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沧是被自己蒙上眼的瞎子,可是徐绍祯不是。
他本就是一个锐如锋芒的人,不过平素身上的温润气质让人忽略了他的本真罢了,那样的人家教养出的公子,已经把强势和必得深深的刻进了骨子里,即便是没有刻意的表现什么,也依旧让人深深感到威逼的压力。
他很快就发现,这小孩儿有些躲着他的事实了。
早上悄无声息的起床,晚上在外头逛荡到大半夜才回来,踮着脚猫着腰偷偷的进内室,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殊不知他只是假寐,她一举一动他都听得清楚。
徐绍祯不知道症结何在,思来想去也就唯有她是女儿身这一回事了,从她的种种表现来看,断不可能是不喜欢自己的,所以,她究竟在躲什么呢?
墨姓实在是太过特殊,打一开始他就留心了,只不过一直没让人去查,眼下却是真真的好奇她从何而来了。
初见时一身黑衣,脚上穿着草鞋,那样恬淡的面容,还真是像那个名闻天下的大宗中的子弟。
不管她究竟从哪里来,他都不能放她走,他也不会让她喜欢旁人。
墨沧躲了没几天,就被徐绍祯成功的堵住了,徐绍祯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些年,对她说话的无奈语气简直是超出了平生所言。
他说知道墨沧还小,自己说了不会逼她就是不会强迫她,让她尽可以同从前一般跟他相处。她若是还不放心,自己便搬出舍院去,免得她天天早起晚睡的顶着难看的面色,叫旁人还以为他欺负了她去。
一番敞开心怀又带些玩笑意味的话说的墨沧很是不好意思,心里的包袱也慢慢解开了,一时间又有些怀疑自己自作多情,然而总是这样猜来猜去,她也未免觉得自己心思深沉了些,竟也是不去再想。
她来宁山的初心,不就是好好念书吗?
所以,剩下的不过一年半载的时光,她大可不必为了徐绍祯而烦心。左右,两个人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她又何必因为他,天天心神不宁呢?(。)
第二十六章 如此美景()
一门心思钻在经书道义里头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墨沧好似一夜之间便长成了一个大人,从前的孩子心性收敛了许多,不说旁人,就说阅人无数桃李满天下的陈夫子都在课堂上赞誉子贤言辞眉眼,皆有大家气度。
她已经不是因为一句夸赞便可以高兴上半天的墨子贤了。
徐绍祯瞧着她,心里头的滋味儿有些难言。
十四岁的小孩儿身子已经隐隐的有些女子曲线了,那脸蛋儿也嫩的跟雨后初绽的梨花一般,嫩的能掐出水来,她尚未完全长开的时候,就惹得许多好色之徒起了龌龊心思,这样的艳光四射又怎么能逃脱旁人打量的眼光呢?
但不得不承认,她的心性,真的是成熟了许多。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些污言秽语,她一概不往心上去,从前虽也是这般,但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虽是嘴上不说,心里头却是别扭而不高兴的。
现在,是真的释然了。
那种云淡风轻就好似是她心胸巍峨如青山,旁人的芥蒂和猜测全然都是山脚下蜿蜒澎湃的江水,卷着泥沙滚滚,凶神恶煞而来。
可是山峰所见,唯有蓝天白云,是断不会往下面去看一眼的。
心思恶毒龌龊者,唯有上窜下跳的小丑之态而已。
学子们之间有些什么风吹草动,整个宁山书院都是不太平的,口耳相传,自然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陈夫子说那话,除却墨沧在书文上的华彩,未尝不是对她泰然的一种肯定。
当年初入学,她一个瘦弱小身板扛了根大竹竿去捅马文舍院大门的事儿,到现在可都还是整个书院津津乐道的谈资呢。
任它风雨如晦,她自是坚定无畏。暗中生事者见伤不了她分毫,也知是自讨没趣,当然是讪讪作罢。
其中自然也有徐绍祯的因素在,有这么一尊大佛的光环笼罩,谁敢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自那晚促膝长谈,墨沧和徐绍祯两个人的关系便自然了许多,不亲不疏,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情谊在,然而那里头究竟是倾慕还是欣赏,谁都说不清楚。
墨沧似是长大的有些快了。
压制下心间乱七八糟的想法,她一片芳草青青的心田已经种满了小树苗,虽是孱弱,但终有一天可以强大到为自己遮风挡雨,让她不再艳羡别人,亦是不必去犯一些幼稚可笑的错误,即便,这算不上什么太大的过错。
时光如白驹过隙,弹指一挥间,又是一年的六月初,这是墨沧在宁山书院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六月初六这天,徐绍祯约她出去放筝,她本欲留在舍院收拾行装,毕竟离着离开上虞的日子也不远了,可终归是拗不过他,也许是自己心里头也有些想同他一起出去走走,所以终归是跟他去了。
闷热的夏天,蝉高亢嘹亮的在树上唱叫着,合着那有些烈的阳光,真真是一个酷暑。
徐绍祯也不知从哪儿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绵延河水上横着一二简易的小木船,有渔者在这盈盈一水间高唱着上虞当地的民歌,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行者负箧,亦有垂髫小儿,手上拿着碧青的野菜,跟狡猾的鱼儿在水中畅游一般,在这山林之中钻来钻去。
这样的景致,教人看见便是心中一松,顿觉天地开阔,人生美好。
墨沧站在半山腰的小凉亭,神色难得的柔和了下来。
她眉梢眼底的温情,让徐绍祯看得有些微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墨子贤,完全不设心防,恬然秀婉,像极了书院里傍晚暮色下的紫荆花。
她手上还有一只蝴蝶风筝,长长的线已经拖在了地上。
徐绍祯不欲扰她,便默默的弯腰捡起了那只五颜六色却一点儿都不俗气的花蝴蝶。他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的慢慢收着线,绕了一圈又一圈,慢慢的站在了她身后。
墨沧呼吸一滞,她能感受到,他距离自己很近很近,近到自己微微一动,就能贴上他的胸膛。
耳畔犹有悠长的歌声,目中还是郊野乡情的美景,她却是心中脑中一片刺眼的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举着风筝温润笑道:“本是叫你出来放筝,你却自个儿看起这景色来了。”
墨沧一笑:“楚天阔处数峰青,在书院闷的久了,见了这般便挪不开眼了。”
“子贤,又是你的生辰了,我没有什么贵重的物品,送你一个故事可好?”徐绍祯似是并不打算等她的回答,将手上的筝递了过去,尔后也不看她,跟她先前一般,手随意的搭在栏杆上,缓缓的开了口。
他的故事很长,墨沧也有听过,是一个叫徐绍祯的公子来宁山书院读书,结识了一个叫墨子贤的小孩儿。
他将两人三年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娓娓叙来,好似一副画卷,徐徐的在她的脑海中展开,画中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那般的真实。
徐绍祯所作所为,让墨沧作为一个女孩儿觉得动容的事情也有许多。
比如紧跟在包饺子事件后面的那个除夕夜。两个人正处在尴尬期,她心里头也不知怎么,就是格外的想念庐嵩山上的师父还有师兄弟,他们肯定都围在大堂里头热热闹闹的吃饺子。
看了看手上的桂花糕,虽然入口还是甜丝丝的,可是她的心理真是不太平衡,还莫名的尝出了一丝苦味。
她在书院外面的街上晃了大半夜,听着家家户户的笑声和鞭炮声,一个人看遍了上虞夜空的烟火,快子时的时候,才慢悠悠的回了舍院。
并非是有所牵挂,而是实在困倦了。这样的与她不相干的热闹,只能是越看越难受。
她推门回去,劲松正仰着头看着夜空,墨沧不禁有些惊奇,问他坐在这儿做什么。
劲松一本正经的告诉她,他在数星星。墨沧顿觉无趣,劲松见她不买账,这才说自家公子在里头包饺子,还不让自己插手,这一下午的工夫,已经包废了许多饺子了。
最后说,墨公子你若是再不回来,我都要被公子包成饺子了。(。)
第二十七章 隐有期待()
墨沧听了劲松的话便生了哭笑不得的意味。
她悄无声息的推门进去,屋里头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砧板,各种的菜叶肉糜,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背向她的紫衣身影全然不见平时的风度儒雅公子翩翩,华贵的锦袍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许是听到了她不太厚道的笑声,转过身来眉眼间全是无奈的神色。
而墨沧笑的更欢乐了,他那张生的极为好看的俊容上也全是面粉,看着实在是滑稽狼狈。
许是这样的笑声打破了一直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隔阂,她听着他说本想亲手包饺子,好让她也尝一尝自己的手艺,却不曾想偷艺没有成功,还被逮了个正着。
墨沧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利落干净的挽袖子便参与其中,下意识的就拿着巾帕给他擦了擦脸上的面粉。
这一下两个人却都是愣住了。她的指尖、他的眼眸,都带着灼热滚烫的温度。
墨沧率先回过神来,接过他手上的面盆便开始加水揉面,这一晚上就这么不尴不尬的过去了。
可是,这个除夕夜,却让她心上萦绕着淡淡的温馨。
她好像找到了家的感觉,什么都可以不去顾忌,身边有人可以给她依赖,不必担心明天起晚了是不是会被师叔抓到,亦是不用惊忧操心那些本就不该在她照顾好自己以前出现在她面前的事情。
古语说君子远庖厨,可是徐绍祯,竟然想到了在除夕夜给她包饺子。
说来这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可是却是墨沧十四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并非是没人在意,而是这份关怀实在是细致入微,轻易的就找到了她心上的那抹柔软所在。
“墨子贤告诉徐绍祯,他的生辰在六月初六,可是这个小傻瓜一直都不记得这天究竟是个什么日子,第三年的时候,照旧是徐绍祯把墨子贤骗出来了。”
徐绍祯凤眼里携着一丝促狭的笑意,看了一眼墨沧又道:“他说要给墨子贤讲一个故事,他讲的是”
他莫不是要来个“从前有座山”吧?
墨沧美目圆睁,一脸俏皮的戏谑之意看向了他:“徐兄,这样下去,你的故事何时才能结束?”
“我的故事,自然是我来给它结尾。故事里的徐绍祯,讲的是那年在祝家庄”
梁山伯与祝英台啊,墨沧看着手上的花蝴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意有所指。祝英台是女儿身,她亦是实非男子,结拜兄弟的情谊,故事里的人有,她和徐绍祯也有。
只是,终归他们都不是故事里的人罢了。所以,即便他已经暗示到了如此地步,她又能做什么呢?
“子贤,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徐绍祯的语气很淡然,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和笃定。
墨沧摇了摇头,莞尔一笑:“萍水相逢,三年间不过黄粱一梦,宁山一别,有缘自会再相见。希望徐兄不要为难我。”
她早就知道,依着他的聪明敏锐,是断不可能猜不到自己墨子贤一名只是个假的而已。从小在庐嵩山上,跟着师兄弟们一同打交道的都是些官家子弟,有许多事情她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墨沧也清楚,徐绍祯不仅仅是知道墨子贤一名不真,只怕是她真正的名字,他也早就知道了。
大冠王朝,轩辕称帝,顾徐随侧,卧龙凤雏,又岂会单单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他之所以会再来问自己一句,说到底还是心存希冀,想要亲自从自己这里寻一个最终的答案吧。
只是,她不能不狠心,不能有一丝不忍心。
“徐兄的筝我很喜欢,谢谢,”墨沧一手在宽大的绣袍里掐着自己,微笑道:“时日不早了,我还有些书卷在舍院没整理,就先回去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了。
徐绍祯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一级一级的下了那台阶,黑衣仿若要融入周围浓郁的青色,再也不出来似的。
他的心狠狠一揪,然而很快的,便恢复了平静的面色。他实在是太了解她的性子了,这样,也比较好拿捏。
他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栏杆,颇有兴味的看向了来时的那条石阶路。他的选择,应当是对的。
墨沧的心绪却是颇不宁静,刚拐过那棵参天的老树,确定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凉亭那头的视线中时,她便倚靠着粗糙的树皮,缓缓的蹲下身来抱住了自己。
她一点儿都不难过,只是有些累罢了。
可是,她的眼睛为什么会这么酸?她眨了眨眼,滴落的泪珠打湿了衣襟,那支蝴蝶筝五彩斑斓的颜色也仿若随着眼前慢慢展现的光晕,一圈一圈的消退了。
早就知道会如此,还是抑制不住的哭了,真丢人。
墨沧狠狠的鄙视了自己一把,在一个过路小娃娃澄澈眼神注视了半天之后,终于有些难堪的站起来了。
她赤条条一个人来的,行李自然也是没有多少,除了这三年在宁山书院积攒的手稿,便再也没有旁的了。
徐绍祯给她添置的几件衣物,她是不打算还回去的,不然这一来一往,永远都没有消停的时候了。
墨沧一件一件的整理着,在拿到那串钱串子的时候,却是不由得有些懵。
她真真是还欠着人家徐绍祯的。抛开旁的不谈,师父给她这串铜钱,除了当时坐牛板车的时候给了两个铜板儿,那可是一个都没少的。
上虞三年的生活,她又不是喝西北风生活的,花的谁的银子,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可是这明白过来,也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她一穷二白,跟小葱拌豆腐似的,就这么几个铜板儿还得当回去的盘缠,怎么能有银子来还债呢?
可是不还上,她又良心不安。
墨沧守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纠结了半天,终是下定了决心,罢了,徐绍祯也不缺这几个银子,她就暂且先欠着,左右师兄他们总会有机会去上京的,到时候央他们替自己还了。
那时候她万万没有察觉自己想还债的心思,竟是有些隐隐期待两个人再能有些交集。(。)
第二十八章 别了上虞()
不同于旁的书塾,宁山书院是每隔三年才会迎来一批新的学子,这自然也意味着,三年以后,要送走一批学子。
同窗之谊总是真挚的发自少年人的肺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吃同住同读书,早就将这股情谊凝结在了一起,更何况,还是三年这么漫长的时光。
虽是来读书的都是些公子哥儿,可未尝不是懂得世家相处的要道的,王侍郎跟李太守交好,王公子自然跟李公子走的就近一些。
学业有成者大有人才,左右逢源的人也不少,一众人回去参加科举或是参加武试,都是早早的便寻好了出路的,自然都是期盼着将来能在金銮殿上再次会面,能够称为彼此的助力。
因此,这古人劝君更尽一杯酒的离别伤感之情全然消退了许多,有几个纨绔的,甚至等不及拿夫子回执的荐书便要书童挑着行李离开书院了。
他们从山长那里拿到了各自的荐书,喜气洋洋的往山下去,却发现书院门口最是德高望重的陈夫子已经站在那儿了。
七月初的清晨雾气还有些重,他白色的鬓发上真的染了霜,还有些细小的水珠在上头,一看便知已然站了许久。
饶是再淘气的,也有感于师恩厚重,纷纷的自发住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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