城那端,距离西特果一英里以外的路上有一个小橘林。在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来见我。一个人来。苏珊。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烧掉这张纸。
“我们来放哨吧。”阿兰说。
罗兰点点头。“好吧,但是离得远一点。”
接着他把纸条烧了。
9
小橘林是一个整齐的长方形,里面大约有十几排树,就在稍微有些显长的推车轨道的尽头。天刚黑,罗兰就到了那里,半个小时之后窄窄的商月才升起。
他沿着其中一排橘树漫步,北边的油田传来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活塞的尖叫,齿轮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转轴的撞击声)。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那是橘子花散发的淡淡芬芳——这芳香暂时盖住了石油的臭气——勾起了他的感伤。其实这个袖珍的小树林根本没法跟新伽兰的苹果园相比……但它们确有相似之处。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苹果园,人们都还可以感觉到庄严和文明的气息,这显示了人们在并不完全必要的东西上花费了时间和精力。而且,他猜测,这片橘林并没有什么用途。因为在温暖地带以北这么远的地方生长的橘子很有可能像柠檬一样酸。但不管怎么说,当微风晃动树枝时,橘林的清香仍让他想起了家乡,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说不定自己再也看不到家乡了——说不定他会像天上的商月一样变成个漂泊的流浪者。
直到苏珊几乎到了身后,他才听见她的声音——如果她是个敌人而不是朋友,说不定罗兰还有时间马上拔枪,但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满心仰慕之情,当在星光下看见她的脸庞时,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轻快起来。
罗兰转身的时候,苏珊停下脚步,只是看着他,手交叉放在身前,样子既可爱又孩子气。他向前跨了一步,但发现苏珊的手猛地一抬,仿佛受了惊吓。他困惑地停了下来。事实上,在朦胧的月光中,是他误会了那个动作。其实苏珊本有机会就此开始谈话,但她却没有选择这样做。她慢慢向他走去,个子高挑,身穿骑马裙和一双普通的黑靴子。宽边帽挂在背后,盖住了一头金发。
“威尔·迪尔伯恩,我们的相逢既愉快又悲哀。”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吻了她;他们相拥着,燃烧在彼此的怀抱中。天上,消瘦的商月形单影只。
10
在库斯山顶上寂寞的小屋里,蕤坐在餐桌旁,弯腰看着大灵柩猎手一个半月之前带给她的玻璃球。她的脸笼罩在一片粉红的光芒中,只是再没有人会把那误看成一个女孩子的脸了。她精力超常,活了许多年(在罕布雷,只有最长寿的居民才知道库斯的蕤到底有多大,但他们的所知也很模糊),但玻璃球在不断地榨取她的活力——就像吸血鬼吸血一样。她身后的那间大屋子比以往更加黑暗和混乱。这些天,她都顾不得装模作样打扫一下卫生了;玻璃球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甚至当她不看玻璃球的时候,她也在想着玻璃球……哦!她看见的那些东西!
爱莫特盘在她的一条细腿上,发出不耐烦的咝咝声,但她置之不理。相反,她把腰弯得更低了,几乎把脸埋在了玻璃球那令人着迷的粉红光芒中,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吸引了。
是那个女孩,来找过她,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有她第一次往玻璃球里看时看到的那个年轻人。她曾误把他当做一个枪侠,直到她看清楚那人有多年轻。
那个愚蠢的女孩,来到蕤身边的时候还唱着小曲儿,走的时候倒是很安静了。当时她被证明是清白的,很可能现在仍然清白(很明显,她亲吻和抚摸这个男孩的时候,动作带着处女的贪婪和羞涩),但如果他们一直这样下去,她就很难保持清白了。哈特·托林本以为自己的小情人是个黄花闺女,到时候肯定会吓一跳的。事实上,有很多花招可以骗过那些愚蠢的男人,比如一小管猪血就绝对可以蒙混过关,但那丫头是不会懂得这些的。哦,真好!她想到自己能看到傲慢小姐被揭穿时的丢人模样——就从这个玻璃球里——就按捺不住一阵兴奋。哦,这真是太妙了!太妙了!
她靠得更近了,连深深的眼窝都闪着粉红色的光芒。爱莫特已经察觉主人无心理它,便郁郁地爬开到地板上找虫子吃了。姆斯提躲开它,哼唧了一声,六条腿的影子在被火映红的墙上投下了巨大阴森的影子。
11
罗兰感到时间正在飞逝。他总算让自己离开苏珊,往后退了一步,苏珊也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即使在刚升起的月亮那微弱的光辉下,罗兰也能看见她脸上的绯红。他的身体颤抖着。腰里感觉灌满了铅。
苏珊微微转身,侧面对着罗兰,罗兰发现挂在她背后的帽子歪了。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它扶正。苏珊抓住了他的手指,很短暂,但很用力。接着她弯腰从地上拾起了骑马手套,刚才她把手套脱下,以便和他肌肤相亲。当她重新站起来时,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感到一阵眩晕。要不是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肯定就已经跌倒了。她转身看着他,满脸忧伤。
“我们该怎么办?哦,威尔,我们该怎么办?”
“尽我们所能,”他说。“我们一向都是这样的。我们的父亲也是这样教的。”
“这很疯狂。”
但罗兰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理智——甚至觉得身体灌铅的感觉也没什么不对——他没说话。
“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吗?”她问,然后没等他回答就继续往下说。“对,你知道。我能看出来你是知道的。要是别人看见我们俩在一起,事情就很严重了。如果刚才那样子被人看见——”
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罗兰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她,但她往后退了一步。“最好别这样,威尔。要是你再碰我,我们肯定又要接吻了。除非那就是你的目的?”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她点点头。“你是不是安排了朋友放风?”
“嗯,”他说着笑了,这个笑容让苏珊颇感意外,但她很喜欢。“但他们在看不见我们的地方。”
“谢天谢地,”她说,有点心不在焉地笑了。然后她走近他,他俩离得那么近,罗兰觉得要控制自己不揽她入怀十分困难。她好奇地看着他的脸。“你到底是谁?威尔?”
“差不多就是我说的那个人。苏珊,整件事可笑的地方就在这里。我朋友和我被派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喝酒惹祸,但也不是被派来调查什么阴谋诡计的。我们只不过是普通的男孩,家里想让我们远离危险。这发生的一切——”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力控制,苏珊此时又想到她父亲关于卡是一阵风的比喻——卡像一阵风,当它来临时,它会卷走你的家禽、房屋、谷仓。甚至是你的生命。
“那么威尔·迪尔伯恩是不是你的真名?”
他耸耸肩。“我想,只要心是真诚的,什么名字都是一样的。苏珊,你今天是不是去过市长家?我朋友理查德看见你骑马——”
“嗯,我去试穿新衣了,”她说。“因为我要成为今年的收割节女孩——这是哈特的主意,我并不想这么做。我觉得这很愚蠢,而且会伤害到奥利芙。”
“你会成为最漂亮的收割节女孩,”他语气中的真诚让她很开心;她的脸上又出现了红晕。从中午的宴会到傍晚的篝火这段时间之内,收割节女孩共要换五套衣服,一件比一件精致(在蓟犁收割节有九件衣服;从这个角度上说,苏珊已经够幸运了),如果威尔是收割节男孩的话,她会为了他开开心心地穿这五套衣服。(今年的男孩是杰米·麦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孩,就相当于哈特·托林的替身了;如果托林不是年龄大了四十岁,他肯定会很喜欢这个差事的。)甚至她会更乐意为威尔穿上第六套——一条细肩带睡裙,长度刚及大腿。这件衣服只有她的侍女玛丽娅、女裁缝康吉塔和哈特·托林会看到。这件衣服就是宴会之后,她去那老头子的卧房当他的小情人时要穿的衣服。
“你在市长府邸时有没有看见那些自称是大灵柩猎手的人?”
“我看见了乔纳斯,还有那个穿风衣的,他们俩就站在庭院里面聊天。”她说。
“没看到德佩普吗?那个红头发的人?”
她摇摇头。
“你知不知道有个城堡游戏,苏珊?”
“嗯,知道。小时候爸爸教过我。”
“那么你就知道,红白棋子占据棋盘的两边。它们会翻过小丘,在掩护下悄悄向对方潜去。现在罕布雷的情况就像城堡游戏一样。而且,像游戏中那样,现在的问题也在于是哪一方先掀掉伪装。你明白么?”
她马上点点头。“在这个游戏里,先掀掉伪装的一方更容易受到进攻。”
“人生也是如此。总是这样。但有时候要一直躲在掩护之下并不容易做到。我和我的朋友们把我们敢清点的东西都清点过了。但要清点剩下的东西——”
“比方说在鲛坡上的马。”
“嗯,就是这样。去清点马的数目就相当于掀掉伪装。去清点牛也是如此——”
她扬了扬眉毛。“罕布雷根本没有牛。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没弄错。”
“牛在哪里?”
“罗金H。”
她的眉毛低了下来,扭在一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是拉斯洛·莱默的地盘。”
“嗯——津巴的兄弟。这也不是罕布雷藏匿的惟一宝贝。马夫协会成员的粮仓里还藏着另外的马车和食物,还有饲料——”
“威尔,这不是真的!”
“这是真的。还有更多藏匿起来的东西。但要清点它们——被人看见我们在清点它们——就意味着放弃伪装。就要冒着被包围的危险。近些天来,我们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我们尽量装成为琐事忙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还要装作从来没去过靠近鲛坡的那一带,那里才是危机四伏的地方。而现在,伪装变得越来越困难了。然后,我们收到了一条消息——”
“一条消息?怎么收到的?谁发来的?”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但可以告诉你的是,那条消息让我们相信,我们要找的某些问题的答案很可能在西特果。”
“威尔,你认为那里的东西会帮助我弄清楚我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有可能,虽然可能性并不太大。我惟一确定的就是,我终于有机会清点那些重要的东西了,而且不会被人看见。”他浑身的热血已经冷静下来,所以他向她伸出手去;苏珊此时也冷静了下来,就握住了他的手。她已经重新戴上了手套。谨慎一点总比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强。
“跟我来,”她说。“我知道怎么走。”
12
在暗淡的月光下,苏珊带着他走出了橘林,向发出咯吱咯吱声音的油田走去。那些声音让罗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真是希望自己手里能拿着一把藏在老K酒吧地板下的枪。
“你可以信任我,威尔,但那并不说明我能帮什么大忙,”她的声音只比耳语声略高一点。“虽然我这辈子一直待在能听到西特果声音的地方,但我仅用双手就能够数出我实际去过这里的次数。开头两三次还是朋友用激将法让我进去的。”
“然后呢?”
“然后是和爸爸一起去的。他总是对那些中古先人的东西很有兴趣,而科蒂利亚姑妈总说这样下去他会倒霉的,”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最后他果真出事了,虽然我并不认为那跟中古先人有什么关系。可怜的爸爸。”
他们来到一栏扎线篱笆前。向篱笆那边望去,油井架的轮廓映在夜幕之下,大小如珀斯老爷的哨兵。苏珊曾经说过有多少还在工作呢?他想了想,是十九个。它们发出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就像是某种巨怪被人扼住了喉咙。无疑孩子们之间会使出激将法让小伙伴去这种地方;这简直就是露天的鬼屋。
威尔分开两根线,让苏珊从中间钻过去,她也这样做了。在威尔钻篱笆的时候,他看见一列白色的瓷质圆筒在离他最近的篱笆柱旁一字排开。一条线从每个圆筒间穿过。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或者说曾经是什么?”他问苏珊,一边用手拍了拍其中一个圆筒。
“嗯。有电的时候,电流会经过圆筒。”她停了一下,然后有些羞涩地补充说:“就像我被你碰到时的感觉。”
他在她耳下吻了一下。她一颤,用一只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我希望你的朋友们在好好地放哨呢。”
“他们会的。”
“有什么联络暗号啊?”
“夜鹰的叫声。但愿我们不会听到这种叫声。”
“嗯,但愿如此。”她拉起他的手,两人走进了油田。
13
当煤气喷出的火焰猛地在他们面前一扑的时候,威尔从牙缝中骂了一句(自从父亲去世后,苏珊还没听过这样骂人的呢),空着的那只手随即伸向了腰间。
“放松点!只是一根蜡烛!煤气管道!”
他渐渐放松了下来。“他们还在用,对不对啊?”
“对啊。好让一些机器运转起来——都是些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机器。主要用途是制冰。”
“我拜访治安官那天看见过冰。”
所以,当火苗再次闪耀的时候——明亮的黄色,中心是蓝色的——他没有吃惊。他兴味索然地看着后面那三个被罕布雷老百姓称为“蜡烛”的煤气罐。附近放着一堆生了锈的小储气罐。
“你以前看见过这些?”她问道。
他点点头。
“内领地一定是很奇妙的地方。”苏珊说。
“我已经开始觉得,外弧是更加奇特的地方了,”他说着慢慢转过身来。他伸出手指着某个地方。“你们在那儿造什么东西呢?是中古先人留下来的?”
“对啊。”
西特果东边,地面突然向下倾斜,出现了一个长满灌木的斜坡,中间有一条小路——月光下,这条小路像头发中间的分道一样清晰明显。斜坡底部不远的地方是一个被碎石包围的建筑。地上都是碎石屑,肯定是倒塌的大烟囱的残屑——这从一个仅存未倒的烟囱可以判断出来。不管中古先人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可真是弄了不少烟出来。
“当我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这里有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说。“纸,还有——甚至有些能存墨水的笔现在还能用……起码短期内还能用。如果你用力甩的话。”她指向建筑物的左边,那里有一个碎石铺成的广场,还有一些生锈的大家伙,那是中古先人使用的不用马的古怪出行工具。“以前,这里有些像煤气罐一样的东西,但是要大得多。它们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银色罐头盒,而且不像别的东西那样会生锈。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哪里去了,说不定有人拖走装水去了。但换做是我的话,我决不会那么做。就算那些罐子没有污染,感觉也是不吉利的。”
她抬起脸看着威尔,威尔在月光中吻了她一下。
“哦,威尔。这对你来说真是不幸啊。”
“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不幸,”他们四目相接,长久地对视着,那纯洁而饱含痛苦的眼神是只有孩子们才会有的。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彼此的脸上移开,手牵着手向前走去。
她不知道自己更加害怕什么——是那些仍在喷油的井架,还是那几十个已经悄无声息的井架。她惟一确定的是,如果没有一个朋友在近旁的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让她留在那里。抽油泵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偶尔还会有一个圆筒尖叫一声,就像人被捅了一刀一样;每隔一会儿,那些“蜡烛”就会往外喷火,就像龙在呼吸,火光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苏珊竖起耳朵,听听有没有夜鹰的两声鸣叫,但什么都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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