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厮杀声冲天,魏予之所在之处却永远这般宁静悠然,他顿了顿才答道。“在下好像救了条毒蛇。”
安久不语,但是拦在他面前的脚步丝毫未移。
僵持片刻,魏予之淡淡笑道,“你若是死,只能死在我手里。”
安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点点头,“这个解释我接受。”
这个解释很荒谬,但很诚实,如果魏予之打算编出什么谎言,寻常人根本看不出什么破绽。
“楚先生现在情况似乎不太好。”魏予之提醒道。
现在魏予之似乎没有一战之力,现在是杀了他的大好时机!
她没有什么道义概念,只是不愿意欠债。且杀他需要耗费一些时间,安久眼下没有这个时间。
安久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递给他,“里面只有三粒药丸,是莫思归配的药,能够修复你伤势。你我各不相欠。”
一般的药物对精神力造成的伤害效果微乎其微,魏予之知道这里面装的是药人血配成的药,他没有装腔作势,抬手接了过来。
安久跃身离开。
魏予之身形凝住不动,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息之后猛然吐了一大口暗红色的血。
他打开瓶子,稍稍迟疑一下,拈了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在唇齿之间,很恶心的感觉,但是他并没有急于吞咽,而是任由药汁在口中停留。
想着这里面有耶律皇族的血,他心中便感到一股快意。
魏予之是宋人,对辽国并没有强烈的归属感,也许这正是耶律权苍重用耶律凰吾而不重用他的原因。派他来寻药,几乎是把命交在他手里,耶律权苍的确有魄力,也的确对他十分信任,可是他要的不是这些。
魏予之自负满腹谋略,盼望有一天耶律权苍登基,他能够施展胸中抱负,所以才不惜一切的为他谋取皇位。
然而事实永远不如想象中完美,纵使他经才伟略,也不能料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使博得了耶律权苍的信任,也不足以让他在辽国立稳脚跟。
如果这一次夺药成功,他能够跻身辽国朝堂吗?哪怕不能,耶律权苍能够让他参与政事吗?魏予之不敢肯定。
他缓步而行,在厮杀与战火中如闲庭信步,萧氏在宝华宫门口。
另一边。
楚定江虽知安久的精神力完全足以应对这种规模的箭雨,但是她毕竟没有经历过,谁知道会不会出现意外?
念及此,楚定江的杀意愈发势不可挡。
冯时为挡安久的一箭分了不少神,此时被楚定江穷追猛打,竟是一时落了下风。
方才安久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太子周身的护卫都有动作,隐藏在其中的杀手趁机向太子靠近,做出营救的样子。
何采看向一名女弓手,眼神示意她准备动手。
那名女弓手距离太子最近,但是只有四阶的程度,在众多七八阶武师的包围之下,她不可能对太子造成什么有效性的杀伤,但何采需要打乱太子身边的防守,如此才能趁机行动。
那名女弓手目中露出决然之色,张开弓瞄准混乱中的二皇子。
周围的人并没有感觉到太诧异,时势造英雄,现在谁有能耐,都想在太子眼前冒头。
太子侧首看着那个女弓手。
太子好女色,但分得清时候,他并未太过留意女弓手玲珑起伏的身姿,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极为吸引人的气质。
然而,顷刻间他就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了!
女弓手弓箭微偏,双指一松,左手猛然指向太子。
太子与之对视,清楚的看见对方眼中那种狠辣决绝。
三支短小的弩箭映着晨辉,分别射向太子的眉心、喉咙、胸膛。
由于相距十分近,不待太子有所反应,箭矢就已经近身一尺。
为保万全,太子身旁的一名死士箭步上前,用肉躯挡了箭。
近身侍卫里竟然有叛徒!东宫暗卫杀气骤起,有两人挥剑斩杀那名女弓手。
而此时,人群中突然又有二人暴起袭击太子。
若是此时外围有人突袭,暗卫绝对不会有丝毫慌乱,但是内部毫无预兆的叛乱,顿时扰乱了太子身边的防卫。
所有的机会只在这一瞬!
其余隐藏的杀手立即随之冲上来,只有何采没有动。
她站在太子的另外一边,那里只有她一个是追随楚定江的人,只要她有异动就会立即暴露,她需要等待时机。
果不其然,叛变的人数过多,这边的东宫侍卫不得不加入战局,把太子护在身后。
何采顺着队形的变动,成功近了太子身旁,但她很沉着,没有立刻动手刺杀,表面看上去与其他暗卫没有什么不同,都在紧张戒备,保护太子。
而七丈之外智长老发现安久没有迎战的意思,那一箭迟迟没有放出。
眼见安久赶过来,智长老瞬间发现了楚定江对安久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二皇子,于是箭锋一转,指向了楚定江。
楚定江与冯时厮杀难解难分,身形变幻莫测,又岂是那么好瞄准!
安久脚步一滞,她发现自己眼下过去只会给楚定江带来危险,如果她也加入与冯时的战局,那么智长老这只老黄雀可能随时置他们于死地。
念及此,安久立刻寻了个便于射击的位置。
“拿出你的弓箭。”智长老这时候已经认出刚才射出惊弦的不是别人,而是梅十四。
智长老脑海里浮现出在梅花里时梅十四射箭的那一幕,她的气息可以完全融入黑夜,不起丝毫波澜,却令他感觉到巨大的威胁。
所以他明知道离开楚定江之后,安久不再能够射出那么强大的惊弦,却依旧选择与之对抗,他想知道安久徒箭能够有怎样的威力。
智长老算是安久的半个徒弟,她在这个世界的弓道,是跟着他入门的,甚至连精神力惊弦都是得他所传。
面对这样一个强悍的对手,安久没有信心能够战胜。
不过,信心是一回事,拼尽全力的搏斗是另一回事,盯着那幽幽蓝光,她并无丝毫怯懦退缩。
伏龙弓在安久手中,她仿佛感受到了它细微的颤动,弓心与持弓者相连,她知道那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就如同安久此刻的状态。
“你用内力,这不公平。”安久喊道。
虽然在战场上谈论公平看上去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安久谨记住楚定江的话,智长老并不是很在乎这场于大宋来说至关重要的战斗,他智慧超群,在弓道上却是个十分自私的人。
“内力已出,岂有收回之理?你若能接老夫这一箭,老夫便从此隐退不问世事。”
智长老充满沧桑的声音如在耳畔。
第三百四十一章 伏龙之箭(1)
安久虽然觉得智长老隐退不隐退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但她还是只能张开伏龙弓。
面对灌注了内力的强大惊弦,就算是楚定江和冯时这般内力深厚的人也未必能有一挡之力,安久更不会有这种自信,但她有个长处——无论面对怎样的险境,总能保持头脑清醒。
短短时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想法,譬如魏予之强悍诡异的精神力,譬如盛长缨说过她的精神力长处在于集中攻击性。
那么她的精神力杀伤应该不会弱于魏予之,既然如此,不一定是死局。
安久微微抿唇,目光黑沉如黎明前的黑夜,伏龙弓形如圆月,杀气奔涌翻滚,仿佛要将那天边刚刚升起的旭日遮蔽。
如果安久注意到伏龙弓现在的样子,定会大吃一惊,原本通体乌黑只能张开三分之一的弓,现在竟然能够接近满弓,通体泛着淡淡的金红!
撕裂的疼痛在安久的整个手臂蔓延。
杀气在弓弦之间形成一道隐隐约约的箭形,那个小小的箭簇中仿佛囚困了无数怒吼的巨龙。然而从外界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一剑有什么不同,在旁人看来,安久只是拉开了一张空弓而已。
智长老知道安久没有内力,于是悄悄散去了箭矢上三分之二的内力,然而,他对待这一箭的态度却极其严肃认真。他知道这是一个开始也是结束,他于这关键时刻用悟出了惊弦的精髓,而心境已经有了豁口,未来还会不断的下降,在弓道上的追求徒有其形而无其髓,很难再达到高峰。
清澈嘹亮的凤鸣声犹若来自九天之外,劈开一切黑暗阻挡。
而同时,安久指头猛然一松,无数咆哮嘶吼的声音纠缠,宛若数条巨龙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的从伏龙弓脱困,它们似乎被困千万年,带着无尽的愤怒、杀戮和快意气息直奔目标。
那边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直面而来的恐怖力量。
智长老僵住。
他并非是被这股力量镇压,而是发现这竟然是自己琢磨出的精神力惊弦!而这中纯靠精神力的东西在他手里一直都是鸡肋,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有一天看见如此磅礴的一箭!
双箭在空中撞击。
巨龙咆哮着将凤鸣劈开两半,依旧是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和气势。
智长老怔愣的一瞬间,伏龙箭已然逼到眼前。
他看见了这一生最大的恐惧。
数条巨龙张开大口,狰狞怒吼,下一刻就将他吞噬。
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龙尾带着恐怖的力量在识海中狂搅,似是不把他意识绞碎不罢休。
距离不远处的太子看见这一幕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感受到了与智长老所见的大恐怖。
那一箭经过智长老之后凝聚的精神力已经散开,那些纠缠在一起的龙终于解脱,四下奔散。
这种涣散的精神力虽然并没有强大的杀伤力,但足以让七阶以下的武师意识中如遭雷劈。
太子身子摇摇欲坠。
何采见状倏然上前扶住他,紧接着寒光一闪,手中的剑从他脖颈划过。
第三百四十二章 伏龙之箭(2)
安久那一箭带来的震撼远远不如太子脖颈间喷涌出的一线鲜血。
何采一得手,太子身旁的暗卫疯了似的用手中长剑招呼上去。
在数十人的包围之下,何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身体瞬间被十余把长剑穿透,鲜血喷溅,胸腹之间的血洞如筛子。
冯时眼见太子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人刺杀,心生恼怒,尖啸一声,手中剑光更急。
冯时知道太子一死,他若是不杀出一条血路,今日定会死在这里。每一任皇帝都希望名正言顺,登基之后定然会大力洗白自己,冯时作为最有可信度的知情人,二皇子绝对容不下他。
二皇子看见太子已死,按捺住内心狂喜,下令让周围的控鹤军过去帮楚定江对付冯时。
然而化境高手的战局又岂是寻常武师能够插手?那些控鹤军在外围只能清理太子余党,对楚定江没有任何帮助。
安久射出最后一记伏龙之箭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动,整个右臂止不住微微颤抖,鲜血从她耳朵、眼睛里溢出,血量并不多,但是点在惨白如纸的脸庞上显得十分可怖。
精神力并不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它与内力一样,一旦过度抽空对身体造成巨大损害。
安久的视线里一片血红,看着远处混乱的战场脑海中纷乱不堪,等那些不安平复,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浮上——睡觉。
好想睡觉……
那边智长老的状况看起来比安久稍好一点,只有那双眼睛渐渐失去神采,仿佛智慧正在远离他的身体。
混乱纷杂的战场上,没有几个人注意到智长老和安久的这种变化,因两人都化境强者,所以其他人厮杀的时候都下意识的避开。
楚定江对付冯时已经渐渐感到力有不逮,若非刚刚开始那一箭惊弦抽干了内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而现在继续下去,恐怕随时都有可能失手殒命。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楚定江一向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于是趁着一丝间隙,急退开十丈。
冯时本也是为了逃走,自然不会穷追猛打,亦是趁机退开。在场所有人中,已经没人能够拦住他,他站在屋脊上垂眸盯着楚定江看了几息,迅速离开。
太阳升起。
宝华门前才前渐渐归于平静,鲜血成河,腥气冲天,皇宫之上的天空被映的一片通红。
楚定江回头,看见安久拄着伏龙弓立于血泊之中,宛若一尊石碑。他的心微沉,动用了所剩无几的内力,一眨眼间便站在安久面前,哑声唤道,“阿久。”
安久微微抬头。
清晨的风微凉,夹带着浓浓的血腥气。楚定江身上的大袍早已粉碎,劲装裹着健硕的身躯,胸口、手臂上有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还在向外冒血,但安久知道这些都是皮外伤,他的状况并不算太糟糕。
“嗨。”她咧嘴一笑,发丝随着晨风微扬,映着苍白的面容,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下一刻笑容便凝固在面上,整个身子向后倒去。
“阿久!”楚定江一把抓住她,手臂上已经凝结的小伤口被挣裂,血液再次涌出,将两人身上的玄衣都浸湿。342
第三百四十三章 伤
身后纷扰嘈杂的战场已不能丝毫撼动楚定江,他的眼里、耳中、心底全都是安久。
他从震惊和心痛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寻了三粒药丸给她服下,然后带着她迅速离开皇宫,赶回梅花里刹云居。
梅花里的湖面上一如往常的雾气渺渺,前些日的战斗死伤令雾气至今盘踞着血腥气。
两人乘舟登岛。
水面上小舟急穿如梭,楚定江不时垂眸看看安久的状况。
精神力造成的创伤非同小可,轻则数月难愈,重则痴傻或死亡。楚定江能够确认安久是因为精神力瞬间抽空才导致昏迷,倘若没有大碍,安久会自然醒来,然而若因此受到重创,能够医治她伤势的医者,当今天下他也只能想出一个莫思归。
不管怎么样,他需要就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梅花里是最好的选择。
“大人!”
船刚靠岸,隋云珠便迎过来。
楚定江没有说话,将船桨随手丢在岸边,抱着安久回她自己的屋子。
隋云珠还没有来得及问情况,眼前便只剩下一道残影。看见两人身上的伤势,他猜到汴京那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了,若非如此,他实在想不到会又谁能把两个化境伤成这样。
日光破云而出,洒下万丈金辉。
光亮从漏花窗撒进来,一道道光束中轻尘飞舞,楚定江已经把安久放在床上,弯身捏住她的脉搏。
他很擅长医治外伤,但对于内伤束手无策,更逞论这种玄之又玄的精神力!他皱眉探了半晌,确认她脉搏一切正常之后才放了一半的心。
“大人也先包扎一下吧。”隋云珠拎着药箱进来。
楚定江沉默许久,回身道,“你看着她一会。”
“是。”隋云珠道。
楚定江拎着药箱大步离开。
隋云珠满心疑惑,躺在床上的安久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外伤,表情中甚至带着些微笑意,如果不是楚定江浑身低到极点的气压,说安久只是睡着他也不会有丝毫怀疑。
楚定江没有离开太久。
只过了一盏茶,他便清理好自己,穿着一身宽袍大袖,墨发披散着走了进来。
楚定江的装束一向神秘而拘谨,大多时间都是一身中规中矩的劲装,外面一件斗篷将浑身遮得密不透风,隋云珠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种随意的装扮,只觉得眼前的人充满古朴气息,仿佛从遥远的过去走来。
楚定江坐上床前的绣墩一动不动,大袍垂散在地,身姿挺拔有力,斯文与粗犷结合的恰到好处。
隋云珠看着这幅静止的画面,感觉到从楚定江身上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威压,挣扎了须臾,终于鼓起勇气问,“大人,十四出了什么事?”
楚定江动作微动,半晌才答话,“她精神力枯竭。你去找莫小药过来。”
莫小药也就是莫思归的那个药童。
隋云珠心说莫小药连半吊子都算不上,怎么可能有本事医治安久。尽管心有疑惑,可楚定江的话永远都是那样不容置疑,他还是没有多问一句,立刻去找莫小药。
少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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