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的直觉却让情况显得更为恶劣,因为某种渐渐强烈的直觉告诉她:莫俊德就在附近,很近很近,只要她一转身,他随时都很可能伏击她。她一直在四顾察看,但他们挑选的捕猎地相对平坦,她身后的宽阔草地看来总是空空如也,她只见过一只棕兔悠闲地走来走去,两只长耳朵都耷拉到地上了。
最终,她听到了奥伊高昂的吠叫从她左侧的灌木丛里传出来。须臾之间,罗兰也喊起来。“嘿!嘿嘿!准备好了!我跟你说过,要准备好!千万别错过!要弹无虚——”接着就是剧烈咳嗽。她很不喜欢听那种咳嗽。不喜欢,打心眼里。
现在她看到树丛中有活动的迹象了,自从罗兰迫使她承认身体里还隐藏着另一个名叫黛塔·沃克的女人之后,她第一次呼唤她——
我需要你。要是你想再出来暖暖身子,就快点来稳住我的手,好让我射击。
于是,从未间断过的浑身颤抖突然停止了。当鹿群从树丛间冲出来——可不是一小群哩!起码得有十八只鹿,领头的公鹿脚步稳健地向前冲——她的双手也不抖了。右手握着罗兰的左轮枪的白檀木枪把。
这时,奥伊也跑出来了,跟在最后一头跌跌撞撞的鹿后面从树林里蹿出来。那是只变异种母鹿,用四条长短不一的腿奔跑(有一种怪诞的优雅),后面还拖着第五条荡来荡去的腿,看似无骨地从它腹中伸出来,像是另一只乳头。最后一个是罗兰,他不像是在真跑,而像是蹒跚举步。她顾不上他,只是将枪瞄准了领头的公鹿,等待它跑进射程。
“这边,”她轻轻念叨,“亲爱的孩子,向右边来一点,听话。来吧来吧考玛辣。”
公鹿竟然毫无理由地带领它的鹿群稍稍改正了方向,更准确地朝苏珊娜所在的方位跑来。现在,彻头彻尾的冷酷恰是她求之不得的。公鹿在视野里越来越清晰了,直到她可以看到漂亮的兽皮下跳动的肌肉、眨眼时眼底的月牙白,甚而它身边母鹿前腿上的一处老伤疤——那里再也没能重新长出鹿毛。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希望埃蒂和杰克能伏在她的左右,感受到她所感受的,看到她所看到的,但转瞬间,这念头也消失了。
我不用我的枪杀人;用枪杀人的人已经忘记了她父亲的脸。
“我用我的心杀人。”她喃喃自语之后,开了枪。
第一颗子弹射中了领头公鹿的前额,它立刻栽向左边。其他鹿跳过它的尸体继续往前奔跑。一头母鹿刚好从尸体上跳过去,苏珊娜的第二颗子弹在它腾跃到半空时射中了,母鹿倒向了右边,一条腿斜伸着,被打断了,再也无法优雅。
她听到罗兰也开了三枪,但顾不上去看他的成果;她必须专注于她的任务,并且很想出色地完成。枪里剩下四颗子弹,每一颗都射倒了一头鹿,只有一头鹿倒地时还能动弹。她一点儿没有意识到这是次了不起的捕猎,尤其要考虑到她用的是手枪;无论如何,她是个枪侠,开枪射击就是她的事业。
此外,这个早上一点儿风也没有。
底下的山谷草地里躺着近乎一半的鹿。剩下的鹿群全都向左而去,顺着溪流往山下狂奔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一片柳树林里。最后一只,是刚满一岁的小公鹿,径直朝她跑来。苏珊娜也不想费事从身旁放子弹的鹿皮袋里取出新的装进枪里,而是取了一只欧丽莎,她的手自动地瞄准迟钝的小鹿的要害部位。
“丽莎!”她高呼一声,掷了出去。盘子贴着草地飞出,在滑翔中略略上升,发出特有的怪啸声。盘子切中奔跑中的小鹿的脖子中部。鲜血呈圆环状飞涌出来,黑黑的衬着白色天空。即便屠夫的快刀也不可能完成如此干脆的切口。小公鹿甚至继续跑了几步,没留意自己已经没了脑袋,随着心脏最后猛烈的五六下跳动,鹿血从脖颈里喷涌出来。接着,它才前腿抻开地冲向地面,倒地之处距离苏珊娜的藏身之地只有十码远,干枯的黄草地眨眼间就被鲜血染成了亮红色。
可悲可叹的前一夜就此被抛之脑后。麻木感终于从她的手指和脚趾间消失了。现在她的心中已无悲苦,也无失落,更没有恐惧。在那一瞬间,她恰是卡塑造出的那个苏珊娜。枪火和公鹿鲜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有点苦涩;这也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香气。
用两条断腿站立着,罗兰的手枪还握在她的右手里,苏珊娜张开双臂,举向天空。随后她叫出声来。没有言辞,也不可能有。在最伟大的胜利时刻,我们通常不善言辞。
4
罗兰坚持他们要吃一顿盛大的早餐,她却不同意,说冰冷的玉米炖牛肉嚼起来不比冰渣子好多少。根据罗兰那块精美绝伦的怀表,那天下午两点——换句话说,也就是冷雨稳稳开始落下时——她变得高兴起来。她从未干过像这天那样繁重的体力活,一天还没结束。罗兰一直在她身边,尽管咳得越发凶了,但他还能配合她的速度。她得空时(也就是匆匆吃午餐时,烤鹿肉排美味无比)就思忖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怪样子——这样反常。一路相伴跋涉而行,经历了那么多险情,可她还是没能把他看穿。别提看穿,可能连一半都没看透。她见过他笑、他哭、他杀人、他舞蹈和熟睡的样子,甚至见过他脱下裤子蹲在灌木丛后面,屁股搁在他所称的悠闲之木上。她从未和他像女人跟男人在一起时那样睡过,但她自认为已看过他在各种情形下的样子,可是……不。仍然没有看穿。
“在我听起来,你的咳嗽越来越像是肺炎了。”苏珊娜说这话的时候,雨才下了没多久。他们还在忙碌,用罗兰的话来说,他们这一天的活儿叫作“阿揾-钆”:搬运搏杀的死鹿,并准备把它们制成别的东西。
“你不用担心我。”罗兰说,“我有可以治病的东西。”
“说真的?”她面露怀疑。
“是啊。就是这些,我从来没把它们丢了。”他伸手探进口袋,随后摊开一手掌的阿司匹林药片给她看。她认为他的表情俨然是种崇敬,难道不是吗?他把命都托付给了这些小圆片,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阿司丁”。阿司丁,头什么孢。
他俩把捕杀到的死鹿搬上豪华出租车的后厢里,再把车拉到溪流边。来回运了三次。随后,他们把鹿尸堆放起来,罗兰把一岁大的幼鹿头小心地摆放在尸堆的最上面,鹿头在那里仿佛瞪着双眼看着他们。
“你想要干什么呢?”苏珊娜问道,带着黛塔·沃克的口气。
“我们需要一切可以弄到的大脑。”罗兰答,又用拳头捂着口干咳了一通。“这活儿干起来有点脏,但很快就好,而且很有用。”
5
当他们把所有鹿尸都堆放在冰封小溪旁之后(“我们至少不需要担心苍蝇乱飞了。”罗兰说),枪侠去捡死木头了。苏珊娜不禁开始期待营火,但是前夜那折磨人的渴望已经不复存在了。今天她一直干得很起劲,至少眼下如此,干活起码会让身子暖和起来,那就舒服多了。她企图去记住那份深沉的绝望,记住寒冷是怎样潜入身心、把骨头变成玻璃的,可她发现自己记不住。因为身体总有办法忘却最恶劣的体验,她斟酌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缺少肉体的配合,大脑所有的不过是像快照式的回忆。
在四处搜集木头之前,罗兰仔细勘察了冰封小溪畔的土壤,并掘下一小块石头。他把石头递给她,苏珊娜用大拇指的指肚摩挲那水滑的乳白色表面。“石英?”她问,但她自己也觉得不是。没把握。
“我不知道你说的词儿,苏珊娜。我们叫它硅石:这能制造一些原始的工具,但大多很有用:斧头、小刀、叉子、刮刀。我们就需要刮刀。至少还需要一把手锤。”
“我知道我们会用得上刮刀,但要锤子干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但你能先和我一起在这里待一会儿吗?”罗兰双膝跪下,并握住她冰凉的一只手。他俩双双面对着鹿头。
“我们为即将索取之物感谢您,”罗兰对鹿头说,苏珊娜不禁打了个激灵。这恰恰是她父亲在盛大的全家聚餐前的开场白。
我们自己的家庭都已破裂了,她想到这里,却没有说;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她对此的反应也正是儿时经由父亲教导过的祷词:“父啊,我们感谢您。”
“指引我们的双手,指引我们的心,当我们从亡者中获得生。”罗兰说。接着,他看向她,扬了扬眉,不发一言地询问她是否还有话要说。
苏珊娜发现自己还真是有的可说。“我们的天父啊,你在天堂的圣殿中,万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你的王国降临。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原谅我们的过犯,如同我们原谅他人的过犯。让我们不要遇见试探,让我们远离邪恶。因为荣耀,权柄,国度全是父的,直到永远,阿门!”
“真是次美妙盼祷告。”他说。
“是的,”她也说道,“我说得不够好——隔了太久了——但仍然是一次尽心尽力的祷告。现在让我们开始干活吧,趁我的手还有知觉。”
6
罗兰取下切下的幼鹿头(只要扳着外凸的鹿茸角,搬起来就很容易),放在身前,又挥起拳头大小的石头往鹿头上砸去。于是,一下又一下,骨头碎裂的闷响传来,苏珊娜只觉胃部随之收缩。罗兰抓紧了鹿角,再一拽,先拽左边的,再是右边的。当苏珊娜看见鹿角牵动着脑壳颤抖着被撕开时,她觉得胃里不止是痉挛,而是慢慢地翻倒过来。
罗兰又敲打了两次,用力挥动着硅石,其精准程度绝不亚于外科大夫。接着,他用自己的小刀在鹿头皮上切开一道口子,继而把头皮翻开来,就像摘下一顶帽子。于是,下面破裂的脑壳便显露出来。他将刀刃插进最大的一条裂缝,再把刀子一撬。鹿的脑部便露出来了,他把它整个儿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然后看着苏珊娜说:“我们需要每一只死鹿的脑子,要锤子的目的就在于此。”
“哦!”她觉得呼吸困难,“脑子。”
“用来制作兽皮衣的鞣料。不过这些硅石还不够。你瞧——”他让她知道如何把两块硅石撞在一起,直到其中一块碎裂,留下的那块不过是边角上有磕痕。她知道变质岩才会那样裂开,而片岩之类通常太脆弱,不适宜做上好的工具。这东西可真够结实的。
“你会发现有些硅石的一边很坚固,可另一边却很薄弱,”罗兰又说,“那你就得把它们放到另一边。我们可以用那些石头制作刮刀。如果我们时间充裕,就可以制作把手,可没时间了。今晚睡觉前我们的手都会很酸痛。”
“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找到充足的刮刀?”
“不用太久。”罗兰说,“硅石能带来好运气,以前我听到过这种讲法。”
罗兰便进了冰封小溪畔一片长满柳树和桤木的小林子,时不时地拖出一些死木,这时候,苏珊娜便沿着堤岸仔细查看地面,寻找硅石。等她找到六七块大石头了,又发现了一大块花岗石,弧形的表面被水流冲刷得很光滑。她心想,用它来做砧台再合适不过。
硅石确实能带来好运气,等她预备了三十块未来的刮刀时,罗兰也抱出了第三捆死木。他把木头堆成小堆,苏珊娜用手臂护着木头,因为那时已经下起了雨夹雪,尽管他们身在一片尚且密实的小林子里,头顶上有些许遮掩,但她觉得木头还是很快会浸湿的。
火点着了,罗兰站开了几步,又一次跪下来,双手相握。
“又要祈祷了?”苏珊娜问着,不由得觉得好笑。
“我们儿时所学的是坚持信念的方法。”他说。他闭上双眼好一会儿,然后将相握的两手抬到嘴边亲吻了一下。她能听见他说的惟一一个词儿便是:乾神。随后他睁开眼睛,抬起双臂舒展地伸开,在她看来那个姿势相当动人,就像鸟儿在飞翔。当他重新说出话时,嗓音干干的有种踏实的感觉。“非常好,所以,”他说,“我们开始干活吧。”
7
他们也把草叶编成了绳子,恰如莫俊德所为,并吊起了第一头鹿——已被切下头颅的那头——用柳条枝捆绑住后腿。罗兰用刀把它的肚子切开,手伸进内脏四处摸索了一番,取出了两只滴血的鲜红色器官,苏珊娜觉得那应该是肾。
“这些可治发烧和咳嗽。”罗兰说着,拿起一只肾咬了一口,好像那不过是只苹果。苏珊娜“呃”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努力把注意力集中于小溪上,一直等到他吃完了,她才重新转过来,看着他沿着鹿的后腿根割出环形的切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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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感觉好点儿吗?”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会好的,”他答,“现在,来帮我把这位伙伴的皮剥下来。我们得留第一张保留毛皮的兽皮——还需要一碗自制鞣料。现在,你好好看着。”
他将手指插进贴近厚厚的皮下脂肪和肌肉的鹿皮下面,随后,往下一拉。整张兽皮哗啦一下被拉至躯体中央。“现在,你来另一边,苏珊娜。”
把她的手指插进皮下是最艰难的一步。这一次是他和她一起拉的,一路拉到摇摆的前腿,兽皮像件衬衫似的拖在鹿身上。罗兰用刀把兽皮割了下来,旋即开始挖坑,坑的位置距离火堆很近,也在树木的遮蔽之下。她过去帮他,忙活得满身大汗。等他们挖出一个两英尺宽、十八英寸深的碗形小坑后,罗兰把第一张鹿皮铺了下去。
整个下午,他们轮流操作,共剥了八张鹿皮。这个活儿要干得好,关键在于动作要快、尽可能地快,因为等候的时间长了,皮下脂肪和肌肉都会变干变硬,出手越慢就会越难剥下皮。枪侠负责添柴火,保证火焰始终又高又热,还时常让苏珊娜把灰烬耙出来。等灰烬凉透、不至于在兽皮上烧出洞之后,罗兰再把这些灰倒进挖好的坑里。到了下午五点,苏珊娜的背、手臂都酸痛得要命,但她丝毫没有抱怨。罗兰的脸、脖子和手上都沾上了一层黑灰,看起来颇有喜剧效果。
“你看来就是化装成黑人演出的歌手,”她逮到了空档对他说,“拉斯特斯·科恩。”
“他是谁?”
“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个白人蠢货,”她答,“照你想,莫俊德会躲在附近看我们干活吗?”这整整一天,她始终留了个心眼侦察他的动静。
“不会,”他说,正好停下来休息一下。他把头发往后拢,手在额头上留下了一个黑斑,这又让她联想到圣灰节①『注:复活节前的第七个星期三是圣灰节。在圣灰星期三,人们会撒灰于头顶或衣服上。以表明悔改或懊悔。信徒在由此日开始的四十天封斋期内节制饮食,虔诚忏悔。』里的忏悔者们。“我认为他已经离开去捕获自己的猎物了。”
“莫俊德很饿,”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可以读到他的意念,是不是?起码可以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是不是走了。”
罗兰斟酌了片刻,然后简单地说:“我是他父亲。”
8
天黑时分,他们拥有了一大堆鹿皮,还有更大一堆无头无皮的鹿尸,若是在暖和一点的季节,恐怕就得被苍蝇围个水泄不通。他们吃了顿大餐,咝咝作响的烤肉排美味无比,苏珊娜还是忘不了莫俊德,猜想他一定躲在黑暗中享用着自己的生肉晚餐。他完全可以储备些火柴,但那小子并不笨;要是他俩看到黑暗中又生起一堆小营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冲杀过去。然后嘣嘣嘣几下,蜘蛛男孩拜拜吧。她发现自己竟对他抱有一丝怜悯,不禁提醒自己要警惕。反过来说,显然他对她、甚至对罗兰都不会有同情心。
他们吃完了之后,罗兰把油汪汪的手指在衬衫上抹净,说道:“味道真不错。”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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