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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秦观闻言松开她,看向她双眸,异常认真地说道:“我不信,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我和你在扬州朝夕相处那么久,怎么可能说把你忘了就忘了呢?”
“扬州么……”苏焱脑中瞬间闪过正史中秦观填过的那几首与扬州有关的词,最终还是黯然垂下了眼睛:“如果你也会写下那些词的话,那么你以后确实会常常思念扬州,会怀念在那里的生活,只是,单单把我忘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忘了就忘了吧!”说到最后,她故作轻松地一笑:“要是一辈子记得我,我倒要于心不安了,回去再看不得秦观词了,否则一想到你也要为我作它们,我不是要感叹一代风流才子就断送在我手上了?”
“我不信,你说给我听。”秦观却不依不饶,态度坚定,凝视她的目光却仍柔情似水:“你随便拣他一首写扬州的词背给我听,我就不信真的提不到你。”
“哎呀,你这个不是等于作弊?”苏焱被他缠得哭笑不得,最后拗不过他,只得在心中思索。这正是五月下旬的傍晚时分,下午刚下过一场阵雨,如今乌云收起,弯月缓缓西升,小池塘边垂柳摇摆,苏焱一时触景生情,便转脸向他笑了笑道:“那给你背一首《梦扬州》好了。”说着,她轻轻吟道:“晚云收。正柳塘、烟雨初休。燕子未归,恻恻轻寒如秋。小阑外、东风软,透绣帏、花蜜香稠。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醉鞭拂面归来晚,帘卷金钩。佳会阻,离情正乱,频梦扬州……”
像是被这首词的纤丽凄婉打动,苏焱背完它后便一直默默不语,却忽然听到秦观在她耳边问道:“这真是我也会写的么?”
“嗯……”苏焱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道:“不过我倒宁可你写不出来……”
“如果这真是我会写的,那你可就冤枉我了。”秦观笑着看向她,果然见她杏眼中露出诧异的神色来:“我怎么冤枉你了?”
“你一口咬定说我会把你忘了,可我明明写到你了啊!”
“啊?”苏焱被他这话吃了一惊,迅速在心中重新默念这阙《梦扬州》一遍,然后她疑惑地皱眉:“哪有?你别瞎说!我背了它无数遍,从来没发现过和我有半点关系的句子!”
秦观但笑不语,却站起身从一旁垂柳上折下一根柳条,然后执着它在面前被雨水润湿的泥土上写下一行字。苏焱本一直迷惑地伸头看着,待看明白他写了什么时,她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只见泥土上他清晰的字迹“长记曾陪焱游”,只是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迫得苏焱眼泪瞬间滑落,她不敢相信似地捂住嘴巴,双眸直愣愣地盯着那六个字出神——这词她那么熟悉,却从来也没有往这相同读音的“燕”字上想过……苏焱旋即转过脸去看他,却见他英俊的脸上笑容依旧,可眼底竟也有了隐隐的闪烁:“‘十载因谁淹留’……你看,我明明过了十年,都不曾忘记你的……”
“你……你这是牵强附会!什么‘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指不定是写给哪个相好的歌妓的呢!就会现在说好听的来哄我……”苏焱佯装强硬地转过身去,却又渐渐地在那行字前蹲下身来,盯着那个“焱”字看了半天,忽然转头向秦观笑道:“把它写下来给我,好不好?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因为其他什么让你哀愁的事写它了……”
秦观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忽然轻声问道:“我是不是只要按你说的,只要不出仕,一直待在江南,从此就不会再有任何烦心事?”
“嗯!”苏焱重重地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你成为‘伤心人’的!”
秦观闻言轻轻笑了笑,却略微地摇了摇头,嘴里似乎低喃了一句什么,正好园中晚风吹过,和着树叶摩挲之声,苏焱没能听清楚,便向他疑惑地扬眉:“你刚刚说什么了么?”
“没有,我只是说我信你。”秦观说着,伸手拉起了她,又替她拂去衣衫上掉落的柳叶,这个时候,忽然有侍女进来相告,说子由少爷回来了,已经在前厅候着了。
“啊!子由回来了!那嘉砚一定也来了!”苏焱一听,脸上瞬间露出喜色,却马上就迅速没去,她迟疑地抬头看了秦观一眼,他便向她微微一笑道:“还不快去?”
秦观看着她提起衣裙跑远的背影,心中却在默默念着他先前低语的那句话:“可你不在了,我还怎么开心……”想到这里,他仰头轻叹一声,先前苏焱吟的那首《梦扬州》中一句却在此时涌上心头:“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第八十八章
“嘉砚!!”
苏焱三脚两步地冲进前厅,脸上带着将要见到阔别已久的好友的喜色,可这神色却在她一脚踏进厅中的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她看到厅中只有子由和子瞻站立在中央,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子由,嘉砚呢?”苏焱愣了愣,走到子由身边去,见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便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替他整理衣领,一边皱眉问道:“她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子由却只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回答,踌躇了半天,才小声道:“焱姐……嘉砚姑娘她……她不来了。”
“啊?”苏焱一怔,立刻抬眼看向子由,同时心猛地提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强笑道:“她是说要晚几天再来么?她是不是舍不下小辛?她……”
子由却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道:“不,焱姐,她不会来的,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她让我把这封信带给你,她说你看了就会明白的。”
子由这话说得平缓,听在苏焱耳朵里却如五雷轰顶,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子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见子由从怀中掏出信件来递给她,她也只是木然地接了过来,一眼见到那信封上也是圆珠笔的字迹时,她才略有些缓过神,耳中却依然兀自回响着刚刚子由说过的话。
她不会来的,她说她不想离开这里……
嘉砚疯了吗?!苏焱颤抖着手撕开信封,因为太过焦急,信封连带着内里的信纸都被她撕出一个大缺口。她急急地展开来,第一眼便看到嘉砚的五个字:“苏焱,对不起。”
她不敢置信地读下去。其实这一年来她与嘉砚的通信中彼此都很少会再提到即将离开的事,也许两个人都在下意识地逃避,可是说到底她从来不曾对这个问题产生怀疑,即使是现在她也没有想过要留在这个世界,她觉得这根本是不现实的,因为自己从来都不属于这里。而嘉砚当然也是一样,况且她们一年多前明明彼此约定好的了,一定要一起回到真正属于她们的那个现代世界去,为什么她如今竟会反悔?她怎么可以反悔??
嘉砚的信中用充满了抱歉的语气向苏焱叙述了最近一段时间里她的想法,她说她想了很久也困扰了很久,最终发现她真是没有办法离开幼安的,他们彼此相爱,幼安早已视她为未过门的妻子,就算她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坦白告诉了幼安,他也表示全部接受,并且哭着对她说求她不要走,所以她说,苏焱,对不起,我还是决定留下来,也许我确实曾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是如今我身边有幼安在,一切已和从前不一样。你若是回到现代,请带我向父母道歉,并告知他们我在这里一切安好。
苏焱看到最后只觉得整个心都沉了下去,嘉砚的事她始料未及,简直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她本就因为临近离开而痛苦,而嘉砚若是和她一同回去多少也能够让她更加坚决一些……她苍白着脸,目光来来回回地在信纸上打转,嘴里只是喃喃地念道:“她要留下……她居然选择留在这里……她居然不和我一起回去……”
“焱姐……你……你没事吧……”子由担忧地望着她,伸手想要握住她手,却发现她手指冰凉,心里一紧,正想说什么,身边子瞻却忽然上前,看着她道:“焱妹,嘉砚姑娘既然留下了……那,那你呢?”
苏焱一呆,猛地抬头看向子瞻,便见他凝视着自己的眼神里满是复杂的神采,虽含了担忧,眼底深处却又有一丝期待,他又看了看那页信纸,就像是已经快要溺水的人忽然间捞到了一块赖以求生的浮木:“难道你……你不能和她一样……?”
苏焱沉默地看着苏家兄弟,却只觉得大脑里一片混乱。嘉砚她疯了,什么都不顾了,选择留在她爱的男人身边,那自己呢?自己难道可以和她一起疯么?苏焱,你真的想过要留在这个世界么?你舍得你的亲朋好友么?那个现代的世界对你来说还有无数的可能性不是么?可是,你又舍得下这里的人们么?难道在这个世界你就不能好好地活下去了么?
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让她做这种选择呢?现在距离她要离开的日子不过还剩一个月,而自己不也早已决定好了要走的了么?嘉砚她不走是她的事,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受到她的影响呢?
苏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忽然只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痛,太阳穴处突突地跳,耳朵里也是一阵轰鸣,她茫然地看着面前子瞻和子由的脸,却对着他们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奔出了前厅。
秦观赶到苏焱厢房的时候,便见她门也没关,借着灯光一瞧,发现屋里也被她翻得乱七八糟。
他刚刚听子瞻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正皱眉思索间,子瞻拍拍他肩,让他赶紧过来看看苏焱。秦观看他说话时满脸担忧表情,心知他其实很想自己亲自去的,但如今他却催促着他过来,一方面是因为顾忌到彼此对于苏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算是对他的承认。
秦观进到苏焱房里,便见她正呆呆地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上,听到他进来,她也没有回头,只是身子略略地动了一下。烛火映照中她的背影忽然显得那么虚弱,让秦观心里发紧,便快步走去她身边,慢慢蹲下,伸出手去抚着她的长发温言道:“怎么了?”
苏焱摇摇头,忽然回过身来,一把拉住他手,呜咽道:“她说她不走……她竟然说要留下……让我一个人走……”
秦观见她说话时声音里一片苦涩,脸上神情凄惶,却因为嘉砚的事让她过度的震惊而流不出一滴眼泪,心里也陪着她难过,便握紧她手,柔声道:“好了,她是她,你不要想那么多……”
苏焱却猛地摇头,把她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东西递到他眼前:“你看!这就是决定我是否能回去的玉佩!上面沾着的是我母亲的血迹!我只有这一块!也就是说嘉砚只有这一次机会|Qī…shū…ωǎng|!她……她若是一个月后不随我一起回去,她就再也走不掉了!她明明知道的!可是就是这样她居然也能下定决心不走……”
秦观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这块沾染了一小处血迹的玉佩,这还是她第一次把这东西给他看,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只是这样一块看似普通的玉,就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带去和他相隔九百年时间与空间的世界……
“焱儿,”他继续抚慰她:“你也不要怨嘉砚,她和你一样,都是自己做了选择……”
“不!我不是怨她!”苏焱却激烈地反对,然后她悲哀地看他一眼,恻然一笑道:“我只是羡慕她……为什么她可以这样轻松地决定留在幼安身边,我却做不到?知道了她的事最让我难过的不是她不走,而是我依然想着要回去……难道是因为我对你们的感情不够么?没有能够强烈到让我也疯一次的地步么?秦观……我是不是不够喜欢你呢?”
随着最后一句,她终于“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伏在秦观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叫道:“我也不想走啊……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我还有父母家人……为什么我们之间要隔了九百年呢?为什么我当初要穿越呢……”
秦观一直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紧紧拥抱着她,直到她终于哭得累了,倒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于是他轻轻抱起她来,将她好生安置在了床上,替她掖好被子时,他的目光落在了她依然握于手中的那块玉佩之上。
她说这是她能否回去的最关键道具……
他仔细地审视着它,玉佩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就在那一瞬,他忽然想到,其实只要现在将它毁了,或者将血迹擦了,她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哪都去不了了。
这个想法让秦观忽然喉咙发紧,心跳加快。他忍不住向着玉佩伸出手去,却在指尖触上它的刹那,他忽然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她今晚是真的很痛苦,反复矛盾着的心态甚至也影响到了他。其实自己已经是默认了这个结局的了,再难受也要在她面前露出笑容来,不希望让她有丝毫为难之处……他忽然记起去年的七夕,那时自己决定为了她出仕,并想过要离开她身边一年。可心里总归是不舍的,所以才在那晚向她念“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暗示她只要等一年便可重聚,却没想到这一向迟钝的女子第二天竟然不顾一切把他追了回来,那时他多少惊喜,以至他忽略了她在江边抱着他脖子大哭时说的那句“只要一年就好”。他本以为就此便可朝夕相处,也不用再像牛郎织女般等待一年才能相聚,却万万想不到一年后便要迎来永别。而就算是牛郎织女,尚可一年一度鹊桥相会,可自己和她之间,却竟是天人永隔了。
可叹传说中牛郎尚且有勇气偷了织女的羽衣,让她再无法回归天庭,自己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狠下心毁了这块该死的、要带她走的玉佩。
秦观终究是苦笑着叹了口气,目光重新回到苏焱的脸上。她今晚是真的身心俱疲,睡相都难得的安稳,脸颊上却犹带着泪水,睡着了也紧皱眉头。他跪在苏焱床边,凝视她良久,然后低头吻她,她的泪水咸涩,吻上她嘴唇时他又不禁笑了,为什么每次亲吻她时她都在哭呢……
第二天一早,苏焱醒来时还觉得眼睛肿胀得厉害。她昨晚很累,以至睡得很沉,一夜无梦。这时候她躺在床上,揉了半天眼睛才坐起身来,一转脸却见秦观正坐在她书桌前向她微笑。
“你……一夜没睡?”苏焱怔了怔,赶紧下得床来。靠近了他便见他脸上果然满是疲惫之色,当下便有些着急,埋怨道:“怎么不去睡?脸色这样难看……”
“我喜欢看你的睡相,你又不是不知道。”秦观却轻巧地向她一笑,满意地看她脸红,然后又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
苏焱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在他对面坐下,然后就见他伸开两手,掌心中各现出一个小纸团来。她疑惑地看着它们,又抬起头来望着秦观,正要开口问他这是什么,却见他忽然正色道:“苏焱。”
他很少这样正经地叫她,苏焱不由一怔,耳听得他继续说道:“你不是下不了决心么?那么,不妨让上天决定你的去留好了。”
苏焱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嘴里下意识地重复着:“上天……决定?怎么决定?”
秦观指指那两个纸团,笑道:“我在一张纸上写了‘去’,还有一张写了‘留’,你按照你自己的心思随便选一张好了。如果选到‘去’,你就下定了决心走,不要再有任何愁怨,我们一起开开心心地度过最后的时间,而如果你选到了‘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一瞬不瞬地看向她眼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