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一瓶酒下肚,脚步更加细腻,在桌子上动摇西晃。周围的人不住鼓掌,继续给它倒酒。髅大看得很入神,问道:“你们怎么不吃?”
“啊?”那人回答,“其实我们都死啦,用不着吃东西。再说这些是祭品,只有参加葬礼的主角,像您和您的仆人才能吃。”
“哦,你们也是死人?”髅大惊异地说,“难怪见到你们我觉得有些亲切。不过我也没有肠胃,这些东西恐怕……”
“没关系没关系,反正食物大多数时候只是摆设,我们只是各有所需——不过葬礼就是要有这些。”那人指挥着,“快,把新衣服拿来!”
于是有人七手八脚将一套合适的衣服,那几乎是国王也配穿戴的衬衫和黑色长外套,一件一件给他穿上,并且仔细地将衣服的皱褶拉平。那扣子是金的,丝线发着银光,他们将髅大抬起来,放入一个华美的棺木。
一个年迈的长者走了过来,似乎是作为葬礼的主持人问道:“最尊贵的死者,您觉得还舒适吗?”
髅大点点头,主持人便严肃地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了,为了葬礼的正规性,死者就要像个死者,沉默寡言是死者的美德。”
髅大点点头记住了,人们给他戴了一顶金子王冠,上面有老大一颗钻石,沉甸甸的,髅大用躺着的姿势也知道那是纯金的。还有靴子,那是真正的骑士皮靴!髅大感激涕零,那些人还给他带上两枚大戒指。
“左手金右手银,来把宝石项链放在边上。”主持人用手掩面,激动得泣不成声,“哦,好{炫&书&网}久没有过这么正式的葬礼了,快,把最好的都拿来,要体面得像个国王!”
有人轻轻地将髅大的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突然发现他的腰侧系着一把小金剑。“赞美全能的神!赞美风暴之眼!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骑士!莱特尼斯捍卫光明的骑士!”
“太感动了!”周围所有的人一起泣不成声,“伟大的骑士终难免一死,哦,真是伤感的时刻……”
“这标志骑士身价的物品一定要荣耀地摆在这里。”主持人再次赞美了全能的神,亲自把小金剑斜挂在身体正面,“还有手里,骑士的葬礼怎么能没有宝剑!快,我们也不要吝惜,拿把最好的剑来回报死者给我们的慷慨微笑!”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剑,主持人将剑递到髅大手里,让他扶着剑柄,剑身平放在他的身上。那剑保养得非常好,剑身像镜子一样闪亮。髅大忍不住摸摸光滑的剑柄,很想坐起来好好看看,但是周围的人制止了他。
“衣服会打皱,死人就要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他们将衣角最后整理了一番,说着“真是完美无缺”,最后将乌鸦丢了进来,放在髅大旁边。乌鸦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打着酒咯,小爪尖微微抽搐,撅着屁股用翅膀抱住髅大的肩头。
这亲密的一幕让周围的人再次感动莫名:“完美!还有自愿随主人一起到地下的忠实伴侣,这才是幸福的真谛!愿全能的神保佑他们安息!”
“上路!”
随着轻微的声响,烛火的光在风中摇曳不肯熄灭,喧闹中止了,只有乌鸦兀自扭动着,发出酒后满足的呢喃,夹杂着一两个饱嗝。
第十二章 视野
岁月啊,恒星,歌颂希冀的紫荆花。
夜幕是如忠实,像美丽的伴侣在每一个约定的时刻飘然而至。在永恒的达克尼斯,最适合下葬的时刻,死人是时候考虑未来,来不及想的,还有那些想得到的。有些人在不经意间积累起大量财富,有些人则追寻生命和力量。活生生的人想死去,死去的人则想安眠。也曾经将鲜红的血浆涂抹在骨骼上,用空洞的鼻嗅取生命的发源地,但到了最后,一块土地和宁静的气氛就足以让髅大放弃一切。
髅大静静地躺在棺木当中,不需要鲜血浸润,不需要知道何时起来,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从殿堂到路途,从房舍之间到广阔的安眠之地,步履之间仿佛置身摇篮之中。髅大聆听着,不知道是否就应当这样聆听。
或许这便是普及天下的幸福吧,胆小也好,骨质疏松,腰不好也罢,都会有此时刻。还有乌鸦,在那一刻任何人都想带走自己能带走的,然而最幸福的莫过于有个忠实伴侣相随,一起聆听着人间最后的声响,然后不再寂寞。
歌声,哭声,铃声,风声,还有大义凛然的斥责。
“让路!给至高无上的死者让路!”主持人斥责着节目表里负责拦路抢劫的人,而后者立刻换成谦卑的忏悔姿态让出路途,匍匐在两侧。那通往安眠之地的一程又一程也会有坎坷,交给送行的人们好了,只要安然躺在棺木当中,就可以到达永恒的场所。髅大重新感受着死亡的惊奇,充满了兴奋和期待。
乌鸦翻了个身,嘴里喷出比死了更糟糕的空气,伸出一只脚翘向天空,抽动着,抽动着,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在髅大脸上放了个屁。髅大倒也无暇分辨那些空气,他聆听着外面的歌声,充满悲泣和真挚的怀念。荒野也在哭泣,为了生命陨落的一刻表示哀悼。
美,那一定是一种美,最富有感染力的美。
听那些发自内心的悲伤声音就知道躺着的人是多么值得怀念,何况那手持诗篇的人毫无保留地颂扬。“啊,罗德兰,美丽的罗德兰的山川,我们在此埋葬我们的朋友,伟大的罗德兰骑士,那用手中的宝剑和仁慈的心善待真神和他的邻居的人。”
髅大不太听得懂:“罗德兰骑士?是在说我吗?”他很想翻身而起,告诉大家:“我叫髅大。”不过想到那些关于不能出声的严正叮咛,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是所有的死人都能接受冒领的荣耀,下次一定告诉他们我是慕尼黑的髅大,掐死过好几个黑暗牧师的髅大。”
仪式继续,凭着发光的经典起誓,所有的人都在落泪。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缅怀髅大的逝去,依次在棺柩前道来:
“这是我的邻居,他从来不欠我一分钱,即便欠了也立刻归还,附着利息。哦,我的好人儿。”
“他是个伟人,不惧怕任何东西,不惧怕光明,也不惧怕黑暗。他不惧怕死亡,但是天晓得他为何惧怕活着。”
“我还能说什么?呜……他已经死了,不在了,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听不见了!”
髅大大声回答:“我在听,我在听!”
“但是我还是不得不说上几句,我仿佛听到他在那棺木中回答,他在听,他一定在听,既然如此我要告诉他,你放心地去吧!哇……”
“节哀顺便,节哀顺便吧好邻居!”他们统统被那单纯直接的情怀所感染,葬礼立刻达到了新的高潮。有人从远方赶来,髅大能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哭喊着:“等一等!还有我!”随即是有人扑倒在棺材盖子上号啕大哭的声音,“你们把我一起埋葬吧!”
主持人大喜:“所请照准!哦,不,不行,我们不能开这个先例,以往没听说过……”他们体会着那前所未有的感触,已经分不清悲伤还是快乐,“这才是完美的葬礼!我们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把他拉开,把他拉开,不许插队!”
然后哀悼继续,有人呜咽着说:“你死了,你死了,我简直无法相信,那是天空的星辰陨落,是最亮的一颗陨落,我从此不再仰望夜空。”他大声喊叫,“即便是我的狗在他的领土随便吠叫便溺,他也从未发过一次火,到那里去去找这样善良的人,善良,闪亮;闪亮,善良的灵魂!”
他抱头痛哭,还想再说,但是似乎发言时间有限,他被人拉到到面,髅大犹能听到他不甘的声音:“我还有话要说!我爱你啊!”
“他是个勇敢的人,和黑暗抗争,”新的悼念者怀着沉重的心情说出了髅大的生平,“他就像是神的代言人,和火龙搏斗,打倒暴君,没有取走一块钱——是我们瓜分了那些钱——所以我们大家真正崇拜他,崇拜他纯洁的灵魂胜过力量。我们怀着负罪的情感来悼念他,总有一天我们会将那些钱还给他的子孙,或者花在罗德兰的土地上!”
“这便是对他最好的缅怀!”主持人表示理解,洒泪道,“下一个。”
一个清脆的女音传来:“他是个好人。他冒着生命危 3ǔωω。cōm险从那遥远的塔里,从恶魔的手中冒着生命危 3ǔωω。cōm险去拯救一位落难的公主——作为最好的见证我得说,我就是那位公主,虽然我没有办法报答他,或许我长得不和他的意,但是哪个骑士会冒着生命危 3ǔωω。cōm险去救一个不美的公主!除了这个高尚的人,我,我……”声音嘶哑了,“我但愿能报答他!”
公主掩面而去了,哀悼者一位接着一位,全部沉浸在痛失髅大的气氛中。他们是髅大的亲友邻居、教父教友、叔伯兄弟、情人恋人乃至仆从,他们舌绽莲花道出了为人处世的范本——髅大因此获益匪浅,他们眼中噙着热泪最后在棺木前走过,和他们最爱最尊敬的罗德兰骑士告别,每个人都至少抽泣了三次,爱死了这悲伤的气氛。
“受不了了,”主持人已经涕泪横流,“我们再也难以承受这种痛,就让他带着我们的爱去,凭着伟大的光芒之神对世界的爱,安息吧,远离尘世的喧嚣,永不烦恼……合上棺盖!”
于是沉重的棺盖缓缓合拢,如同安眠者瞑目的瞬间,不再有光线从眼窝中穿进来,重获眼皮一样的安详。泥土散落在上面,喧嚣散去了,宁静接踵而来,感知无限深远地扩散,和土壤的气息同步。风的声音总是那么凄凉,似乎现在是唯一还在和他交流的伙伴。从下面传来水流和根系的脉动,一切都那么清晰。
“这就等同于我出生前的时刻,不,是我期待的永不再烦恼的时刻。”髅大的意识淡薄了,他心满意足,沉沉睡去。他的周围不再是会腐臭的血浆,身体下面铺着舒适的垫子,他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的温床。他的牙齿里面有茶叶的清香,身上穿着锦衣华服,头顶王冠。
不会有黑暗牧师再来骚扰他,有阿米亥来逼他做这做那,他也不在乎身体是否枯干,他可以在那种煎熬中安然入睡。
一切都那么完美。
黑暗,宁静,安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髅大醒来了,他发现自己无法永远沉浸在那无意识的世界当中。难道有入睡的时刻就一定会有醒来的瞬间?是那地下的水流太过勤勉,根系的呼吸就像同床密友的呼噜声让人烦恼。天花板为何这么低?先前并没有觉得不好。
髅大耐心让自己平静,但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讨厌这里的狭窄,局促。他翻了个身,但是无法抬腿,这让他感到失落,他突然觉得活着也很好。“为何我会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死人?在达克尼斯我就是活的,我干吗还要安眠?”
一个声音突然造访了他:“为何不肯入睡?那是你的七情六欲困扰着你,可怜的死者,无法安息的亡灵,让我来帮助你吧。”
髅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然后眼睛睁开了,棺材的四周不知何时渐渐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眨动着,然后一起缓缓地合拢了,让髅大在此回到彻底的黑暗中。髅大听到柔和的声音:“睡吧,睡吧,永远不要醒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痛苦消失了,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髅大顿时不再烦躁,随着那些眼睛合拢,他的意识再次困乏,视线模糊了,一切都不再吵闹,他坠入了沉沉的安眠当中。
“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惊叫和挣扎惊醒了髅大,乌鸦醒了,疯狂地用嘴敲击四周,大口吞咽着空气,然后在髅大的骨骼上抽搐。刚刚喝了美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埋了,而空气已经开始窒息。
“你为什么翻白眼?”髅大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充血的白眼,而且那白眼球鼓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髅大的念头飞速在空荡的头壳里旋转,突然觉得应该立刻出去。
乌鸦口吐白沫,髅大不再犹豫,四肢用力撑住棺盖,想要将棺盖掀开。棺盖在他的力量下掀起了一条缝,土便扑簌簌地落进一些来。髅大稍微挺直身体以便发力,那曾经让他昏睡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为什么又醒了?你不乖。你还有什么可以牵挂?”又是一大堆眼睛出现在面前,眨动着,那声音说,“睡吧,和你的小伙伴一起睡吧,永远也不要醒来。你不是骷髅吗?骷髅就应该被埋葬,这个世界的居民都应该被埋葬。”
髅大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声音不住地诱惑他:“睡吧,合上你的眼睛睡吧!”
“我没有眼皮,合眼是无稽之谈。我觉得我还活着,也许我压根就不需要睡觉。”髅大不再理会那声音,用力掀动棺盖。那棺盖被他推开,松动的土壤便流了进来,瞬间将他掩埋。
“所以对待无知的死人光靠说是没有用的。”那声音无可奈何地说着,“为何非要破坏那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眠之地。”
髅大不理他,只是努力从松软的土壤中站起来。对于阿米亥军团来说,钻进土里或者是从土里站起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随着土壤翻动,髅大的一只手先破土而出,随即是乌鸦。髅大伸手将乌鸦丢到坑外,拎着王冠和长剑,挣扎着从土里钻了出来,仔细地抖落衣服上的泥土。
那些眼睛就散步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惊诧地喊叫:“为什么你不肯睡觉?你应该躺下来,你应该安眠!”
“闭嘴!你知道什么?死人想安眠也是不可能!”髅大发出威胁的低吼声,用那把剑挥来挥去,那些眼睛便发出诡异的尖叫声带着绿光飞走了。
乌鸦兀自躺在地上抽筋,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仍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活埋。髅大坐在土堆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大片坟地,每个土堆里是不是都有灵魂在沉睡着?他们是不是都很幸福地安眠?髅大沉思,他已经死过,活过,躺下过,被活埋过,有机会听到人们为他落泪,那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良久,风吹拂着髅大体面的黑色外套。髅大踏着靴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国王一样头顶王冠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困惑两次,髅大确认自己已经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他带上乌鸦,依旧朝着村子里面走去。似乎已经完全过了一天,送葬的钟声又响起来了,悲伤的呜咽声延着石板路传来,依稀可以见到领路的人手里举着的灯火。八成这里天天都有葬礼!
髅大站在路边给队伍让出地方,队伍里的人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或者说他们沉浸在神圣的葬礼仪式中,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一群哭喊着的人追赶在队伍后面,髅大跟上他们,他们就分了一块手帕给髅大。
髅大问:“谁死了?”
“嘘,路上不要交谈。”那人回答,“是洗染匠七岁的可爱儿子乔。”
话音刚落,棺盖倾起一角,一个五花大绑的侏儒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呜呜乱叫,头上肿了老大一块。护驾的人哭喊着:“烦恼退散吧!”一棍打在侏儒头上,侏儒登时昏倒,又躺回棺材里。队伍毫无停滞地行进,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髅大混在他们当中,学习哭天抹泪。他没有眼泪可流,不免看上去有些不诚恳。旁边的人看了他一样,给他做示范,以手掩面弥补眼泪的不足,一面跌跌撞撞发声:“我的天啦……呜呜……”
髅大好生感激,努力模仿着,一起哭天抢地。队伍的气氛不断{炫}高{书}涨{网},从周围的手势,眼神,声调,髅大再次感到那种共鸣,那种悲愤莫名的情绪。那情绪自发地在他的胸膛中扩散,让他的眼眶周围有些肿胀感,最要命的是鼻孔发酸。髅大偷偷观察旁边的人,他们的眼泪都汹涌地沿着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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