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古井无波,显得特别孤僻,而这种孤僻与寻常人又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
当他赶车离开时。楚定江身形也动了。
……
扬州城的形状渐渐隐于黑暗,星星点点的灯火闪烁在黑绒一般的夜幕之中。
一间名为云来客栈的四层建筑灯火通明,大堂中有舞乐表演,绝大多数的客人都还在这里玩乐。
三楼拐角处的一间客房中漆黑一片,临街的后窗微微开了一个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靠窗而立,顺着缝隙向街道上看去。
安久习惯这样窥探外界。
若是白日,从这里恰好能看见庆丰酒楼,而此刻眼前白雾茫茫。点点橘黄微光从中透出,窗下的石板路上偶有人经过的脚步声。
外面热闹喧嚣,而一切到了这里如同静止了一般,形成鲜明对比。
门外有脚步声经过。其中有六个高手引起了她的注意。
待脚步顿下,有一个男子疲惫道,“送两桶热水来。”
安久微微一愣,华容简?
她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精致的侧颜。略一沉吟,她从窗户中跃了出去,循着华容简的气息。攀到了那个房间的窗下。
听见开关门的声音,紧接着传来陆丹之一声沉沉的叹息。
“丹之,发生何事?”华容简焦急道。
安久心中有些诧异,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竟又碰上了!不过细想来,说是巧合也实属必然,云来客栈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官办客栈,以华容简的性子,若是出门定是要住最好的地方。
屋内陷入漫长的沉默,但是安久左右闲着,她有足够的耐心。
小二进来送了一次水,屋内响起哗哗水声。
安久想到屋内是陆丹之和华容简两个男人,面色顿时有些异样。
“丹之,崔易尘出事了?”华容简早听说一艘船上百余人被屠的大案,他为免惹祸上身,不曾去查过,但早已感觉到此事与“疯子”崔易尘有关。
回答他的依旧是沉默。
华容简猛的踢了一下浴桶,低骂道,“你他娘的千里迢迢叫我来就是为了看你洗澡?!”
“他死了。”陆丹之声音枯哑,像是垂垂老者。
这次换华容简沉默。
半晌,他才轻声道,“发生何事?”
“我动用了所有关系,好不容易在汴京找到了他,可是……”陆丹之喉头哽住,忽然呜咽起来。
他忘不了,那个曾经被崔氏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像孩童似的拽着他的衣襟讨糖吃,早慧的孩子往往早熟,记忆中的崔易尘哪怕三四岁的时候亦不曾做过这种事情。
他也忘不了,崔易尘明明只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却已经早衰如同三四十岁的中年人。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大哥,这次……我本以为能够救出小尘……”陆丹之深吸了一口气,从无尽的痛苦中勉强找回一丝理智,向华容简讲起了一路上的遭遇。
陆丹之在汴京找到崔易尘,发现他身中奇毒,便想到在认识一位神通广大的巫医,便哄骗崔易尘随他南下就医。陆丹之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辽国女人竟敢到大宋,不仅如此,还大摇大摆的在汴京的码头上了客船。
后来的一切都脱出了陆丹之的掌控,他亲眼看着崔易尘替那女人当下一箭时,震惊又悲痛。
这么说来,那女子无疑是耶律凰吾……华容简心中也万分惊讶,但看着陆丹之这等状况,他也不好过多盘问,只道,“丹之,一切都是命数。”
躲在窗下的安久默默想,若是华容简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杀害,但那凶手又给了他现在的富贵荣华,他还能否说出这一句“一切都是命数”来宽慰自己?
“也许。”陆丹之面色灰白,颓然的模样比从前更甚。
华容简看着他这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急急请你来,是想告诉你几件事情,也请你帮我办一件事。”陆丹之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替你报仇
“但凡我能做到。”华容简道。
这些年与他打交道的人很多,但能算得上朋友的人也就寥寥几个,陆丹之便是其中之一,他平素虽然胡混了些,但对朋友所托从不怠慢。
“其一,那女子是耶律凰吾,想必这一点你也能猜到。”陆丹之已然从伤痛中平复,“第二件事是与你有关。”
华容简目露疑问。
“我虽然医术不精,但擅制人皮面具。能制作出天衣无缝的面具,是因为我更了解人的骨骼、皮肉。”陆丹之顿了顿,道,“容简,你其实才二十出头。你知道此事吗?”
华容简愣了片刻,喃喃道,“不可能……”
他说的否定,其实已经有所迟疑。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个头长得比同龄人要小,父亲解释说他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所以忘记了一些事情,身体也不太好,他也很清楚的记得,自己有段时间的确是非常虚弱,后来才渐渐有所好转。
然而,自己身体上的成长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华容简不是没有怀疑过。可是他在家中有母亲宠溺,兄长严厉之中不乏关爱,父亲面对他的顽劣很是头疼,故而常常责备,一切都很寻常,有何理由故意隐瞒他的年龄?
华容简从没怀疑过自己不是华氏血脉,因为他和父亲长得很像,更和弟弟华容均有八九分相似,若是穿着一样站在一起,完全可以冒充双胞胎。
“也许是我看错了吧。”被极力隐瞒的事情,多半不是什么好事,陆丹之若不是因为这是最后一次见华容简,绝不会轻易说出此事,“第三件事……我在后山老地方埋了一个匣子,里面有我毕生所学。都托付给你了,或许对你会有些帮助。”
华容简还未从上一件事情的震惊中走出来,又听见他遗言似的话语,脑中更加混乱。
“容简,我时日无多了。”陆丹之道。
“怎么会?崔易尘之死与你无关,你想开点。”华容简以为他因此事自责,了却生念。
陆丹之摇头,“我被小尘化境功力和那惊弦余威所伤,又连续奔逃月余,已然油尽灯枯。还好,你终于赶到了。”
当时崔易尘奉命去船舱中杀陆丹之,陆丹之连哄带骗也只是让他稍有迟疑而已。
他虽然趁机逃到甲板上,但已然受了很重的内伤,否则惊弦余威不会轻易伤到他。
“我死后,请你把我焚化吧,骨灰寻个僻静的地方撒了。”陆丹之笑道,“我喜欢自由自在。”
“好,我答应你。”华容简有些发懵。他从小大没有经历过亲朋好友的生离死别,此时此刻,尽管陆丹之说着遗言,他亦没有什么切实感触。只是一时听到的事情太多,难以反应过来。
安久悄悄离开,潜回自己房中。
次日。
天微微亮时,客栈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敲门声。
安久的门也被敲响。
“何事?”安久应声。
那小二小心翼翼的道。“昨晚有位客官仙逝,其亲属要从客栈发丧,客官若是介意。还请在天明离去,小店分文不取。客官若是想继续住店,丧者家属说住资都包在他身上。”
仗势欺人什么的,倒是华容简的一贯作风。
安久此番暗行,不愿被华容简认出,“我稍后便离开。”
“是,多谢客官谅解。”小二明显松了口气。
安久走的利索,但住在云来客栈的人不乏有权有势者,nǎ里容人这样欺负,不多时便听见外面骚动起来。
……
反抗归反抗,但是表面上也没有闹的太凶,客栈掌柜能同意此事,要么死者是殉职的官身,要么就是背景深厚,诸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暗中交涉。
云来客栈的人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开始挂素练,安久走出房门时看见华容简一脸恍惚的站在扶栏边,便压低斗笠,收敛气息,不急不缓的穿过大堂。
出了门,她在周围转悠了一圈,选了一间不起眼的私营客栈住下等候。
直到第五日。
安久隐在庆丰酒楼的房梁上,从日出等到日落,竟不见楚定江依约前来。
楚定江失约了……安久分析,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如果不是缥缈山庄的消息传递故意绕路,就是楚定江遇到困境了。他不知在何处遇困,但安久只能想到一个——翠玲珑。
入夜之后,安久在房梁上刻下“玲珑”二字之后闪身出去,飞快赶往码头附近的小镇。
夜色霭霭。
远远看去,整个小镇一片漆黑,尚未靠近便已能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只有远处的码头上还亮着几盏灯笼。
安久在距离小镇不远处的一个小树林里止步。
这里看不见翠玲珑,但是安久不敢贸然靠近。楚定江就算内力被封,尚有九阶实力,何况他还有化境的精神力,倘若连他都被困的地方,她拿什么本事去闯?
安久静静守了一夜,直到天亮,没有丝毫动静。
随着天边露出一缕阳光,小镇恢复了生机,到了午时,一派熙攘景象,全然不见昨夜死寂。
太古怪了!
安久想起经过码头时的感受,心里隐隐觉得这里与缥缈山庄有什么关系。
出于谨慎,安久没有进入镇中去查看,她决定再观察一两日。
白天往来小镇的车马络绎不绝。
她靠近那条路,用精神力探查过路的行人。这一查之下,倒是真发现不少身怀武功的强者,更有几个高手身上难掩煞气。
这种煞气,安久再熟悉不过了,只有手上沾了人命才会如此。
随着路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安久心中疑云越深。
次日傍晚。
一缕熟悉的感觉被安久的精神力捕捉到,她目光锁定路上一辆灰棚顶的马车,冷静的情绪中终于有了一点波动,喜悦漫上眉间。
她锁定那辆马车,在林中与它并行,直到交叉路口,她吹了一声口哨。
马车停顿了一下,安久快步走近,轻身翻了上去。
车厢里面坐了两个人,楚定江和朱翩跹。
朱翩跹看见安久上来,哆嗦了一下,往角落里靠了靠,给她让个位置,神情委屈的看着二人。
安久向楚定江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进城再说。”楚定江道。
马车再次行驶,等安全进了城,朱翩跹才松了口气。
“你在外面守了两日?”楚定江开口。
安久点头。
她做的没有错,但是楚定江欣赏的同时,又对她如此淡定有些不太愉快,“你迟迟不来救援,我若是死了怎么办?”
安久慎重的想了一下,“我必定替你报仇。”
“……”
气氛有些沉闷,朱翩跹瞧着这两个奇怪的人,干咳了一声,“两位壮士,已经进城了,奴家可否离开?”
楚定江神色不善的看了她一眼。
朱翩跹遍体生寒,连忙一脸悲壮的表示,“奴家与两位壮士同生共死同仇敌忾!”
“缥缈山庄的追杀一旦开始,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楚定江翘起嘴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朱翩跹,“朱娘子是与我们合作,还是独善其身?”
朱翩跹心头暴怒,她是何等精明,怎会猜不到此事因眼前二人所起,但她面上绽起灿烂的微笑,“奴家一个人nǎ里能对抗缥缈山庄,二位壮士不嫌奴家累赘,奴家感激涕零。”
“在下久闻朱娘子大名。普天之下,几乎缥缈山庄完不成的任务,朱娘子有何本事大可不必藏掖。”楚定江直截了当的道。
朱翩跹的确有点名声,但是关于她的消息大都是如何如何贪财,却显有人知道她有何本事,楚定江自然也不知道,但是既然缥缈山庄开价六千两,说明杀她有些难度。
第一百六十六章 玉
“奴家是有些法子,不过两位壮士未必能信我吧?”朱翩跹垂下眼帘,掩饰住算计的目光。
楚定江将她的神态看在眼里,“且说来,信还是不信,我自有决断。”
“奴家还有个隐秘住宅,或可落脚。”朱翩跹飞快的看了楚定江一眼。
那地方不仅是住宅,而她最后的保命符。抓住这个保命符,说不定能引这二人入瓮,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动。
“带路。”楚定江道。
朱翩跹先是一喜,吩咐车夫朝一个地点去,随着马车的行驶,又渐渐平静下来,仔细想想,缥缈山庄不会什么买卖都做,一旦达成交易就必须要取到目标的人头才罢休,她凭着自己的本事不可能逃过追杀。
然而,朱翩跹也很了解缥缈山庄的规矩,一般买主若无特殊要求,他们则会自行根据买卖的难易程度给出一个结账的限期,限期内不能完成任务,他们会十倍赔给买主。这些年缥缈山庄也不是没有失手过,他们一向重信誉,只要没能杀死目标就会十倍赔偿。
若能逃过这个限期……
朱翩跹心中盘算起一笔生yi起来,要做这笔生yi,首先她得了解缥缈山庄追杀她的期限是多久。
马车在扬州城转了几圈,缓缓进入一处大宅。
安久从窗缝中看出去,那宅子黑木大门,高大的院墙向东西延伸,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掩,不知道究竟有多大。宅邸门有匾,上书:玉府。
“原来这是你的府邸。”楚定江也看见了这一切。
玉府也是经商人家,在扬州城有百年了,颇有些根基。
“你不知道?”朱翩跹微微诧异,她以为楚定江这么干脆的跟着过来,是早已经把她的老底都刨清楚了。
朱翩跹近距离看着二人。心头微跳。一样漆黑的眼眸,然而那个男子的黑眸若黑渊若夜空,神秘而幽深,看不清深浅,看不见边际;而那女子的目光有如刀锋,除了冰冷便只能令人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
同时她也忽然明白,对方只需要知道她与缥缈山庄没有关系,并不在乎其他。
马车停住。
“主子。”外面有人道。
安久先下了车,看清前来迎接之人是个穿着劲装的男子,三十岁上下。个头比她只高两寸,但是身材很壮实,肩膀宽,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将衣袖撑得几欲崩裂,一张脸生的很平凡,可双眼开合间凛然若有光。安久能感觉到他有很强的精神力,却未曾察觉到他的内力,心道此人多半与自己一样是外修。
男子目光在安久身上稍作停留,见朱翩跹出来。立即垂下眼帘,神态很恭敬。
“曹锐,这两位暂在府里做客,你安排一下。”朱翩跹道。
“是!”那曹锐转身前。忍不住多看了安久两眼。
朱翩跹引领两人到了堂间,各自坐下之后,上了茶点。
朱翩跹端着茶盏,垂眸用盏盖轻轻撇开漂浮的茶叶。如此反复几次,突地盖上,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看向楚定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若二位壮士若能说出目的,奴家或许能与二位合作,条件是缥缈山庄的赔偿二八开,奴家要拿大头。”
她现在小命被人拿捏着不假,但倘若执意要拼个鱼死网破,谁也不能在她这里占到半点便宜。
“四六。”楚定江不紧不慢的道,“我六你四。”
朱翩跹皱眉,把茶盏轻轻搁在桌上,懒懒的道,“壮士这样说好没意思,奴家可是赌了命的。”
楚定江不淡淡一笑,“那你好好想想,我们明日再谈。”
朱翩跹咬牙,脸色不太好看。
安久算是看明白了,这个女子根本舍不下自己的命,她主动合作一半是谋求钱财,一半是想寻找生路,就因为这“生念”,她就会一直处于被动。朱翩跹与楚定江比道行到底是嫩了点,他早就看准了这一点。
曹锐在门口等候已久,将里面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眼见朱翩跹脸色不愉,便上前一步挡住楚定江和安久的去路。
安久一下子精神起来,她在见到此人时便想打一架,正苦于没有机会。
杀意陡然爆发,犹若离弦之箭,眨眼便已经逼在眼前。
曹锐果然不是泛泛之辈,他懵了一下,但是在安久的掌风逼近时,身子蓦然一动,急急向后退了几步,随即劲力骤发,猛然反扑。
“住手!”朱翩跹喝道。
曹锐动作戛然而止,生生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