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定江淡淡道,“多谢神医手下留情。”
“嗤!”随着嗤笑,莫思归嘴里溢出一缕缕烟雾。“你知道什么呀!”
“我知道你这般忍着是为了换个人情,有朝一日可以救楼明月于危难。”楚定江道。
楼明月这般孤身深入辽国,早晚会被发现,一旦那个时候,真是插翅难飞。这世上只有化境高手才有能力在危险重重之中将人带出来。
莫思归挑起一双桃花眼,“真不晓得,你和阿久都是这么没趣儿的人怎么能凑成一对。”
楚定江不语,他们的有趣,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莫思归抽完一杆烟,眸中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睡意。楚定江便轻身出去,回屋躺在安久身边。很快也沉沉睡去。
安久昏迷这半年来,楚定江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好,甚至还做了梦。
梦里是赵国,郊外漫山遍野的桃花、杏花,一片粉白的海洋,阳光大好。他躺在羊毛毡子上午睡,落英缤纷,几乎要将他身形埋在花瓣堆里。
他睁开眼睛,光线刺眼,隐约看见一个人抱臂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眼睛缓了许久,那人的样貌依旧模糊不清。
“你醒了么?”一个微哑的声音问。
楚定江霍的睁开眼睛,明晃晃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安久背光抱臂站在床边低头专注的看着他。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眼,楚定江眼角有泪倏然滑落。
安久俯身抱住他。
楚定江心中感慨万千,心道安久躺了这么久,总算知道人情冷暖,这回居然能主动拥抱安慰他,实在难能可贵。
他这厢想着,那厢安久却叹,“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些年?”楚定江疑惑道。
安久松开他,摸着他的脸和鬓边白发,“我这至少得躺十来年吧,你都老成这样了。”
安久的确很感动,心想楚定江能照顾一个活死人这么多年,绝对是真爱。
楚定江坐起来,揉着太阳穴苦笑道,“你睁眼就得气死个人。”
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楚定江转头看向安久,“你睡只昏睡了小半年。”
安久微微睁眼,“半年多你就从叔辈变成爷辈了!为什么这么着急。”
“……”楚定江无语看了她半晌,伸手将她拥入怀里。
她太瘦了,一只手揽着都觉得空荡荡。
“楚先生,华夫人来看阿久了。”梅嫣然在外面敲了敲门。
“进来吧!”楚定江心情大好。
梅久已经有了九个月身子,眼看就要临盆,可是每天还是坚持要来这里看安久。她扶着肚子进来,一眼看见站在床边的安久,愣了愣。
梅嫣然也怔住。
“你怎么胖成这样!”安久觉得梅久这个贵族妇人当得太心宽体胖了吧!但旋即又想到在她昏迷之前梅久已经有身孕了。
梅久喜极而泣,正要扑过来抱住安久,却突然身子一僵,“娘亲,羊水破了!”
梅嫣然立即扬声,“来人!”
外面一群仆妇涌进来,为首的妇人听说梅久羊水破了,连忙让人抬她进产房。
梅久正面临生产,有整天跑来跑去,华容添担心会遇到突发状况,于是在府里准备了三处产房,在这小院隔壁便有一个。
“你先躺着休息一会,我去给你准备些吃食。”楚定江道。
安久听到“吃食”两个字,肚子咕噜一声,加之醒来之后就一直站着,现在浑身有些冒虚汗,便只好乖乖躺着。
楚定江先去了莫思归屋里,找到在躺在药堆里看医书的家伙,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她醒了!”
莫思归一咕噜爬起来,未及楚定江问安久现在能吃点什么,他便风一般的冲出去,一只鞋子甩在门槛上也没有回来捡。
某人正躺在床上眼巴巴的等饭,便见一个疯子踹门进来,见她真的醒了,抱住她便嚎了起来。
“莫思归。”安久问到他身上的药香味才辨出来人的身份。得亏她躺了这么久,身体反应变得迟钝,否则一掌早劈下去了!
楚定江叹了口气,去厨房看了一圈,发现梅嫣然已经熬好了白粥便连锅带碗端走了。
屋里头,莫思归已经敛容坐在墩子上给安久把脉。
“她气血不足,这半个月就不要多说话了。”莫思归黑着脸告诉楚定江。
楚定江心知肚明,这跟气血没有关系,恐怕是安久一张嘴又得罪他了,于是没有搭腔,直接道,“厨房煮了粥,你先喝点。”
莫思归摸了摸肚子,凑过去拿了个碗,“我也喝点吧。”
三个人围着床喝了一锅粥,隔壁梅久喊的撕心裂肺。
刚开始消息来得太多太猛烈,梅嫣然有些懵,之后见安久没事便去了梅久那边。
“她喊的这么惨,没事吗?”安久问。
“喊的中气十足,能有什么事?”莫思归吧嗒两下嘴,“要是有咸菜就好了。”
莫思归帮梅久检查过身体,她胎位很正,养的也好,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
吃晚饭,安久去浴房里洗漱一番,之后便感觉有些眩晕,回房之后很快便熟睡。
那边梅久歇一会儿喊一会儿,嗓子都有些哑了。
莫思归算了算时间,魏予之应当也差不多要醒了。
他一边捡着自己方才奔过来时甩了一地的东西,一边回到屋里。
“莫神医。”魏予之道。
“咦,比我预计醒的要早。”莫思归把手里东西丢在筐子里,抬脚穿上鞋子。
“刚醒不久。”魏予之声音略显虚弱,“是谁在喊?”
“华府的大夫人在生孩子,你刚刚醒不要多说话,隔壁变态醒了,吃了饭还洗了澡,真是没见过比她更活泛的了!”莫思归坐回榻上,捡起那本书,从药炉上倒了一碗药递到魏予之嘴边,在碗里插了一根麦秆,“用这个喝方便点。”
魏予之闻言,面上绽开浅浅的笑容,没问什么,就着麦秆喝了一碗药。
那药是莫思归事先熬好放在炉上温着的,恰好入口。
魏予之喝完药之后,精神好了点,“昨晚睡的很好。”
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次。
以前他的睡眠质量很高,所以虽然睡的少,但是可以满足必要的休息,而这一次不一样,他知道自己睡了很长时间,醒来之后身心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已经卸下了所有重担。
“那当然。”莫思归毫不意外。昨晚他抽的药烟是新换的药方,连他这种严重失眠症以及抗药性极强的人都能睡的很好,更何况普通人。
“我可以维持你所活几年,但是你知道的,心头血是人体血气精华,你现在的外貌比之前已衰老许多。”莫思归道。
魏予之气质温文,皮肤白皙,看起来与之前不会有太大落差,只是那满头的乌发已经雪白一片,连眉毛皆是如此。
第三百六十章 见面
白发如霜,衬着苍白的脸,其实并不显得苍老,只是让人觉得他像清晨的霜雾,太阳升起就要散去。
就连莫思归都不禁感叹,生命是如此之轻。
“少说话,多休息。”莫思归垂眼看起了医书。
小院里因为安久醒来的欢腾很快便平静下来,那边梅久喊的声嘶力竭,约莫隔了三个时辰,才听见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华容添负手站在产房外面,面容一如平常的严肃。
“恭喜大人,母子平安,是个小郎君!”产婆喜气洋洋的跑出来。
华容添浑身微松,令人给了进屋去看老婆孩子。
产房是有血污之地,那产婆本该阻止华容添进去,但是见他威势甚重,自己又拿到了不少赏赐,便只轻声提醒了一句也算是尽到责任。
屋里充斥着血腥味,梅久整个人像是浸在汗水中,侍婢正在帮她仔细清理身上的血污和汗水。
另一名产婆正把小小的婴孩包起来。
众人看见华容添均是一愣,旋即顿了手上的动作,欠身行礼。
“继续。”华容添道。
众人应是,开始继续手上的事情。
梅久听见华容添的声音,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
“好生休息吧,孩子很好。”华容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辛苦夫人了。”
梅久眼浮上笑意,心中想着自己的孩子与安久也是有缘分,才见到她醒来就迫不及待的出来了。
见梅久昏睡过去,华容添摸了摸她的脸颊,才转身去看那婴孩。他有前妻留下的嫡长女,他自以为作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心和教育都不少,可毕竟很忙,平时能见到女儿的时间不多,然而这时候抱着软软小小的儿子,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对女儿的关注其实很少。
幸亏娶了梅久,华容添见女儿把她当做亲生母亲一样,便知道她对女儿真的很好。
所以他对梅久不仅爱重,还有感激。
华容添很难想象,梅氏那样衣锦夜行以杀人为业的家族怎么会培养出如梅久这般满腹诗书的温婉女子。梅久在诗书棋画方面的造诣不输男子,他们在一起可以琴瑟相对,可以棋盘上厮杀,亦能够谈经论诗,他所讲的事情她都能明白,无需多解释,更多时候她只是安静的倾听,抚慰他在一天的疲惫。在生活上,梅久将家中管理的井井有条,无需他去操心,亦时常素手调羹,将他生活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
华容添与前妻是热烈纯粹的爱恋,令他爱之深痛之切,而梅久与他之间心灵相通又细水长流爱情,让他无比满足。
他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娶妻如此。
因为梅久生了嫡长子,整个华府都是一派喜气,梅久却有点遗憾,因为坐月子的缘故都不能去和安久好好说说话。
但是这遗憾没有持续几日,安久便与莫思归一同上门道喜了。
莫思归是医者,因此也能以请脉的名义大大方方的进入内室。
两人一坐下,梅久便眼泪汪汪望着安久。
侍婢连忙提醒,“夫人可不能哭,月子里会把眼睛哭坏了。”
“你们先出去吧。”梅久道。
为首的侍婢领着人退出去。
安久起身走到床边看了看,“孩子呢?”
“在乳娘那里。”梅久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沿上,“你受苦了。”
安久躺了半年,身上已经瘦成皮包骨头,莫思归精心调养几日,看起来气色才稍微好点。
“我总觉得你现在受的苦,原本应是我的命。”梅久叹道,“每每想到这个,我就食不下咽夜难安寝。”
她自己在这里享福,却让别人替自己受苦。
“你想多了。”安久安慰她道,“这处境搁在你身上,你早就死了,哪还有什么命?这是我自己的命,不要自作多情。”
“咳咳。”莫思归既觉得肝疼又有点想笑。
梅久早就习惯她这么犀利的言辞,“你说的我都知道,只是有时候难免觉得不安。”
对于梅久刻在骨子里的圣母情怀,安久真是懒得评价什么,瞧着她现在虽然外表依旧显得柔弱可欺,实际内心已经变得刚强起来,也有几分欣慰。
梅久转而兴致勃勃的道,“我与夫君商量过,等孩子百日之后便认你做干娘,你意下如何?”
安久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不同意就不同意,摆出这副脸子作甚。”梅久轻声嘟哝,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我想了一下,决定同意了。”安久看着她立刻喜笑颜开,顺口解释道,“本来我觉得与你这么麻烦的人有瓜葛已经很不幸了,不能再给自己添麻烦,但考虑到华容添还算比较优秀,这孩子以后未必不好。”
梅久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更加开心,觉得与有荣焉,“没想到你还会夸人,可见我夫君真的优秀。”
半晌没做声的莫思归笑呵呵的插了一句嘴,“俗话说,闺女随爹,儿随娘。”
安久顿时黑了脸。
梅久忙道,“你都答应了,可不能反悔。我儿子一见到你就急着出来呢,可见缘分匪浅。”
“也有可能是急着讨债来了。”莫思归道。
梅久急眼了,嗔道,“表哥!”
莫思归咂咂嘴,上前给她把脉,“坐月子的妇女真是开不起玩笑。”
安久终究没有改变主意,决定收了个干儿子,但是心里真是感觉到沉甸甸的压力。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有太多牵挂是很要命的事情,尽管她如今未必要做杀手,可多年的心态一时难以扭转。
坐了一会儿,安久和梅久都觉得有些乏了,莫思归便与安久回去。
楚定江已在门口等候。
楚定江这几日精神好了很多,刮了胡子,显得年轻许多,只不过两鬓依旧斑白,看起来还是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
安久主动握起他的手,“以前刮了胡子面前还能与华容添算同龄人,现在怎么折腾都是叔了。”
楚定江很淡定,“迟早都会是叔的,早一点晚一点又如何。”
莫思归回到屋里,见魏予之倚在药堆上看书,屋内光线柔和,他整个人如同幽潭,宁静极了。
“莫神医回来了。”魏予之抬头淡淡一笑。
“看见他们处的这样好,不觉得不值?”莫思归问。
魏予之不会看见,但是他精神力高超,耳目灵敏,楚定江与安久之间的对话必能听的一字不落。
“觉得难过,却没有不值。”魏予之道。
莫思归挑眉,觉得他这话违心,因为魏予之并不是一个为爱无私的人。
魏予之看透他的想法,却只是笑而不语。
一滴心头血,换了神医为他增寿两年,又换回了顾惊鸿的心头血,他得到的回报不菲,没有什么不值。然而,难过却也是真的难过,因为他意识到安久终究与自己没有交集,除了那一滴滋养了她的血。他连寻她夺回药物的借口都已经没有了。
魏予之很矛盾,有时候想让她一切都安好,有时候又情愿伤害她也要与她有些交集,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
沉沉一觉醒来,安久觉得精神好了很多,胃口很好,只是最近依旧只能吃流食。
楚定江承诺了以后给她做很多好吃东西。
“阿久,有个人救了你,去谢谢他吧。”楚定江决定把实情告诉安久,他不觉得因为此事就会失去安久,也不屑隐瞒。
安久摸着半饱的肚子,闻言顿了一下,“魏予之?”
“你知道?”楚定江讶异。
“他在莫思归屋里,我一直都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安久醒来之后就对魏予之有特别的感应,不需要刻意用精神力去探查,便知道他在那里。当时安久没有多想,以为是魏予之来求医,这么近的距离能够感知他是很正常的事情,现在楚定江提起此事,她便立刻猜到了。
安久沉默片刻,起身道,“我去看看他吧。”
“嗯。”楚定江给她系上大氅,目送她出门。
外面风大,安久拢紧大氅,加快脚步。
还没有到门口,莫思归的房门便打开了。
安久直接进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和着药香扑面而来。
“这么冷的天,胡乱跑什么?”莫思归瞪她。
安久未理会他,解了大氅,朝床铺上看去。
魏予之果然在那里,发丝如霜,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连唇都几乎淡的与肤同色,整个人像一张白纸,又像透明的。
四目相对,都没有什么话说,仿佛想问的都已经知道了,没有必要再说出口。
屋里就只有莫思归捣药的声音。
半晌,魏予之笑笑道,“坐啊。”
安久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你没事吧?”
“很好。”魏予之目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因久病,这张脸早已经不是当初令他怦然心动的绝色模样,可是目光再次相触,仍然能够牵动心跳。
魏予之微微蹙眉,觉得伤口处疼的厉害。
“平心静气。”莫思归提醒了一句。
魏予之觉得秘密被拆穿,苍白的脸颊上倏然浮上几分血色。
“你救了我两次。”安久道。
“你说在宝华门?”魏予之很快平静下来,“那次即便我不出手,你也能全身而退。”
安久点头,可是即使如此,魏予之不惜自损也出手救她,这份人情,她也不会半点都不感念。
第三百六十一章 小乖乖
“大恩不言谢。”安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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