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想往地板上的暗门跑去,这念头和动作几乎同时爆发,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闪光索骤然变幻了形态,这一次不再是绕着他的双臂和胸背,而是紧紧收拢在他的脖子上,仿佛施行绞刑一般。
憋气、咳嗽、呛得唾沫四溅,沃特的眼球都快从眼窝里迸出来了,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挣扎。脖子上的索似乎放松了一丝。同时,他又感到有只无形之手撩上他的眉骨,轻轻推下了遮在前额的帽檐。只要条件允许,他总是这样穿戴的;在南方的某些省、甚至是在伽兰,人们称呼他为沃特·黑衣,这个姓氏无疑是黑衣黑帽的意思。但是,这带着特别意味的兜帽(从威斯康星州法属地小镇上的一栋废弃小屋里借来的)对他来说根本没用,难道不是吗?
我想我的命数到头了,他想道,看着蜘蛛支起七条腿朝自己大摇大摆地走来,这生物突浮在半空傲慢之极(比宝宝活泼几分,却丑陋了四百倍),背上还顶着一只畸形的人头,眼神从硬生生的毛发间滑过背部的弧线盯住他。在它的肚腹上,沃特可以看到原本长在婴孩脚踝处的红色胎记。现在的形状酷似沙漏,和黑寡妇身上的那个标记一样,而他十分明白:那是他曾渴望得到的印记;曾打算杀了婴孩、切下小脚而得到的东西,现在看来,这决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似乎,他已经一路从头错到底了。
蜘蛛用四条后肢升腾起来。前面的三条腿则抓着沃特的牛仔裤,发出嘶哑而吓人的摩擦声。这东西的双眼鼓凸而起,盯准他看,眼里充满他早已想象得过分逼真的茫然闯入者眼中的好奇。
哦是的,恐怕这就是你生命之路的尽头了。这声音轰然震响在他的头脑里。如同用扩音器喊出来一般。你打算也让我就地终结,是不是?
不!至少不是马上——
可是你就是这样想的!就好像苏珊娜会说的那样:“别去骗骗子”所以现在我打算帮他一个小忙——就是你说的我的白色父亲。你应该就是他长期以来的头号敌人,沃特·帕蒂克(你出道时就是用这个名字的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我确信,你也是他最老的老对头了。现在,我来帮他清除障碍。
沃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仍然心怀一丝隐晦的逃生希望,即便眼看着这个令人惊恐憎恶的东西就在他身前升腾而起,眼神贪婪,嘴角流涎。然而,当他听到那个名字时——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当他还住在德兰农场、还是个小男孩时应答如流的名字:沃特·帕蒂克,蓟犁领地的山姆·米勒之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十三岁那年他离家出走了,虽然一年后被另一个漂泊客肛交强暴,但也并没有因此打道回府,相反,他继续前行,走向自己的命运。
沃特·帕蒂克。
一听此言,有时自称马藤、理查德·范内,鲁丁·费拉罗以及兰德尔·弗莱格(此外还有很多很多别名)的男人,放弃了所有希望,只盼能死得好些。
我饿,莫俊德饿,沃特头脑里又响彻了无情的言语,那声音沿着由小国王意念发出的闪光索抵达他的意识深处。可我要吃得好一点,要有开胃冷盘。你的两只眼睛,我想,比较好。把眼睛给我。
沃特微微挣扎了一下,不过只得逞了一瞬间。闪光索的力量太强大了。他分明看到自己的双手慢慢举起来,游弋在脸孔前。他还看见手指痉挛般扭曲起来,像两只钩子。这双手撩起了眼帘,就好像拨起一扇遮阳窗,随后,将两只眼球从上往下地刨了出来。他能听到撕扯筋腱的声响,此刻的视觉神经依然传送着惊人的画面。汁液挤压的低微声响也意味着视觉的终结。鲜明的血红色光潮骤然涌进他的头脑,接着,黑暗永远地冲压而下。在沃特看来,所谓永远并不会持续多久,但如果时间是主观的(我们中大多数人都明白这一点),那所谓永远又实在是太长了。
把眼睛给我,我说过了!别再磨磨蹭蹭的!我饿!
沃特·奥·迪姆——现在已是沃特·奥·黑暗①『注:“迪姆(Dim)”和“黑暗(Dark)”都是D打头,所以作者故意这么写。后者并非沃特所用过的名字。』——扭动手掌,眼球双双滚落。跌落时又如藕断丝连般牵扯着细腻的神经,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对蝌蚪。蜘蛛没等它们跌到地上,在半空中抓取一只眼珠。另一只眼珠扑通一声落在瓷砖地上,恰好滚在一条骇人的蜘蛛腿前,它轻巧地夹起眼珠送入嘴里。莫俊德没有将它们一口吞下去,而是像品尝葡萄那样,砰一声迸碎了;他宁可让鲜美的汁液顺畅地滑入嗓子眼。
下一道是舌头,请。
沃特顺从的手便裹住了舌头,并死命拉扯起来,可最终只撕下了一半。到最后,血水滑腻了他的手,太滑了。如果曾装载着眼球的流血的眼窝还能制造眼泪的话,他大概早已挫败地痛哭流涕。
他又努力扯了一次,但蜘蛛已经急不可耐了。
弯下腰!就像你在小甜心的下身里一样把舌头伸出来。快点,看在你老爹的分上!莫俊德饿!
沃特,依然神志清晰,完全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现在他已顾不上前一次的剧痛,只能死命抵御新一轮的恐惧。他将双手抵在大腿上,慢慢地弯下腰,血流如注的舌头歪斜地荡在双唇间颤颤悠悠晃个不停,仿佛鲜血喷涌的舌后根仍在勉强地连着它。他再一次听到莫俊德的前肢刮擦斜纹粗布牛仔裤的声音。蜘蛛毛茸茸的口洞完全罩在了沃特的舌头上,如同吮吸棒棒糖一般津津有味地咂吧了几秒钟,接着才恶狠狠地拽了一下,将舌头完全扯下来了。沃特——如今既没法看也没法言语——含糊而痛苦地咕哝着歪倒在地,揪着面目全非的脸孔在瓷砖地上打滚。
莫俊德从他嘴里生生揪下了舌头,也仿佛扯开了鲜血的涌闸,汩汩而流似乎能暂时冲刷尽所有思绪。沃特歪着身子滚躺在地,还想盲目地凑近地板暗门,内心仍有一丝生的欲望凄惨尖叫,叫他不该放弃,叫他想方设法从这个打算生吃他的怪物眼皮底下逃脱。
嘴里充盈着鲜血的美味,莫俊德这才满足了前戏。他要直奔主题了,那便是吃个饱。他猛然发动了攻击,扑向了兰德尔·弗莱格、沃特·奥·迪姆以及沃特·帕蒂克。撕心裂肺的喊声接续传来,但也只响了几声。随后,罗兰的老牌头号敌人便再也不存在了。
6
这个男人曾是半人半神(这种讲法愚蠢得就像是“世上独一无二”),于是,这一餐简直像是传说中才有的盛宴。莫俊德在饕餮后的第一个冲动——虽然很强烈,但也不至于忍不住——便是呕吐。他控制了自己的肠胃,同时也克制了餐后的第二个冲动——变回婴孩状态,再好好睡一觉,这感觉似乎比呕吐欲更强烈。
要是他打算找到沃特刚才提到过的门,最好的时机莫过于现在,此时他是蜘蛛的身形,想要快速行动就非常方便。于是,莫俊德抛下干尸,没有多看上一眼,便敏捷地钻入地板上的暗门,几条腿灵巧地支着阶梯往下行,很快就到达地下的走廊。这条地道里有浓重的碱味,似乎是在沙漠基础岩里开凿出来的。
沃特所知的所有信息——至少经历了一千五百年的积淀——统统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咆哮。
逆向跟踪黑衣人的来路,莫俊德终于走到了一个电梯口。刚毛覆盖的爪子摁动了“向上”的按钮,但什么反应都没有,从遥远的上端传来有气无力的嗡嗡声,除此之外,便只有类似皮鞋烧焦的味道从控制面板后面散发出来,莫俊德探身爬进去,用一条灵巧的蜘蛛腿拉着用以悬挂电梯舱的钢索,挤着身子爬起来。他不得不缩手缩脚地爬——对此他一点儿不惊讶,因为他现在又长大了一点。
他顺着钢索往上爬
(蜘蛛蜘蛛爬在水管里)
爬到直觉出现,告诉他:沃特是从一扇门里走入电梯的,他便进门去,走上了最后一程。二十分钟后(始终沉醉在那些完美的鲜血余味中,似乎有几加仑那么多),他到了一个地方,从那里开始,就不再是沿着沃特的痕迹了。说起来,他还只是一个孩子,那里众多人的复杂气味和感觉可能会令他彷徨,但莫俊德走对了路,现在不该再盯着魔术师的踪迹了,而该跟踪罗兰和他的卡-泰特。沃特想必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小段,接着才掉转方向去找莫俊德。只为了找寻他宿命里的终结。
二十分钟后,我们的小朋友走到了一扇门前,门上没有标记任何字样,只有一个符号,但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附图:P160
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现在就推开门呢、还是等一会儿?孩子气的焦急在他心中大声喧闹,要求他立即推门闯入,而逐渐成熟起来的谨慎则要他稳妥等待。他刚刚饱餐了一顿,不需要立刻补充更多营养了,更何况他还可以变回婴孩。何况,罗兰和他的伙伴们可能还远远地待在这扇门后。假如他们还在,那他们所有的武器都会瞄准他吗?他们都如恶魔般神速,他很可能被击中、被打死。
他完全可以等待;不再像个孩子似的想要什么就非得立刻拿到手才罢休。当然,他用不着继承沃特记忆中高浓度的恨意。他自己的情感要复杂得多,因沉醉于悲伤和孤独——是的,他最好还是承认吧——还有爱——而几至酩酊。莫俊德觉得他想独自品味这种悲愁,就一小会儿。在这扇门后有充沛的食粮,对此他确信无疑;待会儿他就会去吃。然后,长大。然后,观望。他会远远望着自己的父亲,母亲的姊妹,还有命定的兄弟埃蒂和杰克。到了夜里他会看着他们扎营、点起篝火、再围成一个圆圈席地而坐。他会待在自己的地盘里往外面观望。说不定他们也会感应到他,于是神情不安地四顾,疑惑黑暗中究竟躲藏着什么东西。
他向那扇门靠近,对着它升腾起身躯,再用爪子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太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门上竟然没有窥视孔。那么,也许现在就穿过门去才是安全的选择。沃特怎么说来着?罗兰的卡-泰特打算释放断破者们,不管那会是些什么东西(确实在沃特的脑海中,但莫俊德懒得去瞧一眼)。
他们出了门还有一大堆事儿要处理呢——他们大概会觉得那里的欢迎仪式热情得都过头了!
要是罗兰和他的伙计们已经在那边被消灭了呢?说不定有埋伏?莫俊德相信,要是果真如此,他必定会有所感知。那会在他的头脑里如光震般剧烈震荡。
无论如何,他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爬出这扇画着——云和闪电——神符的大门。那么,什么时候破门而出呢?啊,时候到了他总归会知道的。就偷听他们的闲扯。就偷窥他们吧,不管他们醒着还是睡了。最关键的是,他要看那个人,沃特说的他的白色的父亲。如果沃特所言血王已然疯癫属实,那么现在,他就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父亲。
那么眼下呢?
眼下,就一小会儿,我要睡觉。
蜘蛛攀上了这间房的墙壁,墙上挂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吐织了一张网。但是,是婴孩——浑身赤裸,如今看来已满周岁的模样——躺在网中央,俯下头睡着,他就如此高高在上,任何可能逡巡而来的捕食动物都够不到他。
第四章 通往雷劈之门
1
四个漂泊者从睡梦中醒来(罗兰第一个醒,睡眠时间刚好六个小时整),垫着餐布的托盘里还堆着些南瓜,饮料也剩了一些。但是家用机器人却不见了。
“好吧,够了。”罗兰连呼三遍奈杰儿之后,说道:“他告诉过我们系统已经不行了;看起来在我们睡觉时,他熄火了。”
“他做了一些他不想做的事情,”杰克则说道。他脸色苍白,有些浮肿。罗兰先是猜想这孩子是睡得太死了,但随后又觉得自己怎么会像个傻瓜一样那么想。这孩子一直在为卡拉汉神父流泪。
“做什么事儿?”埃蒂问,把包裹滑到一侧肩膀上,然后把苏珊娜驮在他背上。“为谁做事?为什么?”
“我不知道。”杰克说,“他不想让我知道,而且我感觉去刺探他的事儿也不太妥当。我知道他只是个机器人,英国口音很棒,但也就这么多了,他看起来并不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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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需要克服这种猜忌心。”罗兰尽可能温和地对他说话。
“我有多重,甜心?”苏珊娜开心地问埃蒂,“或者我应该这么问,‘丢了超好的老轮椅你感觉有多坏?’更别提还有枪托了。”
“苏希,你打一开始就恨死那笨重的装束啦,我俩都明白着呢。”
“你明知道我可没提那茬。”
每当苏珊娜说话隐约暴露黛塔的嗓音时,罗兰都感到迷惑不解,而看到她的面容——那就更如鬼魅般神秘了。她自己似乎根本没意识到黛塔的这种泄漏,但她丈夫现在感觉到了。
“我会背着你直到世界末日。”埃蒂多情地说道,并扭过脸亲吻她的鼻尖。“不过你要是再长十磅肉,那就算了。那样我就不得不离开你,再去找个苗条姑娘。”
她掐了他一下——可不算轻——接着又转向罗兰说道:“一旦你走到下面就会发现这该死的地方大得出奇。我们该怎么找到通向雷劈的门呢?”
罗兰摇摇头。他不知道。
“你怎么样,小思科①『注:思科,美国系统公司。成立于一九八四年。埃蒂这样称呼杰克是临时的昵称。』?”埃蒂问杰克,“就数你的灵感最强烈了。你能用感觉找到我们想要的门吗?”
“如果我能知道怎么感觉倒好了。”杰克答,“可我真不知道。”
于是,听了这话,三人都扭头望着罗兰。不,其实是四个,因为甚至连被众神诅咒了的貉獭也在盯着他看。在众目睽睽的尴尬之时,若是埃蒂就会说笑话调侃一下,而罗兰此刻也在绞尽脑汁,想琢磨出一两句来。多少双眼睛能搞砸一只饼,或许就这么说?不行,那句话是从苏珊娜那里听来的,关于厨子和炖汤的俏皮话。最后,他只能言简意赅,“我们会想出办法的,就像猎人们失去猎物遗臭的时候,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吧。”
“说不定能找到另一把轮椅让我坐坐。”苏珊娜兴致勃勃地接了话茬,“这下流的白小子的手摸来摸去,都要摸走我的贞操了。”
埃蒂故作诚挚地斜睨着她,说:“亲爱的,要是真的贞洁,那就不会像这样咧开缝儿了。”
2
真正掌握了主动权并带领他们前进的,其实是奥伊,不过那是他们回到厨房之后的事情。他们几个盲目地东翻西找,杰克甚至显得心神不宁,直到奥伊开始吠叫他的名字:“阿克!阿克—阿克!”
他们都凑到了貉獭旁边,一扇门用制门器顶住了,敞开着,门上标着“C层”。奥伊独自沿着走廊小跑几步,又转身望着他们几个,眼光炯炯有神。当它发现他们并没有跟上时,便吠叫出它的失望。
“你怎么看?”罗兰问,“我们该跟着他吗?”
“是的。”杰克答。
“他跟住了什么气味?”埃蒂问,“你知道吗?”
“也许是从道根来的什么东西吧,”杰克说,“真正的道根,在外伊河那边的那个。奥伊和我在那里偷听了本·斯莱特曼的父亲和……你知道,和机器人的对话。”
“杰克?”埃蒂问,“你没事儿吧,孩子?”
“没事儿。”杰克说,他记起了本的父亲是如何凄厉尖叫的,但他知道这种回忆于事无补。信使机器人安迪,显然是听腻了斯莱特曼的满腹牢骚,便推了他一下、或是用什么东西戳进了他的手肘——也许,戳中了神经——斯莱特曼便“像个猫头鹰一样大喊大叫”,罗兰大概会如此形容吧(并至少带有少许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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