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张张,西望望,趁什么人都没看见,多佛尔从树林间飞快地窜出来,一溜烟跑到教堂前。教堂大门居然没有关,留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多佛尔自门缝里探进脑袋去,只见教堂大厅终端,原先放置祭台的地方,现在摆放着一张大大的灵床。一名女子正跪伏在灵床前,留给多佛尔一个单薄柔弱的背影。
作为曾经的王宫教堂神甫,多佛尔当然认得,那个背影属于小公主珂缇娜。
珂缇娜已经在自己的父王身边陪伴了小半夜了。她是在时断时续的啜泣中不知不觉哭累睡去的。在睡梦当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代,坐在母后的膝上,烤着通红的炉火,听父王读王国的历史。炉火很温暖,烤得人脸蛋微微发热;父王的发音含糊不清,听起来更像是催眠曲。在炉火与诵读声中,她沉沉地睡去。
不,不能睡去!父王,你不能睡去!一睡去,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母后已经睡去了,现在,连你也要睡了吗?要把珂缇娜孤零零一个人丢在冰冷的火炉边吗?不,不可以!父王,你醒醒!你醒醒!!
可怜的少女突然惊呼着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是在阴森森的教堂里,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正把晨曦过滤成微弱的光线传递进来,淡淡地洒在自己面前的灵床上,洒在长眠不醒的奥西汀四世苍白的脸上。那张脸,就在昨天,还是那么鲜明生动地作出各种表情,忧虑着王国的将来,嗔怪着自己的任性,欣慰着儿女的成长;可现在,就像一块白垩,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珂缇娜突然之间被一阵巨大的悲恸所击中,身形摇摇欲倒。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是苏萨吧?珂缇娜没有回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然而,来人停在自己的身后,发出了冷冷的笑声。那笑声,绝对不是苏萨的。
珂缇娜从失神中蓦然醒过来,扭过身去看,一张阴笑的肥脸出现在眼前。
“你,你是谁?”珂缇娜吃了一惊。
“嘿嘿,尊贵的公主殿下,早安。”多佛尔作出虚伪的礼貌。
“你,你是教堂神甫!”珂缇娜从对方的衣着上,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危 3ǔωω。cōm险处境。眼前这个被逼急了的罪犯,看着自己的目光是那么地不怀好意。珂缇娜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猜对了!”多佛尔嘿嘿一笑,“真是聪明的姑娘。那么,我该怎么奖赏你呢?让我想想……”
“你,你想干什么?你走开!”珂缇娜在恐惧之中,突然生出一股勇气,厉声喝道。公主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在那一刹那陡然绽放出慑人的光芒,令得多佛尔为之一愣,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干,干什么?”多佛尔一愣之后,眼中凶光一露,呲着牙道,“别害怕,我只不过想让你陪我走一段路。”
“好大的胆子!你敢威胁一位公主?!”珂缇娜一声怒斥,再次慑住多佛尔。
正在这时,教堂门口突然传来急骤的脚步声,大门被猛地推开了,一行人冲了进来。看到厅内的情形,立刻便有愤怒的喝声响起:
“吓!住手!”
多佛尔下意识地向门口望去。珂缇娜反应敏捷,猛地用力一推,将多佛尔推开,挣扎着爬起来想向门口跑去。
然而,有一个环节慌忙中的珂缇娜没有考虑到:
她的身形刚刚站起,就双腿一软,“哎呀”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她忘了,她已经在灵床前跪了半夜,两腿早已僵木。陡然间站起来,又怎么立得住!
她的身形跌回地面,门口的苏萨才抢上来七八步,多佛尔已经反应过来,重新迫近珂缇娜,毫不留情地一把锁住她的脖颈,将左手指戳到珂缇娜的眼皮上,大声喝道:
“不要上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苏萨硬生生煞住脚步,双手一拦,将惊声尖叫的特蕾莎等人拦在了身后。他死死地盯着离自己还有十几步远的罪犯神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无耻!”
“公主殿下!”特蕾莎惶急地叫道,“您没事吧?”
“没事。”珂缇娜这个时候反而镇定了下来,回应道。
“你们都退后一些。不然,我要是一紧张,可不敢保证不会失手误伤了尊贵的公主殿下。”多佛尔赤裸裸地威胁道。
“哼!”苏萨拦着众人,大声道,“放了殿下。我饶你一条狗命。”
“哈,你不觉得你这个提议很可笑吗?”多佛尔肥脸上堆出可恶的哂笑,“别忘了,公主现在可是在我手上。”
“把你的脏手拿开些。”在他手上的珂缇娜冷冷地接了一茬,语气里有着王族不容违抗的威严。
多佛尔再次一愣。自己手底下的人质,居然会以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这是无法无天的神甫所想不到的。一愣之后,他气极败坏地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把你的脏手拿开,别让它弄脏了我的眼睛!”珂缇娜一如既往地语气严厉。
为什么这个柔弱的人质不按正常人那样反应呢?简直是莫名其妙!多佛尔恼羞成怒了:“你,你,你弄清楚自己的立场了吗?”
“你弄清楚你的立场了吗?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珂缇娜冷冷地反问。
“什么身份?”多佛尔被她弄糊涂了。
“罪犯!神棍!”珂缇娜毫不留情地斥责道,“你一个罪犯,还敢这么张狂?大了你的狗胆!”
愤怒的斥责,义正辞严的神情,令身为劫持犯的多佛尔不禁呆在了那里。
就在他与珂缇娜对峙之际,苏萨已经悄悄地移动步伐,一步步地接近祭坛。趁着多佛尔错愕之机,他向珂缇娜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喝一声:“喝!”疾扑了上去。
声如炸雷,直贯多佛尔双耳,令他通体一悚。与此同时,珂缇娜突然举起手来,一把抢住多佛尔的左手,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开嘴,像条小狗一样,一口咬了下去。
“哇——”多佛尔一声惨叫,拼命将左手从珂缇娜的狠咬下扯开,但即使如此,他的拇指根还是生生被咬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
多佛尔怒骂珂缇娜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那边苏萨已经如虎豹般飞速扑至,结实的身躯成了天然的武器,一头撞进多佛尔怀里。于是,在苏萨的冲撞之下,三个人均化作滚地葫芦,牵牵扯扯着一齐撞倒在地。这当中还得数苏萨反应最快,身手最敏捷,就地一滚,双手已经抱缠住惊慌失措的多佛尔。一个咒术师,要跟角斗士近身搏斗,那无异于以卵击石,多佛尔刚刚反应过来,人已经被苏萨以膝盖抵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哇哇直叫。
而苏萨,一不作,二不休,扬起拳头,一记重拳砸了下去。
“别!”珂缇娜指令刚吐出唇,“扑”地揍打声已经传出,多佛尔半边脸结结实实挨了苏萨一记,顿时头里嗡嗡一团,仿佛千百只苍蝇在飞舞,几十门炮在轰鸣。连惨叫声都被揍回了胸腔里。
幸好苏萨虽然愤怒,还是听到了珂缇娜的唤声,打了一拳之后,就停下了手,望向珂缇娜。
靠在灵床边上的珂缇娜,以手摸着自己被勒疼的脖颈,冲他摇了摇头:“我不想这种事发生在父王面前。”
苏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松开膝盖,一把揪起软如死蛇的多佛尔。特蕾莎等人这个时候才冲了上来,七手八脚扶起小公主,安慰与哭泣之声并起,一时乱作一团。
“我没事。”珂缇娜支持着想站直了,但突然,她的腿一软,整个身躯再次跌了下去。大家慌忙扶住她,这时才发现她的面色变得那么煞白,额上暴出细碎的汗珠。——之前惊人的勇气卸下之后,珂缇娜才真正流露出一个女孩子正常的反应来。原来,她一直都在害怕着,恐惧着。
第三十二章 狂飙突进(上)
“珂缇娜,你没事吧?”苏萨关心地问。
珂缇娜摇摇头,心有余悸地说道:“没事,我没事。”
苏萨看到众人已经如众星捧月一般将珂缇娜簇拥在中心,嘘寒问暖,捶背理气了,便把目光转回到手中的猎物身上,嘿嘿冷笑道:“我们又见面啦,亲爱的神甫。”
神色委顿的多佛尔挤出一个艰涩的笑来,却不知该怎么应口了。穷途末路——这是惟一能够用来形容现在的多佛尔的词了。王城少女失踪案,劫持公主做人质——这两桩罪行,已经足够将他送上绞刑架了。
他浑身像染了疟疾一般发着抖,颤声道:“你,你想干什么?”
苏萨铁钳般的双手,扣住多佛尔的肩窝,冷冷地道:“亲爱的神甫,有件事,想问问您。我想您应该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吧?”
苏萨一边问,一边手里暗暗使劲,十指几乎都要扣进肉里去了。多佛尔痛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大呼小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那就好。”苏萨颜色不变,直入正题问道,“衣橱里那些衣物的主人,现在在哪里?”
“什么?”
“哼!”苏萨脸色一变,手下一用力,装聋作哑的多佛尔吃疼不住,发出拔牙一般的惨叫。
“我再问一遍,这是最后一遍了,那些被你抓走的少女,现在在什么地方?”
苏萨眼神里闪过的凶光,向多佛尔明白无误地传递着一个信息:再不老实交待,就要动真格的了。
一向养尊处优的神甫本来就不吃疼,被苏萨小小地施了点惩罚之后,哪里还敢耍花样,忙不迭吿饶道:“别捏了,我说,她们被——”
“暴徒在哪里?!暴徒在哪里?!”一阵喧闹声陡然传来,打断了神甫的招供。只见教堂门口冲进来一拨人,为首的可不正是王国宫廷侍卫长杜瓦耶!
一看到祭坛这边的情形,杜瓦耶便英勇地大吼道:“公主殿下,不要怕,我杜瓦耶来救你了!暴徒在哪里,出来跟我决斗!”边吼,边操着佩剑奔了过来。
“等你来救人,人早被掳走了!”苏萨冷冷地说道。
杜瓦耶这才注意到苏萨也在场,赶到祭坛前就停了下来,撇撇嘴说:“哟,公主的誓言骑士也在啊?”
“侍卫长大人,你来得正好!”珂缇娜已经从惊恐中恢复过来,神情严肃地责问道,“这个教堂是父王灵床安置的地方,应该是由你们彻夜守卫的吧?为什么我都没有看见站岗的侍卫?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侍卫长大人,你这是擅离职守!”珂缇娜身边的首席侍女特蕾莎,因为小公主的差点受伤害,也禁不住对失职的宫廷侍卫长产生了严重的不满,附和着珂缇娜道。
杜瓦耶神情尴尬地看看特蕾莎,又看看珂缇娜,无言以对。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干脆把目光投向苏萨和他手下的俘虏。他的眼睛一亮,大声叫道:“这,这不就是那个恶魔神甫多佛尔吗?好哇,原来试图劫持公主的暴徒就是你!这回看你还往哪里跑!”说着,他抢上前来,用剑逼住多佛尔的脖子,吓得多佛尔连忙叫道:“别冲动,侍卫长大人!我不会反抗的!我认罪!”
苏萨不屑撇撇嘴:“勇敢的侍卫长大人,罪犯已经被控制住了,请您不要紧张。小心您的剑,别误杀了罪犯!”
苏萨充满讥讽意味的话,杜瓦耶岂会听不出来,但他充耳不闻,继续声色俱厉地冲多佛尔吼道:“你这个神棍!胆大妄为的家伙!前面的案子还没结,现在又居然胆敢劫持尊贵的公主!不将你绳之以法,我就不是王家骑士!来人哪!给我绑起来!”
跟在杜瓦耶后面的宫廷侍卫们,得了指令,一个个挤上前来,七手八脚将可怜的多佛尔绑得结结实实。反倒是立了头功的苏萨,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被挤到了一边,气恼地看着杜瓦耶明目张胆地将所有的功劳窃为己有,颐指气使地指挥着侍卫们将多佛尔押往王宫地下监狱,俨然他才是擒住罪犯的第一功臣。
“对不起,侍卫长大人,这个罪犯我还有些话没问完呢!”苏萨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住了杜瓦耶。
正向珂缇娜行礼告辞的杜瓦耶,回过头来,瞥了苏萨一眼,淡淡地说道:“这个就不劳烦苏萨骑士了。刑讯审问罪犯,是王国法官的职责,我们可没有这个权利。”
被他用这个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搪塞,苏萨一时倒还真没话说了。苏萨对于王国的司法并不了解,不敢乱说乱动,只得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珂缇娜。珂缇娜的心思却全然不在两人的纠纷上,她已经转过身去,重新跪回到自己父王的灵床前。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杜瓦耶留下两名侍卫保护小公主,自己押着多佛尔扬长而去,看都不看苏萨一眼。把苏萨气得差点翻脸。
苏萨好容易克制住冲动,走回到珂缇娜身边,看到她双目紧闭,嘴唇微动,似乎在作着祈祷。父王的死很显然对这个生性活泼的少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时之间,苏萨觉得她离自己是那么遥远,远得似乎不可触及。
特蕾莎等公主的女仆们,这时也在珂缇娜身后跪了下来,跟着珂缇娜一起为国王作着安魂祈祷,教堂沉浸在一片肃穆的哀思之中。
苏萨不觉也受了这种气氛的影响,向着一天之前还温和地同自己说着话的国王的遗体单腿跪下,行着骑士的参谒礼。低头哀思的时候,苏萨不禁想起了昨天国王对自己的嘱托,“年轻的骑士啊,我那个任性的女儿,就交给你保护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嘱托多多少少带着不祥的气味,竟好像是奥西汀四世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即将遭受的噩运。想到这儿,苏萨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地叹息。
轻轻抬起头来,看看珂缇娜的侧面。那张一向带着阳光般笑容的脸蛋,现在却被哀伤这层面纱给笼罩住了,令她平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所有的心灵都是在一次次的苦厄中渐渐成长起来的吧?只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点。可怜的少女,此刻应该正为自己昨晚没有陪伴在自己父王身边而深深追悔吧?苏萨在心头这样唏嘘道。
静默,哀思,无声,无息。
不知过了多久,珂缇娜的身形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然后,在众人的错愕呆视之下,软绵绵地向地上倒去。
——公主晕厥了!
就跪在珂缇娜不远处的苏萨头一个反应过来,闪电般一纵身,探手一抄,抄住珂缇娜纤细的腰肢,同时嘴里吃惊地喊着:“珂缇娜!”
“殿下!”周围人抢了上来,团团围住小公主。
只见苏萨怀里的小公主,双目紧闭,嘴唇发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苏萨一手揽住了珂缇娜,另一只手放到她的鼻下探了探气息,敏锐地发觉她呼出的气息热度有些不对。他立刻伸手摸了摸珂缇娜的额头!
“怎么样?”大家都拿紧张的目光望着他。
“公主殿下发烧了!”苏萨神色凝重地回答。
※※※
暗红的炉火,慈祥的笑影,低沉的诵读,搂着自己的那双粗糙大手传递着温暖的体温。
炉火熄灭了,笑影淡去了,诵读声淹没在冷笑声中,那个魁梧的身影旁边,多了一位妖艳阴冷的女子。她妖异的眸子如毒蛇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仿佛随时都会扑噬上来。脚步下意识地向后退,于是,慈祥的老人佝偻着背,被那名妖艳女子拖着走远了。
伸出手去想挽住那个佝偻的身影,手指却抓握到滑腻腻的东西。收回来一看,却是两条抵死交缠在一起的蛇,每一枚鳞片上都粘着黏稠光亮的液体,甩都甩不掉。
狠命地在衣服上擦着手,却发觉自己脚下的地毯忽然被暗蓝色的火焰所吞噬,地毯下面的地板陡然塌陷,露出漆黑无底的深渊来。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脚下已经一虚,整个人飞速地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谁?谁在深渊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一声,又一声。热切,温暖。深渊里渐渐浮现出一片微光,渺茫,明昧;但是,坚强,持久,再沉重的黑暗也无法吞噬。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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