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过来一下!”
最初他认为枪侠不会过去的,但罗兰把苏珊娜背包上的生牛皮带扎牢,起身,手放在腰间,伸展了一下身体,然后向他们走去。
“天哪,别人肯定会认为这里除了我之外没人会整理东西。”罗兰说。
“我们会努力学习的,”埃蒂说,“我们一直是这样的,对吧?但我们还是先看看那东西吧。”
罗兰看了看,但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好像他根本不愿看见它似的。
“那是玻璃,对吧?”埃蒂问。
罗兰又很快看了一眼。“我明了。”他说,这个词的意思好像是就这么认为吧,伙计。
“在我的世界里有很多玻璃造的建筑物,但是大多数都是办公大楼。而那边的建筑更像是来自迪斯尼世界。你知道那是什么楼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想看看呢?”苏珊娜问道。
罗兰的确又看了看远处玻璃上反射的光,但马上又移开了目光——仅仅瞥了一眼。
“因为那是个麻烦,”罗兰说,“它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会到达那里的。没有必要提前去找麻烦。”
“我们今天能到吗?”杰克问道。
罗兰耸耸肩,还是一脸阴沉。“要是上帝愿意,就会有水的。”
“上帝啊,你光靠写幸运小饼干①『注:幸运小饼干(fortune cookies),海外中餐馆有时在客人用完餐后会赠送幸运小饼干,里面夹有字条,上面写着祝福的话。』里的字条就能发财了。”埃蒂说。他本指望大家听到这句俏皮话会笑,可没人笑。罗兰径直穿过马路走了回去,单膝跪地,把背包扛到肩上,等着其他人。等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朝圣者们又开始了他们沿着70号州际公路的旅程,方向是东面。枪侠走在最前面带路,走路时低着头,双眼盯着靴子的前部。
12
罗兰一整天话都不多,当他们靠近那栋建筑物的时候(他说,麻烦,还挡着我们的路),苏珊娜意识到他们看见的不是罗兰的坏脾气,也不是他对前方那座建筑物的担心,让罗兰发愁的是今晚。罗兰满脑子想的都是今晚要告诉他们的故事,他许诺要讲的那个故事。
等他们停下来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前方的建筑物已清晰可见——那是一座有很多塔楼的宫殿,似乎完全是由反光玻璃做的。宫殿四周都是无阻隔界,但宫殿却若无其事地高高在上,塔楼几乎耸入云端。堪萨斯东部的乡下会出现这样的宫殿实在是匪夷所思,但苏珊娜仍然认为这是她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建筑;甚至比克莱斯勒大厦还要美。
等他们离城堡更近的时候,她发现要看别的地方越来越难了。看着朵朵云彩的倒影在玻璃城堡的蓝色墙面上飘动就好像是在观看某种奇妙的幻象……然而那幻象也有某种真实的存在性。毋庸置疑的存在性。比方说,城堡有影子——据苏珊娜所知,海市蜃楼可不会有影子——但这还不是全部。它就是在那里。她不明白这样一座令人难以置信的建筑怎么会出现在哈迪斯食品公司①『注:哈迪斯食品公司,美国国内快餐行业最大的私营特许经营商。』的世界里(更不用说波音波音汉堡了),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她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谜底总会揭开的。
13
他们一言不发地搭着帐篷,一言不发地看着罗兰支起木头烟囱准备生火,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火堆前,看着夕阳把眼前的玻璃城堡变成了火焰城堡。塔和城垛先是变成了火红,接着变成橙色,然后是金色,当古恒星在头顶升起的时候,城堡已经冷却为赭石色。
不。黛塔的声音在她脑中说。不是那一个,姑娘。根本不是。那是北极星。跟你在家坐在爸爸大腿上看到的是同一颗星。
但苏珊娜发现自己想看到的是古恒星;古恒星和古母星。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很怀念罗兰的世界,接着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感到惊奇。毕竟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人管她叫黑母狗(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而且她还找到了一个值得自己去爱的人……还交了很多朋友。想到朋友她突然有点想哭,她一把抱住杰克,揽入自己的怀中。杰克很顺从,微笑着,眼睛半开半闭。无阻隔界在某处发出了难听的类似呻吟的声音,不过即便没了耳塞也还可以忍受。
当最后一抹黄色开始从宫殿散去的时候,罗兰独自走开,在收费公路的行车道上坐了一会,接着又回到了篝火旁边。他又烧了一些叶子包裹起来的鹿肉,递给大家吃。他们一声不吭地吃着(苏珊娜发现罗兰其实几乎什么都没吃)。吃完以后,他们发现在前方的玻璃城堡的墙面上能看到银河,闪亮的折射点看上去就像在平静的水中熊熊燃烧的火焰。
埃蒂终于忍不住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不必强迫自己,”他说。“你可以得到谅解,或是免除责任。怎么说都行,只要你别再摆出那样一副表情了。”
罗兰没有理睬他。他高高地把皮制水袋举到肘部,仰脖,脸朝天空的星星,喝水。那样子就像是乡巴佬在喝罐子里面的私酿烈酒。他把最后一口吐到路边。
“给你的庄稼浇浇水。”埃蒂说。他并没有笑。
罗兰一言不发,但他的脸颊变得苍白,就好像看见了鬼似的。或者是听见了鬼的声音。
14
枪侠转向杰克,杰克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经历了成人考验,在我的卡-泰尔里是最年轻的——也就是你所谓的班级里——也许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我曾经告诉过你一部分。你还记得么?”
你对我们所有人都说过一点啊,苏珊娜心想,但是没有吱声,她也用眼神来警告埃蒂不要说话。那次罗兰讲述这些的时候他似乎并不是他自己;在他脑子里杰克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他简直是在发疯的边缘了。
“你是说我们追赶沃特的时候么,”杰克说道。“通过车站之后,但是在我……跌落之前。”
“没错。”
“我能记起来一点,但仅此而已。就像人们对梦的记忆一样。”
罗兰点点头。“听着,杰克,这次我多告诉你一点,因为你已经长大了。我想我们都长大了。”
虽然苏珊娜是第二次听到这个故事,可是仍然听得很入迷:当罗兰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无意间发现马藤,他父亲的谋士(他父亲的男巫),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当然这一切实际上都不是巧合;要是马藤没有开门并且邀请他进去的话,罗兰会就那么走过去,或许都不会瞥一眼。马藤告诉罗兰他妈妈想看看他,但是只要看一眼母亲忧郁的微笑和低垂的眼睛他就明白了:当时佳碧艾拉·德鄯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了。
她脸上的绯红还有脖子上的吻印让他明白了一切。
马藤刺激他提前参加了成人测试,他使用了老师都没有料到的武器——他的鹰,名叫大卫——打败了柯特,把他的棍子夺了过来……并和马藤·布罗德克洛克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柯特被打了个半死,那张脸肿得就像是孩子们戴的鬼怪面具,他摔倒在地,几乎昏迷。过了好久他才有力气给年轻的枪侠提出建议:暂时和马藤保持距离。
“他告诉我要把我们之间的战斗变成一个传奇,”枪侠告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要等到我影子的脸上长出胡须,等到我的影子变成马藤的噩梦。”
“你接受了他的建议么?”苏珊娜问。
“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罗兰说。他的笑容有些忧郁和痛苦。“我是想认真考虑一下,但是还没等我开始考虑,事情就……变化了。”
“他们做事是有一套的,对吧?”埃蒂说。“天哪,对的。”
“我掩埋了我的猎鹰,这可是我最先使用的武器,也许是我最精良的武器。接着——我肯定没有向你透露过,杰克——我去了下城区。夏日的酷暑化作了暴风雨,电闪雷鸣,还夹杂着冰雹。在柯特常去喝酒的那家妓院的一个房间里,我第一次和女人睡在一起。”
他若有所思地用棍子拨了拨火,然后好像意识到了那个动作的某种象征意味,就别扭地笑了笑,把棍子扔到一边去了。棍子燃烧着,滚到道奇阿斯彭车的一个废弃轮胎边上,停下来,然后就熄灭了。
“很不错。做爱感觉很好。当然了,并不像我和朋友们以前想象的或是小声讨论的那么棒——”
“我认为年轻人很容易对花钱买来的性寄予过高的期望,亲爱的。”苏珊娜说。
“我听见楼底下的酒鬼在和着钢琴的节拍唱歌,还听见窗外冰雹啪啦啪啦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感觉……嗯……我没想到在那种地方醒来会是那种感觉。”
杰克又往火里添了些燃料。火越烧越旺,火光把罗兰的脸照得通红,在他的眉毛和下嘴唇下方都留下了月牙状的影子。在他说话的当儿,苏珊娜发现她几乎能看见很久之前的那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清晨空气里一定是弥漫着湿漉漉的鹅卵石路和雨后夏日散发出的甜蜜味道;她还看见了蓟犁下城区一家酒店楼上的妓女卧房里发生的一切,蓟犁是新伽兰领地的首府,坐落在中世界西部地区的小城。
房间里有个男孩,虽然还在忍受着前一天战斗带来的疼痛,但也已揭开性的神秘面纱。这个十四岁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二岁,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眼皮遮住了一双不寻常的蓝眼睛。您阅读的。小说。来至ωωω;87book;còm这个男孩用手握住妓女的乳房,被猎鹰啄伤的手腕放在床单上。这是男孩一生中最后一次安眠,他马上就会奔波不停,就像一颗从路上松落的卵石滚下斜坡;这一块卵石又撞到了另一块,又一块,再一块,这些卵石又接着撞击其他卵石,直到整个斜坡都开始晃动,整个地面都被滑坡的声音震撼了。
这个男孩,松动斜坡上的一块鹅卵石,随时可能滑下来。
有一个树结在火里面爆炸了。在这个堪萨斯的梦境里面,某只动物叫了一声。苏珊娜看到火星在罗兰那张无比沧桑的脸前舞动,她在那张脸上看到了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男孩躺在一个妓女的床上,睡得很香。然后她看到门突然开了,结束了蓟犁最后一个不安的梦。
15
这个人大步走了进来,还没等罗兰睁开眼睛(还没等他边上的女人听见声音)就穿过了房间径直来到床前,只见他高高瘦瘦的,身穿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件蓝色格子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深灰色的帽子,帽檐有一圈蛇皮带子。臀部下方挂着两个手枪皮套。从皮套里面伸出来的是手枪的檀木枪把,后来这孩子就是带着这两把枪到了眼前这个板着脸、长着一双愤怒的蓝眼睛的男人做梦都没有去过的地方。
还未睁开眼睛,罗兰的身体就先动起来了,他一骨碌翻到左面,朝床下摸去。他动作很快,快得让人觉得恐怖,但是——苏珊娜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这个身穿褪色牛仔裤的人动作更快。他抓起男孩的肩膀就是一甩,把他一丝不挂地从床上抓下来,扔到地板上。男孩在地上爬着,再次伸手去抓床下的东西,动作快如闪电。穿牛仔裤的男人在他抓住那东西之前就踩住了罗兰的手指。
“畜生!”男孩大口喘着气。“哦,你这个畜——”
但是现在他的眼睛睁开了,他抬头看了看,发现这个侵入者是他的父亲。
那个妓女坐起身来,眼睛肿肿的,脸部松弛,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嗨!”她叫道。“嗨,嗨!你不能这样闯进来,不能这样!为什么这样,还要我再大点嗓门——”
这个男人没有理会她,直接把手伸到床下,摸出了两根枪带。每根枪带的底部都有一把装在皮套子里的手枪。这两把枪在这个基本无枪的世界里算是很大了,但它们比罗兰父亲佩戴的枪要小,枪把是已经腐蚀了的金属,而不是镶花的木头。当妓女看见这个入侵的男人腰间别的和手上拿的手枪后——他手上拿的枪就是前一天晚上她年轻的主顾身上佩的枪,当时她把他带到楼上,拿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武器,除了她最熟悉的那种——她那睡意惺忪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风使舵的狡黠。她跳起身来,爬下床,一路小跑蹿出门外,清晨的阳光在她裸露的屁股上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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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床边的父亲和裸身躺在地板上的儿子都没看她。穿着牛仔裤的男人拿出枪带,这还是罗兰前一天下午从学徒营房下面的铸造间里拿的。他用柯特的钥匙打开了弹药房的房门。这个男人在罗兰眼前晃了晃枪带,就好像一个人拿着件破衣服在咬破这件衣服的小狗面前晃荡。他晃得很厉害,其中一把枪滑落下来。尽管罗兰还没怎么缓过神来,但还是在半空中就把枪接住了。
“我还以为你在西方呢,”罗兰说。“在克莱西亚。在法僧和他的——”
罗兰的父亲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滚到了房间另一边的角落里,血从一边的嘴角流了下来。罗兰第一个可怕的想法就是把还在手里握着的枪举起来。
斯蒂文·德鄯看看他,双手倒又放在身后,在儿子的想法还未完全成形时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抿起了嘴唇,做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但毫无开心的感觉。这个笑容让他所有的牙齿和大部分牙龈都露了出来。
“要是你愿意的话,就开枪吧。为什么不呢?让这次的堕落更完整吧。哦,天哪,我没意见。”
罗兰把枪放到了地板上,用一只手的手背把它推开。突然他不希望自己的手指碰到枪。手指不再完全听他的使唤。这一点他昨天就发觉了,就在他打破柯特的鼻子之后。
“父亲,昨天我通过了考验。我把柯特的棍子夺了过来。我赢了。我成人了。”
“你是个傻瓜,”他父亲说。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上去面色憔悴,老态毕露。他重重地坐在了那妓女的床上,看着还在他手中的枪带,手一松就把它们扔在了两腿之间的地板上。“你是个十四岁的傻瓜,而且是最不争气的最让人失望的那种。”他抬起了头,满脸怒气,但是罗兰毫不介意;愤怒总比一脸疲倦要好,比一脸老态要好。“你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天才,但是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彻底相信你是个白痴。你被他使唤得像头地里的母牛!天哪!你已经忘了你父亲的脸!说!”
那句话激起了男孩内心的愤怒。他认为,前一天他做任何事情时都是把父亲的脸牢牢印在脑海里的。
“那不是真的!”他背靠着墙,光着屁股坐在那妓女的床沿上。太阳已经射进了窗户,温柔地抚摸着他光洁的面颊上的绒毛。
“是真的,你这个小兔崽子!愚蠢至极的小兔崽子!赶快赎罪,否则我就扒了你的皮——”
“他们在一起!”他脱口而出。“你老婆和你的谋士——你的巫师!我在她的脖子上看见了他的唇印!在我母亲的脖子上!”他摸到地上的枪,捡了起来,但即使是在这个羞愤交加的时候,他也很小心不让自己的手指靠近扳机;他拿着那把学徒的枪,把手放在没有任何装饰的枪管上。“今天我就要了他这个罪恶的诱奸者的小命,要是你不像个男人似的站出来帮我,至少你可以站到一边去——”
还没等罗兰看清楚怎么回事,斯蒂文就已经从臀部挂着的枪套里掏出了枪。一发子弹响了,在这个小房间里简直震耳欲聋;足足过了一分钟罗兰才听见楼下传来的询问声和阵阵骚动。学徒手枪早就不在手里了,他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阵阵刺痛发麻的感觉。手枪飞出窗户。跌下去,枪柄变成了一堆废铁,这把枪在枪侠漫长的一生中仅仅作了如此短暂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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