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毕青闻言,心里微疑,再往奈河桥看去,注意到死魂一批十人上桥,唯独她,独自一人,留在最后走。为什么?
“走了。”阴差拉着她的枷锁,抱怨:“三不五时净出些乱子,人都死了还去看什么回溯镜,到头来还不是会怪下头的差役办事不力。”
正欲上桥,忽然听见有小鬼喊道:
“那是什么?”
小鬼们个个举起火把仰望天上,马毕青不由得也跟着抬起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天空上层,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了。愈飘愈多,远远看像是漫天飞雪,一近地面才发现飘下来的全是纸。
好多好多的纸,纸非纯白,透着暗色的字迹,落到身边时,阴差随便抓了一张,马毕青注意到暗色的字迹原来是血书,当许多血书飘落到奈河桥下的水面时,薄纸迅速浸溶于水失去踪迹,鲜红的血却渗进了黑色的河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张接着一张都沉进水底,血却不停不停地从纸面浮了上来,逐渐覆盖整条黑沉的河面——
半年前自她复生后,她曾看过许多形容阴曹地府的古书,从未提到过这种景象啊。
“我妻青青……”阴差念道。
马毕青立刻转头,瞪着阴差。
阴差一头雾水,继续念道:
“我妻青青于庚子年八月初八嫁于万府独子,年十六,成亲之日,我允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此情未变,此誓不改。天不公,我妻青青七岁成孤,于此乱世生存,受尽苦难,未曾怨天;年值十六,我迎她入门,要她从此有家有夫有子有孙,共活于此乱世,如今天生瘟鬼来作祟,夺我妻青青之命……”阴差呆了呆,不再念下去。血书飘不完似的,放眼所及,地府如下大雪,他再抓一张,定睛读道: “……天下公,我妻青青何辜?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天与我民五常,使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如今遭地府阎王所迫,父不成父、母不成母,累及我妻青青背负不孝之罪,天惟与我民彝大泯乱!不公下正,不平……”
阴差心一跳,再取一张,瞪着上头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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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天不公!哪来这么多不公?这书生根本在胡说八道!”他脱口道。立即下令:“快将所有状纸捡起,不得流出!快!你,去守在马毕青身边,千万别再教她逃离地府!”
佛哥哥……马毕青看着四周忙着捡纸的小鬼跟阴差,整个地府一时之间闹轰轰的,奈河桥下的水变得好鲜红,鲜血流过之处,哀歌尽灭。
天上还飘着血书,她慢慢举臂,任由其中一张落在自己双手里。
她注视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体,缓缓读道:
“我妻青青自幼跟随杂耍艺人流浪大江南北,无力读书,每年她随团到平康县时,我教她识字读书。她聪明,可惜出生乱世,爹娘无力扶养,她不卑不怨,虽所学有限,仍然知足常乐。乱世,战争起,一国之君无能,民不聊生,京盛乡衰,我经年担心,于她年十六迎进万家,成亲之日,她辗转难眠,我以为她不习惯与人共睡,后而听她反覆低念:万家人马毕青。我方知她心里所想所念。我妻青青,于庚子年八月初八人万家门,生是万家人,拥有一夫万家佛,一子万佛赐,纵然死后亦是万家鬼。事实不改,情意下改,我入土之后,夫妻并葬,我妻青青可不惧不怕。”马毕青轻轻抚过上头的血迹。
这不是状纸,这是写给她看的啊。
她的佛哥哥伯她死后被怨恨所缠,被爹娘伤透了心吗?原来他也知道成亲那天她既高兴又害怕,难以入睡,想着从此她不必再东奔西走,想着她终于跟佛哥哥有个共同的家了。
看着众家小鬼还在手忙脚乱,好像漏了一张就会被判下十八层地狱一样。她老觉有异却没有多作揣想。顺势又接住一张,依旧是他以血代笔——
“……八年夫妻生活,极其短暂,其子佛赐年仅七岁,却遭生死别离,天虽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说过,纵有一天我不幸离世,我也不会担心佛赐,在这七年间,绝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让他明白的,我要让他体会的,七年够了。我妻青青,八年虽短,但我怜你爱你疼你怕你,佛赐敬你爱你惧你,在这八年内无不一日如此,你忆往即可明白。纵然……你我无再见一日,纵然你我无法头发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万家佛,于此时此地起誓,当年庙前立约,我未曾后悔:为妻下地府,我未曾后悔;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后悔,此时此刻我心怀满足,天虽不公,却让你我相遇,生下佛赐,我满足,不怨,无悔。”
马毕青慢慢地将他写的血书紧紧抱进怀里,原是迟缓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动,而后渐渐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这样说……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儿让你怕过……”眼神迷蒙起来,回忆历历在目。
是啊,亏得佛哥哥提醒她,这八年她好快乐好快乐,快乐到几乎忘了在成亲那日曾有那样的心情。
这八年,她是真的当自己是万家的人,当自己的家就在乎康县的万家,即使这半年以马车为家,她也不以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吗?
就算无法头发白白一块走,曾经有过这么快乐这么快乐的生活,足够让她心怀感恩了,即使遭亲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温柔,小四的贴心构成了一个家,她应该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这种世道里,她曾拥有这么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么?”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桥下血染河面,一朵接着一朵盛开的莲花顺着水势从末端流进地府之中,她心里更疑,确定绝对在人间书里没有看过这种景象。
莲花只在鲜血上流动,细看之后,发现那是纸折的莲花。她虽然疑惑,但并没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觉地离开她的身边,奔到奈河桥畔,叫道:
“是平康县流过来的!是给万家佛夫妇的!”
“又是他们?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点吗?到底还想怎样!快拾起来!快点!”
马毕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乱,满足地抱着万家佛的书信,看向右腕红色老旧的细绳,哑声道:
“我,马毕青,于此时此地起誓,生于此世,爹娘舍弃我,遇见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绝不怨恨:来世不再是马毕青,也没有万家佛,我也绝不怨不恨,我很满足很满足了……”忽然间,她看见红绳末端有些发亮,再一眨眼,绳子像是会生长似的,迅速蔓延没入身后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动了。
她呆了呆,看见红绳不停地被拉动着,她抬起眼正好对上马母麻木中带着吃惊的眼神。之前押着马母马父的鬼役,正忙着捡佛哥哥的血书,所以他们一直站在远处等候——
腕间红绳被扯动的力道更大了,几乎将她拉动了一步,她捣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马母的唇掀了再掀,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进黑暗之中。
过奈河桥下的魂魄她是最后一个,所以身后无魂,众小鬼在忙着毁尸灭迹,没有任何鬼役注意到她。
阴差怒道:
“全收拾干净,一个也不准剩!这个姓万的书生,无论如何就是要跟咱们抢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没有本事能从我手中再次带走马——”转身一看,看见好不容易才拖下黄泉的马毕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门之外。
两人一时之间互瞪,阴差立即回神叫道:
“马毕青!”举步要追,黑暗之中已无马毕青身影。
短暂的失去意识后,再张眸时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不知写了多久,一天一夜?还是两天?三天了?
当他意识尚在时,埋头就是写写写,他心里已有决定,写到他的血流尽,写到有人来收他为止,现在他能为青青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他头也没回的,平静地轻喊:
“小四,你睡着了吗?”
入了夜,小四会顾着火堆,烧着他写过的状纸与书信。也对,小四只是个孩子,终究不能久熬。
轻咳一声,他要放下青青的尸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觉青青不在他怀里了。
他错愕,叫道:
“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变化,如今发现这黑暗连个星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他如盲人直摸着地面,寻找青青,却发现地上带湿,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这不像是他写血书时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黄泉路上?
是了!这种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时闻过的!
他立刻大喊:“谁把我妻子带走了?带了她的魂,为何还要带走她的尸体?”
“家佛?”
万家佛闻言,抬起眼。阴森的黑暗依旧,但极远处开始有无数的小光在聚拢,接着,某个粗犷的身影逐渐现身,眨眼间已到他的面前来。
“果然是你!我就听这声音像是你!”严仲秋惊喜叫道。
“严大哥……你为何来这里?这是黄泉路上吗?”
“黄泉路?不是吧,这不是我在作梦吗?”
“作梦……”万家佛四周张望,腥臭依旧,却无小鬼的吵杂。“要是作梦就太好了……”等他醒来,青青还是在他怀里,不会连尸身都被小鬼抢走。“严大哥,你是来找小夏?”
严仲秋看见他似乎无力起身,赶紧上前扶他一把。
一扶起他,严仲秋就见他苍白的脸色上沾着大量血迹,连眼珠都……青色?青眸白唇,虽然还是纤细俊美的相貌,却给他一种已不是人的错觉。
“我是来找小夏的,不过,我大概睡着了,不,我绝对睡着了……我一张眼,就看见四周尽黑……是作梦,绝对是作梦!”
万家佛听他信誓旦旦,好像不愿承认到了诡魅的地方,他轻笑一声,十分平静地说:
“是啊,是梦。咱们能在梦里相见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么事?那天我只看见一阵白雾。等雾散了,只剩一把斩妖剑落在门外,还是车夫告诉我,你带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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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雾大,谁能看见马车离去?万家佛心有疑虑,却再也不在乎了。
“严大哥,你车夫眼真尖啊。”他随口说。
“就是他一路载我来追你们……家佛,是我误会了吗?你变成妖怪了?我以为是弟妹她……”
万家佛微微一笑,柔声道:
“我跟青青,都一样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阴问路的事,简短地解释一遍后,对严仲秋一揖到底,温声说道:“严大哥,你追得正好,再过不久,我也将归于尘土,小四是人,将来还有大好前程,就请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么?你人还好好的,难道要随弟妹走?你还有小四啊!”
“我已经变瘟鬼,迟早会有人来收我。就算我带小四去驼罗山又有什么意义?当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个容身之处,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带他去那种地方做什么?严大哥,纵然你想要让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会再被我害死啊。”他说得平静,毫无眷恋。
严仲秋张口欲言,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是无法眼睁睁看见万家佛无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会照顾,绝不让他误入歧途。”最后,他只能如此保证。
万家佛笑了声,说道:
“严大哥,我对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误入歧途,很难。”顿了下,又道:“请严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说。”
“我允青青,我若人上必与她并葬,偏我下场是形神具灭。请严大哥在我死后,取过我的衣物与青青合葬一处。”
“……好,我必会让你俩合葬一处。”见他又要拜揖,严仲秋连忙拒绝,问道:“家佛,这是咱们兄弟的最后一面?”
“也许。”万家佛不以为意:“所以,才会在这里相见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传染也下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确很好。”万家佛只强调身子,却下提他有没有活着。“严大哥,带小四回去之后,他若哭闹,你不必理会。孩子小,再过两年他自动淡忘父母,他要问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下用多提,就说我跟青青死于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记不得事实了。”见严仲秋冲动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后保持距离,笑道:“我已是瘟鬼,严大哥你体质太过阳刚,专克小鬼的,像我这种妖魔鬼怪,最好别太近身,会伤到彼此的。”
“你是个人啊!”
万家佛只是含笑,并未多言。
“难怪有人叫我往此处走,原来是要见你最后一面!”
“有人?”谁算得这么准,能让他来得及交代身后事?他心里又疑,却也没多问,忽然看见严仲秋的视线越过他,瞪着他身后。
他转身,瞧见不远处有个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此户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细细稚气的声音在漆黑阴森的天地问轻轻回响着,随即有抹小身影出现在小佛像面前,认真地将它埋进土里。
“是青青!”怎么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与青青都已经消失。万家佛立刻转向严仲秋,问道:“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真像弟妹啊……”他不过妖怪则已,一遇好像什么都出现了。“怎么回事——”
赫然住口,万家佛瞪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她对他展颜欢笑着,捧着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这小佛像很像他,笑颜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细致。是青青雕的吗?在她眼里,他就是这尊佛像吗?
“好不好?”她笑着问,这三个字不停在天地间回响着。
他看着她,不发一语。
“家佛,弟妹在干什么?”
“好不好?”她又问,笑颜灿灿,声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你心里,我一直就是你的佛吗?就算我成了瘟鬼,你依旧如此认定吗?”他沙哑问。
她没回答他,重复笑问: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好不好?”高举的手始终没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紧缩了下,一颗薄泪在眸里打转,他目不转晴地盯着她看,然后轻轻一笑,柔声道:
“好。”
她笑着将高举的小佛像埋进他左边的心脏里,佛像融进他的体内,笑容满面的小青青也跟着不见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万年无事。愿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声音带着隐隐的回音,愈来愈远,终至归于平静。
万家佛垂下视线,抚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吗?佛埋进他的心头,那他到底算什么?
为了让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诓她他不怨不恨,其实他心里还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过着平静快活的一生,偏逢变故,他可以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会有佛?纵然他曾是家中佛,现在也早已沦落鬼道了。
严仲秋突然出声:
“家佛,你记不记得我还在平康县时,那时你才十三、四岁,路过学堂听见教学师傅说到鬼神,你年轻气盛,跟他辩了一阵,到最后你笑着跟他说:”世上无鬼神,纵然有,也不过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还指着自己说,你现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传说构成,传说是人口耳相传的,那么,人又是从谁的身上看见传说的呢?到头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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