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赶忙四顾张望起来。“他现在也在偷窥我们吗?你觉得是吗?”
罗兰说:“我觉得,还在长个儿的男孩子需要好好休息。”
杰克只觉被某种异样的情绪刺痛了,他不想仔细揣测原因,便抛之脑后。嫉妒?显然不是。他怎么可能嫉妒一个刚出生就吞噬生母的家伙呢?但他和罗兰血脉相系,没错——如果你非得较真儿的话,那确实是他的亲生儿子——但那只是一次意外事故。
难道不是吗?
杰克的直觉告诉自己:罗兰在谨慎地观察他,他的凝视令杰克感到很不自在。
“在想什么呢?”枪侠问。
“没什么。”杰克答,“只是在琢磨,他会在哪里栖息。”
“很难说。”罗兰说,“光是这座小山上就有上百个洞穴。来吧。”
罗兰走在前头,两人又折回到刚才杰克找到黑毛的大石头前。一到那里,罗兰就有条不紊地刮去莫俊德留下的足迹。
“你干吗要这么做?”杰克脱口而出,他本不想用这么尖锐的语气发问的。
“没必要让埃蒂和苏珊娜知道这事儿,”罗兰说,“他只想观望事态,不想插手介入我们的事情。至少就眼下的情况而言,他不想介入。”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杰克很想反问一句,但刺痛感再次袭来——这一次更明显了,绝不可能是嫉妒——于是他决计把问题埋在心里。让罗兰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这时候,杰克宁愿睁大眼睛,提高警惕。就好像莫俊德会傻到暴露自己似的……
“我最在意的是苏珊娜,”罗兰说,“小家伙显身一事,最可能会严重干扰她。而且对他来说,看透她的思绪也是最容易的。”
“因为她是它的母亲。”杰克说着,一点儿没意识到自己改换了人称,将“他”说成了“它”,但罗兰听到了。
“没错,他和她是紧密相联的。我可以信任你吗?保守秘密?”
“当然。”
“还要尽力守护好你自己的意念——这同样非常重要。”
“我会尽力的,但是……”杰克耸耸肩,仿佛在说,他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守护意念。
“好。”罗兰说,“我也会尽力守护自己的。”
大风又刮起来了。“忧愁河上的金桥”已经放完了,现在跟上一首(杰克可以非常肯定)甲壳虫乐队的歌,副歌结尾是哼唱着“哔—哔—哔—哔—哔,耶!”杰克想知道:在眉脊泗和蓟犁间的尘土飞扬、死气沉沉的小镇上,他们知道这首歌么?当众光束渐渐黯淡、联结众世界的纽带缓缓松开,而每一个世界都默默沉沦时,在有席伯酒吧的那些小村子里,可有谢伯·伍利①『注:谢伯·伍利,美国二十世纪中期著名演员和乡村乐歌手。』在走调的钢琴上弹奏甲壳虫的“开我的小车”?
他使劲地甩了一下脑子,恨不得能将这些默想甩到九霄云外。罗兰仍在观察他,杰克分明感到一股异样的恼怒正涌上心头。“我会闭上嘴巴的,罗兰,也至少会努力看牢自己的意念。别担心我。”
“我不是担心。”罗兰说道,而杰克发现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窥视首领脑海的冲动:想要看看他这话是否当真。他仍然认为偷窥别人的意念是下策,不仅因为那很失礼。不信任感酷似酸性物质。他们的卡-泰特已经够脆弱了,还有那么多任务要完成。
“好的。”杰克说,“那就好。”
“好!”奥伊附和道,仿佛也打心眼里喊出一句“那就说好了!”。这让他俩都微笑起来。
“我们知道他在这里,”罗兰接着说,“看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他的踪迹。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杰克点点头。这种论断让他重新有了几分镇定。
苏珊娜用惯常的步态来到洞口,他俩也正走在回洞的路上。她深深呼吸,兀自微笑。当她看到他俩时,笑得就更灿烂了。“我看见帅哥了!你们起来多久了?”
“就一会儿。”罗兰答。
“你感觉如何?”
“很好!”罗兰说,“我醒来的时候有点头疼,但现在已经不疼了。”
“真的吗?”杰克问。
罗兰点点头,用力揽了一把男孩的肩膀。
苏珊娜问他们是不是饿了。罗兰说是。杰克也说是。
“那好吧,进来吧。”她说,“让我们瞧瞧有什么吃的。”
3
苏珊娜找到一些鸡蛋粉、几罐“谨慎牌”玉米杂烩牛肉。埃蒂取来了开罐器和一只小小的燃气烧烤盆。他兀自嘟哝了几句,然后启动了燃气烧烤盆。那东西突然说话时,他有点儿吓了一跳。
“您好!我的嘎木锐牌罐装燃气已贮满四分之三。在沃尔玛、本那比和其他连锁超市都能找到嘎木锐!选择嘎木锐,就锁定了优质!这里有点暗,是不是?我可以帮您挑选菜谱并设定烹调时间吗?”
“你可以帮我让你闭嘴吗?”埃蒂话音刚落,烤盆就不再吱声了。他不免暗想:自己是否冒犯了这东西?接着又想,也许应该自杀,为这世界省下一些问题。
罗兰打开了四罐糖水蜜桃,闻了闻,满意地点点头,说:“不错,我想是的,很甜。”
等他们吃完早餐,洞口的光线略有闪动。过了一会儿,泰德·布劳缇甘、丁克·恩肖和锡弥·鲁伊兹就出现了。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缩头缩脑、战战兢兢的人,他衣衫褴褛、颜色褪尽,正是罗兰要求他们带来的罗德里克之子。
“请进,吃点东西吧。”罗兰和蔼可亲地说道,仿佛被意念搬移过来几个人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儿。“还有很多呢。”
“也许我们可以不吃早餐了,”丁克说,“我们没有太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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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话还没说完,锡弥突然双膝一软瘫倒在洞口,翻着白眼,干裂的唇间吐出稀薄的白沫。他开始浑身痉挛,两腿漫无目的地蹬着,一双橡皮拖鞋在碎石土地擦刮出划痕。
第十章 最后的闲聊(锡弥的梦)
1
在苏珊娜看来,你无法将眼前的景象简单地描绘为“嘈杂”;说实话,要制造出这样的喧哗至少得有一打人,而这儿只有七个人。算上罗德人是八个,你不得不算他一份,因为恰恰是他吼得最响。他一看到罗兰便立刻跪倒在地,高高举起双手来回挥动,俨然是裁判员在宣布成功获得附加分①『注:此处的“附加分”是美式橄榄球术语。』;接着开始飞速地重复额手礼。每一次俯身叩首,他的额头都重重地撞击地面。同时,嘴里还用发音古怪的元音尖声念叨着。就在他展示这一套起落有致的体操动作时,其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罗兰。苏珊娜有些怀疑此刻的罗兰是正在接受膜拜的某个神。
泰德也跪在地上,但他关注的只是锡弥。老人将两只手掌覆在锡弥的头部两边,想竭力制止它的前后颠动;罗兰在眉脊泗就熟悉的这位老朋友已经被地上尖利的小碎石擦破了脸颊,那一处伤差一点就划进了眼睛里。此刻,鲜血正从锡弥的嘴角涌出,流淌在微微留有胡楂的脸颊。
“快给我点什么东西堵在他嘴里!”泰德高喊着,“快呀!不管是谁!醒醒吧!他会把自己咬死的!”
装有鬼飞球的板条箱旁还支棱着木盖子。罗兰敏捷地拿过来,摆在自己撑起的一只膝盖上——苏珊娜注意到,那半边臀部似乎没有痉挛的迹象了——罗兰一掌将木板劈成几块。苏珊娜一把接住迸飞到半空中的一块碎木,转手递到锡弥跟前。她不需要像别人那样跪下了,因为,无论如何她总是这个姿势。碎木的一端留有折断后的尖利豁齿。她将这一段包起来,再塞入锡弥的唇间。他是那么狠狠地咬下去,以至于她清楚地听到了咔嚓一声。
与此同时,罗德人继续用尖利得几乎像是假声的高音吟唱着。她只模糊地听懂了几个字词——向您致敬,罗兰。蓟犁,艾尔德。
“有谁能让这家伙闭嘴吗?”丁克喊起来,奥伊也开始狂吠。
“别管罗德人,抓住锡弥的脚!”泰德打断丁克的话,“让他安静下来!”
丁克立即蹲下身子,抓住锡弥的两只脚踝。一只脚已经光着了,另一只脚上还穿着可笑的橡胶拖鞋。
“奥伊,别叫!”杰克一说,奥伊就不叫了。但是它用它的短脚挺立着,肚子鼓鼓地贴近地面,毛发蓬张,看起来似乎个头膨胀了一倍。
罗兰蹲伏在锡弥的头边,前臂支撑在山洞的碎石地面上,再凑近锡弥的耳边,喃喃地念诵起来。苏珊娜只能听到只字片语,因为罗德人的高音呼号仍在继续。但她确实听到了一点:是威尔·迪尔伯恩……一切都好……停歇吧——她想是这些词句。
不管罗兰说的是什么,似乎奏效了。渐渐的,锡弥放松下来。她能看到丁克抓住锡弥脚踝的手也放轻了些,但依然预备着他再次抽搐蹬脚时能再次紧紧扣住。锡弥嘴边的肌肉也明显松弛下来,不再咬紧牙关了。那片碎木依然夹在他唇间,上门牙还嵌在里面,现在似乎也松动了。苏珊娜轻手轻脚地将木块取走,并惊讶地看着软木上浸血的两排齿痕,有几处甚至被咬进了半英寸深。锡弥的舌头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嘴边,让她想起奥伊某天午睡时四脚朝天的模样。
现在便只剩下罗德人喋喋不休犹如拍卖商的高呼了,还有低沉的怒吼潜藏在奥伊的小胸膛里,它正戒备森严地站在杰克脚边,眯瞪着双眼审视这位不速之客。
“闭上你的嘴,安静点,”罗兰如此吩咐罗德人,接着又补上了几句异族语言。
罗德人惊愕地停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了一段新的念诵,双手依然高高举过头顶,瞪着罗兰。埃蒂则盯着这家伙的鼻子看,他的半拉鼻翼被黏稠的伤口吞噬了,红彤彤的像只草莓。这个罗德人摊开布满血痂的脏手掌挡在眼前,仿佛枪侠过于明亮,晃得他无法正视,他向一旁栽倒。一对膝盖靠向前胸,同时迸发出一声响屁。
“哈泼②『注:哈泼(Harpo),美国三十年代好莱坞喜剧明星。同时也是美国“脱口秀”女皇奥普拉创办的制作公司的旗号(Harpo是其名字Oprah的反拼写),成立于一九八六年。考虑到埃蒂和苏珊娜来自不同的年代,所以这里的Harpo可能两种意思都有。』开演了。”埃蒂这句爽快的玩笑足以让苏珊娜笑起来。然后,洞内终于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洞外的大风呜咽,还有从底凹-托阿传来的微弱的音乐,再有便是天边仿佛碎骨滚动一般的隆隆雷声。
五分钟后,锡弥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却像个不知身在何处、为何在此、又如何到达这里的人一般茫然四顾。最后,他的目光落定在罗兰身上,终于,他那可怜而倦态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
罗兰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并伸出手臂,“你能来我这儿吗,锡弥?来不了,我就过去拥抱你,一定的。”
锡弥四肢撑地地爬到蓟犁的罗兰跟前,灰扑扑的黑发垂在眼前,他将头倚靠在了罗兰的肩头。苏珊娜感到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于是将视线移开。
2
没过多久,锡弥就能背靠洞壁坐起来了,脑后和背后垫着原本盖在“苏希巡航三轮车”上的搬运用毛毯。埃蒂递给他苏打水,但泰德建议喝白水更好些。锡弥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瓶佩瑞尔,又接着喝第二瓶。泰德在喝罐装诺兹阿拉;其余的人都在喝速溶咖啡。
“真不知道你怎么能忍受那玩意儿。”埃蒂说。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句话好像是个女仆亲吻奶牛时说的。”泰德这么答。
只有罗德里克之子什么也没喝。他还躺在原处,靠近洞口,双手紧紧捂着双眼。还在微微发抖。
泰德趁锡弥喝两瓶水的间歇为他做了一番体检,搭了脉,看了口腔,还用手指按了按他的脑壳。每一次他问起锡弥是否受伤,锡弥都庄重地摇摇头,接受体检的过程中,他依然直直地凝视罗兰。泰德检查完锡弥的两侧肋骨(“有点痒,先生,就是有点痒。”锡弥微笑地说),这才宣称他完好无损。
近旁的一盏煤气灯正好将最强光打在锡弥的脸上,因而埃蒂可以非常清楚地端详那双眼睛,心中暗自揣度:他这谎撒得都能得总统品质奖啦。
此刻,苏珊娜正把一捧新鲜的鸡蛋粉和玉米杂烩牛肉混合起来。(烧烤盆又说话了——“来一点,嗯?”语气甚为欢欣鼓舞。)埃蒂的视线转向丁克·恩肖,说,“想不想趁苏珊娜做饭菜的时候和我出去透透气?”
丁克瞥了一眼泰德,后者点点头,他便转回来对埃蒂说:“如果你想,那就走吧。今天早上我们还有点时间,但不是说可以用来浪费。”
“我明白。”埃蒂应道。
3
风越来越猛烈了,但空气竟没有因此而更新鲜,反而更腐臭了。有一次,还是在高中时,埃蒂去过新泽西一家炼油厂做实地考察。至今他都觉得那里的味道是他有生以来闻过的最恶心的;两个女生和三个男生都吐了。他还记得实习活动的导游哈哈大笑地说:“你们就记着这是钞票的味道吧——会有帮助的!”也许沛思石油气公司仍然占据恶臭排行榜的冠军地位,仅仅因为现在他闻到的味道还不算太浓烈。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似乎有什么跟沛思石油气公司相关的东西让他觉得很熟悉?他不知道,这也许没什么要紧的,但确实很古怪,在这里记忆总是会闪回。只是“闪回”得不太对路,不是吗?
“回声,”埃蒂喃喃自语,“就是回声。”
“你说什么,哥们?”丁克问。他们再次站在小路上,俯瞰远处的蓝色屋顶建筑群,以及乱成一团的停运火车车厢,还有看起来完美之极的小村子。是很完美,只要你别去想围住小村子的是一排三股电线网,其中有些高压段落,一碰就会被电死。
“没什么。”埃蒂应了一声,“这是什么味道?知道吗?”
丁克摇摇头,但伸手指了指封闭式狱舍的后方,那个方向可能既不是南也不是东。“我只知道从那里散发出某些毒素,”他说,“有一次我问过芬力,他说那一片地曾经是厂房。属于电子公司。你知道这名号吗?”
“知道。等等,芬力是谁?”
“泰勾的芬力。保安部头子,也是佩锐绨思手下的一号干将,被称为黄鼠狼。是个獭辛。不管你有什么计划,只有他同意了才能实施。他一般不会让你轻松地达到目的。要是能看到他四仰八叉倒地而亡,我会像过国庆大假一样高兴。对了,我的真名是理查德·恩肖。认识您真是高兴死了。”他伸出手,埃蒂握住了它。
“我叫埃蒂·迪恩。也被称为佩科斯河以西纽约的迪恩。那位女士是苏珊娜,我妻子。”
丁克点点头。“嗯哼!那男孩叫杰克。也是纽约来的。”
“杰克·钱伯斯,是的。听着,理查——”
“非常感谢您的尊敬,”他边说边笑起来,“不过他们叫我丁克已经很长时间了,现在再改回去也不可能了,我猜是吧。也可能会更糟糕。以前我在超级市场干过一阵子,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家伙搭档,人们都叫他JJ,操蛋的小蓝鸟。就算他七老八十裹着尿片了,人们还是照样会这么称呼他。”
“除非我们又勇敢又走运,而且表现良好,”埃蒂接茬说,“否则,没人可以混到七老八十。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任何其他世界。”
丁克似乎被这话震住了,脸色旋即阴沉下来。“你说到点子上了。”
“罗兰以前认识的那伙计看上去很糟啊。”埃蒂说,“你注意过他的眼睛吗?”
丁克点点头,甚至比前一分钟更阴郁了几分。“我认为眼白中的那些小血点就是所谓的瘀斑。”随后,埃蒂发现他用一种在这种情形下显得尤其古怪的抱歉口吻补充道,“我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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