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劲瘦有力的,现在瘦削了几分,虽看着仍是透着精神气,可那紧敛的眉峰却好似怎么都抚不平一般,这是墨沧从未见过的。
她心上不禁生出一阵愧疚自责。
师父没了,她是痛苦难过,可是也不该罪责师兄,自己病了的这些天,师兄一定很不好过。
“逸师兄”
墨沧的声音很小,干哑的嗓子不仔细听,跟老太太说话一般生涩,然而在墨南鬼鼓捣草药的哗啦呼啦声中,墨逸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句话。
他眼神一亮,往前走了一步,从未有过的耐心细致,甚至微微的弯了弯腰:“小师妹,我在。你要喝水吗?”
作为一个万事不偏不倚的人,他难得的在话里流露出了偏心和关怀。他虽是对宗门众人都是一视同仁的关心,然而那只是一种责任和他乐善好施的本性使然,跟他心里头对谁的亲近全然没有关系。
墨逸对亲疏观念向来是淡漠的很。
然而墨沧昏迷不醒的这些天,他实在是急坏了。
开始那几日竟是连在断崖峰上安宁练功都不能够了,势如破竹,气势汹汹的力道仿佛要直至天边的朝霞,那样灿烂的颜色总让他不自禁的想起师妹小时候,那么小的一个雪白团子,脸红扑扑的,口齿不清的追在自己屁股后面喊着“师兄”。
那个时候他就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虽然很想停下来同大师父座下的墨清和墨澈那样,亲昵的抱一抱她,再在她嫩嫩的小脸上蹭一蹭,可是墨逸还是很好的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看着喷薄欲出的红日,他面容上硬朗的线条难得的多了几分柔和。
那时候,即便他冰冷冷的拒绝,小师妹也不气馁,仍是甜丝丝的跟在他身后打转,把个墨清墨澈气的直跺脚,说自己嫡嫡亲的小师妹,捧着宠着,还抵不上墨逸冰冷冷的一顿说教。
他心里头是有作为师兄的骄傲和成就感的,只是从来不说,也从来不表现出来罢了。
墨沧昏迷的时候,有一天庐嵩山上起了大雾,明明没有下雨,也没有刮风,可是天气就是阴沉沉的,压在人心上闷的喘不过气。
墨逸是雷打不动要去晨起练功的。可是偏生那天就是怎么都不得劲,甚至竹枝险些落到自己身上。他心神不宁的收了手,不自觉的走着就到了三师父的华佗阁。
这才不由自主的苦笑,不管承认与否,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心里头记挂着这小丫头。
他从未如此清楚的察觉到自己是发自肺腑的牵挂着一个人,担忧她的生死安危,真心实意的从心底想要她醒过来,什么都站在另一个人的立场上去考虑。
一想到墨沧可能会醒不过来,他就觉得自己的头几乎疼的要炸裂。
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当年的小跟屁虫,早就成了他血浓于水的亲妹妹一样的存在。他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娇宠妹妹的,可是墨逸竭力的想要当好一个好兄长。
再也不去计较什么宗门规矩,不用去管旁人的眼光,满心的就想着把这个小丫头护在自己身后,不管是什么事情,都决不再让她一个人担着。
她的肩膀,实在是太纤弱了。
墨沧自然是不知道墨逸心中所想,却是知道他心里头因为自己而觉得紧张,也明白自己现在越是跟平常一般,他才能彻底的放下心来,便也不拘着了。
她微微拧着秀气的眉,瞥了一眼背对二人的墨南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嘴巴,一张脸皱的跟小苦瓜一样。
不得不说,师兄妹两个在这点上,默契度还是非常高的。
墨逸了然的点了点头,然后去桌上拿了个碗,倒了些水,悄悄的从袖中掏了个纸包出来,和好了才给她端过去。
墨南鬼似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一下就转过身来了,看了这对搞鬼的师兄妹半天,才定定的落在墨逸端着的碗上。
“那碗里是什么?”
墨逸正喂她喝水,不防备被他吼了这么一嗓子,手一抖险些将水洒出来,忙道:“没什么,就,就是,沧儿渴了,徒儿给,给她倒水喝”
唉,她逸师兄果然是个乖孩子,不过是这么两句话就结巴了。
墨沧赶紧圆场,怕三师父发现什么,接过碗来咕咚几口便悉数下肚,一滴水都没剩。
“看吧,三师父,我就是有些渴了。”
她的花儿一样甜美,一双大眼睛弯弯的,让人看着便心里头柔软成了一汪水。
墨南鬼才不信她,这死丫头从小就鬼精,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还能被她糊弄过去?他劈手将碗夺过来,闻了一闻便炸毛了。
当天宗门后院的很多师兄弟都听到了三师父石破天惊的吼声。
“还敢诓我偷喝糖水!啊?我的汤药太苦?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赶紧给我滚!以后我这华佗阁一步都不准进来!”(。)
第三十四章 暗下决心()
被墨南鬼不留情面的一通吼,看着小老头儿跳脚的样子,大有若墨沧不是个大病初愈的病人,便亲自动手打的她三个月下不了床才算完的架势。
三师父都被气成这个样子了,墨沧自然是说什么也不肯呆下去,紧接着便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拉着墨逸的衣袖就跑。
刚出华佗阁的大门她便一阵开怀的笑意,连树枝上的鸟儿都被惊飞了。
墨逸虽是对她如何一病醒来便全然变了个人一样心存不解,然而见她总归是跟从前一般无二了,也略略的松了一口气。
大师父没了,墨清墨澈他们又不知去向,墨逸理所当然的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法子阻止墨沧回她宗门那头去。
“师兄过几日就要去上京,那头有好吃的好玩儿的,小师妹想不想跟我一同去?”
墨逸也是庐嵩山上长大的孩子,心思纯净的很,肚子里压根没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对上人情世故即便说是有些傻气也不算冤枉他。
他往常跟宗门事务无关的事情断不会多说一句,现在却是和颜悦色的拿了这么一番话来哄孩子似的。
墨沧下山历练三年,上虞的时光,不仅仅是让她熟知了经义,更是让她心性成熟了许多。眼下见墨逸这般,心里头岂有不怀疑的道理?
他越是阻拦她回去,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应当回去。
可是看逸师兄这架势,是断不会放她离开的,罢了,先喂他一颗定心丸。
“嗯,我想去,可是师兄,二师父他大概不会同意”
墨逸的眼神中慢慢的充满了光彩,能暂时带着小师妹离开这个让她伤心和充满风言风语的地方,实在是一件好事。
“不用管二师父,”墨逸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便解释道:“二师父那边,我会跟他好好儿说的,你就放心吧。正好你打宁山回来的包袱都还没有收拾,直接带上行李,明天咱们就往上京去。”
这般匆忙墨沧慢慢的低下了头。
她心中有所思,墨逸自然看出来她情绪不高,师兄妹两个好一番周旋,她才逼得墨逸作了让步,答应让她回宗门一天时间给大师父守孝,也算得上是跟大师父好好告个别。
墨沧站在宗院外头,强忍着眼泪推开门进去了。
师父的房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那里头的摆设却是一点儿都没变样子,书桌还是在东边,顶上还是悬挂着南鬼师父早些年采来的奇奇怪怪的药草。
虽是久未有人踏足其中,却仍是弥留着逝者让人安神的淡淡气息。
灰蒙蒙的房间中,窗台上的一盆兰草算得上是唯一一抹鲜活的亮色了。明明无人照料,那细长的叶儿却绿的发油,竭尽力气的展现着它的盎然。
“咦,这头大门怎么开了?不是闹鬼吧?”
“胡说什么呢!是大师兄派来打扫的小师弟在里头,我瞧见他进去了,不过这小师弟长的面生,我好似从未在宗门之中见过的。”
“唉,宗门里头的人,现在哪还有人敢往这边来。要说大师父死的也太奇怪了,这莫不是报应吧?听说咱们上山前,这里头是有个女徒弟的,还是”
门外的两个人明显压低了声音,墨沧一句话都没有听到,最后只听两人齐刷刷的叹了口气,慨叹了一声“真是孽障”,便走远了。
在华佗阁的时候,她早早儿的就醒了,只是觉得困乏,便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三师父和逸师兄的话,墨沧是统统听到了的,她又不是个傻的,如今又听了这样的议论,心里头便有些计较了。
师父死的不寻常。
墨逸来宗堂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暗了。
他站在门口,步履沉重,终是没有踏进去一步。
墨沧仍是穿了那身黑衣,只是那浓黑如墨的发换作白布条束了起来。
冷清皎洁的月光洒进来,她跪在地上的身子一半隐在黑暗中,一半显在清辉下,如同黑夜中寂寂无声的江边,碧水无波,银色如练。
也不知怎么,就让人联想到了秋天岸边默默随风摇摆飘荡的芦苇。
孤决而赤诚。
只是单单凭着直觉,墨逸就知道,有些东西似是变了。
墨沧跪在地上,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影子,仰起头来给了墨逸一个很勉强的笑:“师兄,你来啦。”
看着她这个很努力的在讨好自己的微笑,墨逸的心一搅一搅的疼。
他摸了摸墨沧的头,慢慢的跪在了她的身边,很温柔的告诉她:“沧儿,我是你的逸师兄,这一点什么时候都不会变。”
“大师父不在了,师兄会好好的照顾好你,让你跟以前师父在的时候一样不受委屈,你不用为了讨好谁就难为自己。这个尺度,有师兄给你捏着。”
“师兄不能保证你捅了天大的篓子还给你收着,但是至少能让你无忧无虑的在庐嵩山上继续好好儿的跟以前一样,煮饭扫院子,跟墨源他们一同下山,你不是最喜欢青阳镇上的糖葫芦了吗?到时候可以”
墨逸兴致勃勃的说着,墨沧不忍心打断他,便面带微笑的听着。
已经回不去了,什么都回不去了。就算师父还在,三年的历练成长,也足够她看清很多以前看起来朦胧的事情,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串得到糖葫芦就可以眉开眼笑忘记所有烦恼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了。
更何况,如今师父不在了呢?她一定要找出师父逝世的真相,找到清师兄和澈师兄他们,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被谎言拦在那些阴谋诡计之外。
这样,师父走的也不会安心,她活着更是要时刻面对自己内心的谴责。
墨沧,你已经不再是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女孩了,你已经足够强大了,所以,该放开了。
她笑了笑,眼神虽是还有些暗淡,但总归是有了些从前的神采。
墨逸看得出她是开心了,便更加的高兴了,继续讲着他的计划,好似要把从前没有给过她的宠爱,统统的在明天补上一般。(。)
第三十五章 迢迢路途()
关于告别的事情,墨逸一个字都没有跟她说,墨沧也就十分默契的不去问,乖乖的当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师妹。
逸师兄就是希望她能当个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她便拿出纯熟的孩子心性来就是了。
墨沧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改变他原本应有的那种生活,所以,当她发觉墨逸身上那种在自己面前想要深深隐藏起来的愧疚感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她只是在一味的装傻罢了。
北方的盛夏也并不比南乡凉快多少,甚至在庐嵩山上还隐隐有些凉气,到了这边却是闷热的暑气,越是接近上京,这种令人不痛快的感觉便越是强烈。
师兄妹二人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意外,墨逸骑马,墨沧倔强的要拉着那头毛驴,其实若不是临行前墨潇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要宰了这头驴吃肉,以报当年鸡腿被墨沧抢走之仇,墨沧是可以接受骑马的。
毕竟她的骑术,在宁山书院虽然是中等水平,可是也是相当能拿得出手的。
墨逸很是无奈了一番。
这小毛驴跟小时候的墨沧完全是一个性子,好吃懒做,吃两口草料,才懒洋洋的挪动几步,还时不时的要跑到小溪边去撒个欢儿,溅了墨沧一身都是。幸亏她的包袱行李都在墨逸那儿,这才幸免于难。
有这样一头毛驴拖后腿,就算墨逸骑的是千里马,也注定不能按约定的日子到上京了。
正是好时节,不远处的田埂上开着成片成片的小花儿,绿油油的庄稼生机一片,一看便知今年又是五谷丰登的好收成。
墨沧悠哉乐哉的捧着那粗瓷的碗,眯着眼看着自个儿师兄愁眉不展的放飞了信鸽。那洁白的小东西脱手的那一刻,她却是眼尖的瞄到了上头三瓣竹叶的图案。
“师兄,我们要往上京哪儿去?”
墨逸抿了一口茶,惊奇的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你有了吃喝玩乐就对什么都浑不在意了,往徐家去。”
徐家?!
上京的徐家,还是能让二师父派逸师兄亲自去的徐家,墨沧心上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呃,师兄,我能问一问是哪个徐家吗?”
“看来真是把你骄纵坏了,宗门有训,天下大事,尽收胸中,”墨逸的语气满是无奈,见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又道:“上京还有哪个徐家?自然是顾徐二辅的那个徐家。”
听着墨逸轻飘飘的语气,墨沧却是毫不留情面的一口茶就喷了出来,这些天好不容易维持的温婉淑良形象尽毁。
墨逸素来平静的面容满是难以置信,张嘴只剩了结结巴巴的“小师妹,你”这么一句话。
墨沧却是毫无愧疚感,手忙脚乱的掏出帕子给他擦脸:“对不起师兄我不是故意的啊,你别生气。”
墨逸当然不可能跟她计较,他只是有些震惊而已,而已。
只是他不知道,他小师妹心里头的惊吓更甚。墨沧忽而有些产生了退意。她原本肯随着墨逸出来,是想着暂避锋芒,毋用旁人多说,她也知道如今的庐嵩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清净的墨家宗门了。
师父死了,嫡亲的几个得力师兄又统统不见了,她留下来也必然是危险,能否自保都不一定,更何况是找出真相了。
墨逸打一开始就毫不掩饰的庇佑她,若不是墨源他们偶然遇上,他是绝不会教旁人知道她回来了的。
逸师兄是想悄无声息的带走她,让她墨沧这个人好似从未在庐嵩山上出现一般。可是她一回来,就遇上了西惟师叔的二弟子墨潇呀,甚至都是他带着自己去见的逸师兄。
她能平安无虞的离开庐嵩山,其中必然有逸师兄的斡旋。
可是,徐家墨沧不禁叹了口气。墨逸看她老成持重的样子,理所当然的要问她在想什么,墨沧也就随口胡诌了看起来假的不得了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墨逸自然是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自打离开了这简陋的茶肆,一路上小师妹连个笑脸也没有,显然是心事重重,可是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她都是不肯松口半分,他也着实是有些无奈。
果然师妹大了,由不得师兄做主了。
墨沧纠结了一路,终是在看着恢弘大气的“上京城”三个字的时候跟墨逸吐露了心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虽然跟徐绍祯三年同窗,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也只不过是同窗罢了。
墨逸表示了一下他的微微惊讶,而后便抚慰墨沧,宁山书院的课业已经结束了,而且现在她是墨门子弟,又是随着他一同应徐府的邀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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