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再淘气的,也有感于师恩厚重,纷纷的自发住了脚,恭恭敬敬的给陈夫子行了大礼。
“敏之,你素来是个脾气暴躁的,书院三年,性子已有所收敛,然而将来想要宏图大展,还是要切记君子当淡雅如水,不可急功冒进”
“闰绍不良于言,话少固然好,但也要”
陈夫子一一的仔细叮嘱着,最后慈爱的看了一眼众学子,挥了挥袖:“都下山去吧,莫要给宁山书院抹黑,也不要给夫子丢脸。”
他向来严肃古板,这会子的和蔼竟是叫许多人落了眼泪。
一时之间也有人不着急走了,竟是跟陈夫子攀谈了起来。
“夫子,您在这儿站了几个时辰了?”
陈夫子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沉吟道:“大概一个时辰有余了。”
一个时辰?现在便是大清早,连太阳都是刚刚冒头儿,陈夫子站出来的时候,只怕是天都还没亮吧!
“我来送送子贤。”
陈夫子的话一出口,方才还喧闹的学子们顿时鸦雀无声了。这个回回跟徐绍祯在榜上夺头筹的同窗,大名实在是如雷贯耳。与旁人相比,总是觉得他少了那么几分地气,很不好相处一般。
然而,谁都知道,他年纪最轻,最受陈夫子器重。
“子贤这么早就下山了?”平素最为圆滑的王之闰赶忙接话道。
旁边的学子拐了他一胳膊肘,嬉笑道:“子贤成绩好,来年科举定然高中三甲,怕是被你王公子腆着脸借由这同窗之谊来解决屁股后头的麻烦,才早早儿的就走了!”
王之闰哑然,虽是知道他在开玩笑,却还是抹不开面子,两个人便打闹了起来。其实他这话虽是说的嬉皮笑脸,然而这同届的学子中,一帮人却都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的。
无它,盖因墨沧平素不好与人交往。
陈夫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帮孩子,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子贤那孩子,心气高的很,看模样不像是官家子弟,可是那份看得开的心性,真真是大家气韵。
“子贤不欲参加科举,他家住的远一些,便早早的赶路去了。”
学子们得了这个消息自然是震惊,然而陈夫子是向来不会说假话的,他们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夫子在暗讽他们小人之心,顿时一个个脸都跟煮熟了的虾一般,连连作揖告辞。
令陈夫子讶异的是,徐绍祯是整个书院最后一个离开的学子。
他那个人高马大的侍卫两手空空,两个人什么都没带便往外头走。
徐绍祯见了陈夫子,跟他在书院门口谈了许久,久到陈夫子以为他不打算今天离开的时候,他又翩翩的看着山下来的一众人高马大的汉子往上来。
陈夫子见这架势,一时有些不明白,徐绍祯谦恭的说是自己要从书院带走些东西,已经跟山长那边说好了。
既是山长都答应了,陈夫子自然也不会去多说什么,于是,他就看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个个扛着桌椅摆设往山下去。
上京徐府,何时落魄到这等程度了?这不是书院统一在学子舍院里头安插的桌椅床铺么?
陈夫子摇了摇头,背着手走进了书院。
劲松满头是汗的跟着搬运行礼的汉子跑上跑下,事无巨细的指挥着,生怕他们摔了碰了什么。
他也很是无语,府上的摆设都是红木紫檀的,一件件名贵奢华的很,不知道公子怎么就瞧上了这些破烂玩意儿。
说起来也奇怪,好歹一起同房住了三年呢,墨小公子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悄摸儿的便离开了,得亏自个儿还想着送他袋桂花糕呢,简直是太没良心了!
被劲松默默腹诽的小孩儿正优哉游哉的骑在小毛驴上慢悠悠的行在山路上,就快被暖洋洋的阳光晒的睡着的时候,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墨沧一下就精神抖擞了,她这可是一个人在赶路啊,万万不能迷糊犯困了,若是再跟来时一样,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不过小路人少,应该也没什么太大的干系。
她当初选择用仅剩的几个铜钱买头驴骑回庐嵩山的时候,除却囊中羞涩和不想坐船雇车跟同窗遇上尴尬以外,也是想着在郊外一个人慢悠悠的赶路,可以走的闲适舒服一些。
所以,这会子才不会委屈自己。
她纤手还紧攥着缰绳,一双大眼却慢慢的眯上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想起三年前的悲惨遭遇,墨沧一下就惊醒了,然而入眼便是自家毛驴蠢笨的往路中央走,眼见着就要跟那正在疾奔的高大骏马来个面对面的亲密接触了。
墨沧赶紧勒紧了缰绳往一边去,却不曾想那马上的人反应更是迅捷,身姿颇为潇洒的扬起了缰绳,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便乖乖的收了蹄子,打着响鼻在路旁原地磨着蹄子。(。)
第二十九章 六岁的事()
那马上的男子一身冷清白衣,剑眉星目生的绝好,如同天上的仙人一般。卓然贵气,跃然而出。
他淡淡看了一眼墨沧:“无事?”
墨沧点了点头,便见他又勒紧了缰绳,身姿潇洒的往她来处去了。
明明还说了句话的工夫,她却觉得好似只有瞬间一般,骑着毛驴往前走了两步,若有所思的回头去看,来时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那成片成片黄灿灿的野花随着清风微微的招摇着。
阳光有些刺眼,这一遇,如梦似幻,让她有些搞不清究竟是不是现实的了。
古语说近乡情更怯,这话可是一点儿都没说到墨沧身上去,她可是无比欢欣雀跃的想要回到师父身边去。这小毛驴也是难得的乖顺,叫它往哪边走便往哪边去,绝不偷奸耍滑。
一人一驴就在这生机盎然的大好夏景中慢吞吞的往庐嵩山赶去。
师父给她的几个铜板儿早就悉数让她买了毛驴,一路上墨沧没少干神棍的把戏,说起来这还是她小时候好拿来坑蒙师兄弟的手段,如今读遍仁义道德的书,胸中也有了些文墨,再干起这种事儿来,还有些颇为羞耻。
不过跟有些虚的名头比起来,她更不愿意饿肚子,左右她也没有拿宗门名义出来行骗,回去就算师父问起来,自个儿告诉他,他也定然不会说什么的。
墨沧就这么自我安慰着,赶了大半月的路,终是摸着夏天的尾巴进了庐城。
三年过去,她已经长高了不少,眉眼间也有些女儿家的姿色了,跟那个一个人颠颠儿下山的小丫头相比,满身的稚气已经被柔和的气韵代替了。
她变了,可是庐嵩山仍是三年前巍峨苍翠的模样,高耸入云,在山脚下看着,便让人肃然起敬。
墨沧站在山脚下,心里头有些纳闷。六月初的时候她就写信回来告知师父了,自个儿在宁山书院的课业要结束,现下怎么连个迎她的人都没有?
唉,定然是不知那块儿的地界上又起了争端了,她回来的正是忙时,除了师父,也没人能顾得上她吧。
这么郁郁的想着,她竟是很快又打起了精神,牵着小毛驴便绕了大半个山的脚程往东边的路去了。
小毛驴仿若通人性一般,知道西边的路更近,倔劲儿上来了拧着头非要往回走。
墨沧伸手捋顺着它的毛,给它塞了把青草,这才将驴安抚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边更近啊,我在这山上呆了十三年呢!我知道这头都是台阶,你走得难受,为了我你就忍一忍啊,今晚上给你加草料,慕师弟可是种了好多兰草呢!”
她眯眼看了一眼正烈的日头,道:“其实当初我也是一条好汉来着。不过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英雄难过美人关,西边的山路旁边有条河,叫曲水,我真真是怕得很。”
墨沧一说完,便不放心的看了看周围,确定这条路上只要自个儿和这头驴以外,才松了一口气,她可不能将自己在庐嵩山上的一世英名毁在一条河上。
她六岁那年淘气,爬上爬下不小心摔了师父房中的花盆,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可恰好被西惟师叔看到了,说她没有规矩,责罚她去石阶上跪着。
墨沧当时小,被他一副凶相吓的直愣神,师父又不在,没人给她撑腰,于是她什么顶撞反抗都没有,就乖乖的跪到了东山路的石阶上。
师兄弟们都在练功,这个时辰压根就没人会上下山,一直看着那暮色沉沉夕阳将下,她才有些不服气的反应过来,自己是跟着师父的,西惟师叔不过是个二师父,她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而且明明没人看着,她居然实打实的跪了一个时辰了。
有着庐嵩山上“混世魔王”一称的小墨沧气呼呼的坐了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膝盖,原本打定主意要等师父回来狠狠的卖可怜告状的小孩儿往山脚下看了一眼却是改变了主意。
那头的曲水河是庐嵩山上宗门用水的主要来源,平素师兄弟们挑水灌水缸的时候,都是绝不带她的,这几乎是宗门里头约定成俗的事情。
不管她怎么撒娇耍赖,都是没用,甚至有时候,两个人挑水,宁愿一人一趟的担着无比沉重的担子,也要留下一个看着她。
“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偷偷的听说,这是师父的规矩,他早就暗中的跟大家说好了,师父说曲水凶兆,我近身不得。不得不说,我师父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神人,那曲水真的是凶兆。”
小墨沧打定了主意要往曲水河边转一转。
小孩儿觉得,这是一个去瞧瞧着曲水河究竟有什么玄奥之处的好机会,而且,她莫名其妙的不见了,师父和师兄弟们肯定会着急的,到时候她再出现,师父就不会追究她打碎花盆一事了,而且,还能趁机狠狠的告西惟师叔一状!
曲水河清澈见底,里头有肥美的鳜鱼,还有小虾嬉戏,近岸的几块青石下头藻葕招摇,对小孩儿来说真的是无比的有吸引力。
小墨沧抓鱼弄虾,走着走着就赤脚进了河水里头,曲水虽是条河,中央的地方却也是深不可测的,她玩的入了迷,没留心便踩空掉进去了。
河水席卷着,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口鼻,中间巨大的涡流仿若长了触角一般,拖着她便往下拉,呼号了几声她便被呛了几口水,神志不清的昏了下去。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
那时候的念头是,早知道这般,她断会认了西惟师叔的责罚。
小墨沧再醒来的时候,入眼是晚晖下头一张俊朗的少年面孔。
黑发如墨,他睫毛上还带着水珠,微微拧着眉在按压着她的胸口。
她一口水咳出来,顿时觉得舒爽了很多,少年看了一眼被她吐出来的河水喷湿的衣服,脸立马就沉了下来,冷声的说了句让她以后不要到河边来玩便离开了。
“这可是除了我谁都不知道的秘密,”她顿了顿,又特地强调道:“连师父和逸师兄都不知道,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墨沧絮絮叨叨着,也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路上遇到的那白衣男子,大概是因为,他是她所见之人中,唯一一个能把白衣穿的跟当年的少年哥哥一样好看的人吧。(。)
第三十章 不必再去()
许久没有活动,牵着毛驴爬上庐嵩山的时候,墨沧觉得自己这幅身子骨要散架了。
照理说来,这个时辰师兄弟们应该都在后头练功,所以前院空无一人倒也是正常的,只是她隔了这么长时间远道归来,没有人迎接,即便是说服了自己,却还是因为小女孩心性有些郁结之色。
小毛驴仿若察觉了她的心思一般,使劲挣脱了缰绳前后院的跑着撒起了欢儿来。
墨沧顿时被它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可不想回来第一天就因为扰了宗门清净被西惟师叔责罚。
她赶紧笨手笨脚的去追,这驴却是一蹄子就把院中的大水缸踢了个大洞出来,里头的水齐齐的往外流,霎时间她脚下便是一条细小的河流。
完了,刚回来就惹祸了。
墨沧刚想赶紧溜走,去乖乖的找师父承认错误好避一避风头,却是听到后头一句不太确定的试探性问句:“小师妹?”
她一怔,嘎,被发现了,逃不掉了。罢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被谁发现了都比被西惟师叔发现了要好上许多。
这么想着,墨沧便笑眯眯的转过了身去,看清来人以后颇为恭谨的行了宗门礼,问了声潇师兄好。只是她心里头可远没有面上看起来这般淡定,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刚回来,运气怎么就这样背呢?
这位墨潇,是墨西惟座下的二弟子,不同于墨逸的不偏不倚,墨潇的性子和奉行的理念,跟墨西惟简直是如出一辙,古板而严苛,不容一丝情面。墨家宗门的几个小辈儿甚至暗中称他为老呆板第二。
所以,墨沧现在的心思,完全可以说是忐忑不安中带了点生不如死。
出乎她意料的是,墨潇竟然对这满地泛滥成灾的水视而不见,三下两下的制服了还在撒野的毛驴,将缰绳递到墨沧收上,问道:“宁山书院的课业结束了?”
墨沧一时之间有些受宠若惊,这太阳大概是从西边出来了吧。她确定自己看到的人是潇师兄没错,可是,潇师兄怎么会对自己这般亲切?怪哉!
“嗯,六月底就结束了,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墨沧乖乖的回答完,便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容,道:“师兄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回宗堂找大师父了。”
墨家宗门分了两派,墨沧的师父墨东行是讲授经义,而墨西惟一派奉行的是侠义之道,二人是一师所教,不过因为墨东行是巨子,所以一众小辈儿平素都管他叫大师父,而管墨西惟叫二师父。
墨潇却是叫住了她:“小师妹慢些走,那头不着急去的,先跟我去趟二师父那边吧。”
又被他拦住,即便是这位师兄方才没有计较毛驴闯祸的事情,墨沧也有些不开心了。两派虽是同门中人,可是除却重大的事情,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况且她现在是刚从外头回来,连自己嫡嫡亲的师父都还没见着,凭什么要去西惟师叔那儿?
墨潇也看出了她脸色不好看,却碍于当师兄的威严,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道是带着她去找墨逸。
这句话也算是墨潇能难得的说出口的服软的话了。
墨沧虽是心中不快,却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只闷闷的牵着毛驴随着他往墨逸住处去了。
跟三年前她走的时候见到逸师兄一样,她回来,依旧是看见他手上拿着竹枝,正在崖边练功。
数载未见,墨逸长的愈发高大了些,本还有些少年气息的眉眼已经隐隐的有着锐利的锋芒,然而这棱角之下,因为他长时间的修身养性,还是心平气和教人见到便生出几分亲切的气息占大多数的。
更何况,如果对旁人而言,墨逸是一只身怀绝技暗藏在林的豹,在墨沧眼里,他则是毫无杀伤力的猫了。
墨沧站在一头静静的看了许久,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么单单看着,她就有些不忍心打扰专心致志练功的师兄。她知道,逸师兄一直十分努力刻苦,他是真的把师祖的宗训记在心里头的。
直到庐嵩山头顶上的落霞与他的黑衣交映成晖,墨逸才满脸是汗的停了下来,他面向夕阳擦着汗,瞥见地上长长的影子,随口问道:“师弟,太阳都落山了,小师妹还没有回来吗?”
墨沧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规规矩矩的冲他作了个揖,古灵精怪的笑道:“逸师兄,小师妹早在太阳落山前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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