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就是如歌。
她一身鲜红的衣裳,映着晶莹的玉肤,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而俏皮。她的手指捏着玲珑的酒杯,放在唇间,犹豫着要不要喝下去。
酒很辣。
她觉得并不好喝。
可是,从宴席开始,战枫就一杯一杯不停地喝。
他喝的速度不快,然而不停喝下去,也喝很多了。
而他平日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
正犹豫中。
如歌的酒杯忽然被一只水仙般纤美的手夺过去。雪陶醉地品饮:
“好香啊……”
如歌瞪他:“你面前不是也有酒吗?”
雪笑得妩媚:
“可是只有这只酒杯碰过你的唇啊。”
她不知该生气,还是该不理他,整日里被他这样似有意无意地捉弄,神经早已经麻痹掉了。
雪笑盈盈地凑近她:
“丫头,你用的唇红是桂花香味吗?好甜蜜。”
如歌气得两颊晕红:
“快闭嘴!”
雪笑得打跌:
“瞧啊,害臊了呢!”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四周的人都不觉望过来。
战枫也抬头。
他的眼神深谙无底,在如歌绯红的脸颊上扫了一下,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但立时又冷漠地继续饮酒。
如歌看他的时候。
就只见到他右耳黯蓝的宝石。
这二人的神态均落入烈明镜的眼中。
他拂须而笑,脸上狰狞的刀疤也奇异地慈祥起来。他挥手命乐班停止奏乐,让舞者全部退下,望着立时安静下来的烈火山庄众人,说道:
“今晚趁大家在庄里,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如歌看着父亲,突然间——
感觉到他要讲的是什么!
她的心猛地揪起来!
不对!
这个时机不对!
她冲口而出——
“爹!”
如歌的喊声在安静的大堂显得分外突兀!
烈明镜侧目看她,等她继续。
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在他说话的时候打断他,那就是他视若明珠的女儿。
裔浪冰冷地盯紧如歌。
没有人可以在烈明镜说话时打断他,哪怕是烈明镜的女儿。
“爹……”
如歌的心好像被几十双手撕扯着,她想阻止父亲,但是——
她又不想阻止。战枫仿佛无动于衷。
幽蓝的卷发闪着暗光。
他在喝酒。
如歌吸一口气,该发生的,总是要发生,与其拖得时间更长,不如就这样好了。
她的手握起来。
指甲抵住掌心。
“爹,你接着说吧。”
烈明镜朗声大笑,雪白的须发浓云般扬起:
“枫儿和歌儿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了,我宣布——下个月他们成亲!”
如歌坐在那里,忽然觉得寂静得古怪。
她可以看见父亲在说话。
她可以看见姬师兄欣喜地对她祝福。
她可以看见众人开心地大笑。
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右手边的雪突然将酒洒出了酒杯。
可是,她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却能听到远处那个荒芜的荷塘中此起彼伏的蛙叫。
她觉得静极了。
她用所有的呼吸去等待对面的战枫。
战枫。
在一片恭喜之声中。
缓缓抬头。
一双暗黑的眼睛。
深蓝已然褪尽。
幽蓝的宝石透出死亡的气息。
他冷冷望住开怀的烈明镜,声音冷硬如刀——
“不。”
如歌听到了。
她的心——
一直一直向下沉……
她以为她会痛苦,她以为她会被痛苦一寸寸剐掉,可是,她僵冷的身躯居然连痛苦也不再能感觉到。
那一刻。
月光下。
青衣的玉自寒轻轻抬起头,望向烈火山庄的方向。
他在庭院里,坐在轮椅中,清俊的面容淡若远山,明净的眼中染着牵挂。
仿佛有风。
树木上悬挂的碧玉铃铛,叮当脆响,初而零散,既而狂乱,挣扎呻吟呐喊。
然后寂静。
“叮——”
铃铛中那颗玲珑的心,似一道寒光窜过,顷刻间炸成碎片,千片万片,每一片都小如微尘,晶晶闪光,向天际飘去。
玉自寒伸出修长的手,柔声召唤。
晶光们跳跃、犹豫、踯躅……
手掌怜惜地微拢,将那些碎屑呵护在掌心,流光溢彩的晶芒闪闪流淌,像一曲哀婉的歌。
“他,仍是伤了你的心吗……”
玉自寒叹息。
风,将玉自寒的青衣吹向烈火山庄的方向……
******
烈火山庄。
烈明镜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枫儿,你知道你在讲什么?”
人间烈火,冥界暗河。
随着暗河宫隐出江湖,烈火山庄的命令就是天下武林不可违抗的意旨。
烈明镜说出的话,没有人可以违抗。
战枫冷笑。
笑容带着十二分讥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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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他重复一遍,声音不高,但在场每个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色为之变。烈明镜的三个弟子中,玉自寒身有残疾,武功难以练到极至;姬惊雷一双流星锤威力惊人,独步武林,但可惜性格火暴易冲动,难以服众;而战枫,年纪最轻,却身为大弟子,一把天命刀使江湖中人甘为臣服,兼之他性格坚忍、遇事指挥若定,庄内众人皆认为他将是下任庄主。
但是,他居然当众违抗烈明镜!
姬惊雷虎躯一震:
“枫师兄,你今晚喝的有些多了。”
战枫好像没有听见。
冰冷对视烈明镜。
烈明镜雪白的须发烈烈怒扬,脸上的刀疤狰狞入骨。
他横目道:
“知、道、后、果、吗?”
战枫冷哼。
裔浪死灰色的眼睛看着战枫,象看一只狗:
“违抗庄主命令者,废掉武功,逐出烈火山庄。”
寂静如噩梦。
战枫站立于席间,刚美的身躯象遗世独立的孤煞,幽黑发蓝的卷发无风自舞,亮光中,他的眼睛黯如漆黑的夜,只有右耳的宝石,是惟一的光芒。
如歌看着他。
仿佛置身于一个距离他十分遥远的角落。
她不认识这个战枫。
她的战枫,是那个在漫天碧叶的荷塘边,怀抱着十四朵盛开的荷花,会羞涩,会紧张,会对他爱恋的少女说——“我会永远保护你”的少年。
烈明镜强压下怒火,瞪视孑然傲立的战枫:
“理——由——!”
他的怒吼使大厅内所有的门窗刹那间震裂!
夜风呼呼地灌进来!
战枫在风声中,极轻极轻地望了眼如歌。
如歌面容苍白。
嘴唇褪尽了血色。
一丝柔亮的黑发飘在她耳畔。
但她的眼睛。
倔强、毫不屈服!
她直直凝视他,眼睛眨也不眨,她要听!
她要一个理由!好挖掉这颗心!
是亘古的悠长……
还是呼吸的急促……
战枫道:“因为我不喜……”
心,灰飞烟灭……
这五个字……
多么轻易的五个字……
如歌强忍住突如其来的颤抖!不可以!不可以脆弱!不可以在伤害她的人面前表现出她的脆弱!如果她胆敢哭出来,她宁可去死!!
“因为我不喜欢他!”
一个声音打断战枫。
那声音有些发抖,有些歉疚。
是从如歌口中发出来的。
她的笑容一开始有些颤抖,但慢慢的,笑容越来越大:
“因为我不喜欢战枫!”
她挺起胸脯,笑着对烈明镜解释:
“爹,对不起,我原来喜欢枫师兄,可是,现在我不喜欢了。”
她只看着父亲:
“枫师兄知道我不再喜欢他,所以才说不的。是我对不起枫师兄,我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成亲。”
气氛顿时变得诡异。
这样一来,违抗烈明镜的变成了他的女儿。
战枫的卷发象被夜风吹动,张扬地飞舞,深蓝涌进他的眼底,他又望了如歌一眼。
如歌红衣雪肤,脸上有笑容,嘴唇却倔强地抿着。
她的眼睛比六月的太阳更明亮。
明亮得可以将他的心灼出一个黑洞。
她没有看他。
她好像再也不会看他。
战枫眼中的深蓝,直欲将暗黑吞噬。
“歌儿”,烈明镜眉心深皱,一种复杂的神情使他忽然显得有些疲惫,“你不用维护战枫。”
如歌笑:“我哪里是在维护枫师兄,我是在维护我自己。”
烈明镜仔细打量她。
如歌轻笑道:
“爹,不要让我嫁给枫师兄好吗?因为我不再喜欢他……”
“她喜欢的是我。”
轻若花语的声音微笑着扬起。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轻笑的白衣男子,耀眼优美如雪地上的阳光,他似乎是会发光的,一时间令众人惊艳到睁不开眼。
一种空灵的星光。
一种极美的风致。
象清晨的朝雾,游走在雪举手投足间。
雪笑得极慵懒,轻柔地搂住如歌的肩膀,妩媚地呼吸她身上的甜香,眼波如水飘向烈明镜:
“有了我,她怎么还会喜欢战枫呢?”
烈明镜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他看着雪,突然好像一惊,想起了很多事情,诡谲的光芒在他眼底闪烁。
雪……
这个歌儿带回庄的男子,莫非竟会是……
他沉吟不语。
如歌一动不动,任由雪拥着她的肩膀。
她望着裔浪:
“裔叔叔,我违抗了父亲的命令,甘愿接受庄规惩罚。”
裔浪灰色的瞳孔收紧。
他怎会不知道如歌在烈明镜心中的地位,如果将她逐出山庄,第一个痛苦的就将是烈明镜。
众人也面面相觑。
气氛正古怪中。
雪笑颜如花:
“哪里会有惩罚呢?你只是在跟自己的爹诉说女儿家的心事,告诉他你另有心上人了而已。如果这样都会受到惩罚,那你爹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慕容一招急忙大笑附和:
“哈哈,对嘛,哪家的儿女不会跟父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呢?大哥,你骂她几句就算了,不要跟小女孩儿家斗气了。”
凌冼秋微笑:
“大哥,如歌有心事肯坦诚相告,有这般不扭捏造作的孩子,是大哥的福气啊。”
姬惊雷直视烈明镜:
“师父,不要责怪如歌!”
烈明镜扭头看向裔浪:
“浪儿,此事由你裁决。”裔浪面无表情道:
“小姐在同父亲讲话,而不是庄主。”
烈明镜抚掌大笑:
“好——!好——!”
夜风凉凉吹来。
厅堂中忽明忽暗。
如歌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不由有些虚软。
一只手扶住了她。
她轻轻看去——
雪一如既往顽皮的双眸,却似乎有种深邃的感情。
第五章
月亮被云彩挡住,夜空昏黑而无光。
荷塘中声声蛙叫。
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分外空旷。
如歌抱着膝盖坐在荷塘边,径自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发呆。
她觉得有些凉。
不由将身子蜷得紧一些,阻止寒气向她的胸口窜。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白色的身影轻轻坐到她身边。
如歌立时将身子挺直,扭过头去,对那个耀眼的如花男子微笑:
“多谢你帮我。”
在无月的夜晚,雪的面容仿佛会发光,轻笑:“如何谢我呢?”
如歌微怔。
雪笑得妩媚:“说要谢我,不能没有诚意啊。”
如歌道:“你说,我做。”
雪张开双臂,微微搂住她的肩膀:“我要你在我的怀中哭一场。”
如歌僵住。
半晌,她抬起头笑:“为什么要哭呢?”
“不行,你答应我了。”雪有些生气。
如歌叹息,将脑袋缓缓倚到他的怀中。他的白衣似乎沾染了夜的凉气,有冰冰凉凉的味道,又似冬日的花香,又似春夜的飞雪。
雪将她搂在怀中,轻轻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她在他怀中,一切都忽然间那么美好。
至于那个诅咒。
比不上她在怀中的感觉。
月亮在云中,透出一点点光亮。
如歌推开他:“可是我真的哭不出来。”
雪沮丧地垂下双手:“你明明很伤心,为什么不哭呢?”
如歌想一想,笑:“或许,是疼痛的时间太久了吧,所有的鲜血都已经痛得凝结,等刀子捅上来的时候,血却流不出来了。”
雪生气道:“战枫那么让你喜欢吗?!”
如歌苦笑道:“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你不再喜欢他了?”
雪的眼中有一种喜悦的光芒。
如歌盯着荒芜了三年的荷塘,慢慢道:
“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情。”那晚,如歌一夜没睡。
她守着那个荷塘,似乎在等待它一夜间开出映红天际的荷花;可是,奇迹没有出现,一朵荷花也没有,甚至连荷叶也没有踪迹。
雪在她身边静静睡去。
当第一缕阳光破晓,如歌静悄悄地离开睡得像孩子一样的雪,离开了荷塘。
清晨的露珠从树叶滑落到如歌的眉毛上。
她怀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站在战枫的屋门外。
敲一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战枫身上有浓浓的酒气,深蓝的布衣有些污迹,似乎曾经呕吐过;见到如歌,他的眼睛忽然亮蓝得可怕,右耳的宝石发出鲜活的光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你。”
如歌抱紧木盒子,对他笑得云淡风轻:“可以进来吗?”
他闪开,让她走进去。
屋里还是一样的简朴,什么多余的摆设和装饰都没有。
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
还有一股浓烈的酒气,窗下凌乱地堆着几只酒坛子。
她在长凳上坐下,将木盒子放在桌上,眼睛无意中看到了放在床下的一双鞋。
白底蓝面,用的是麻线,针脚很密,不十分工整,却来来回回缝了两趟,为的是能够更结实些。她知道,在这双鞋底有一处暗褐色,那是三年前她做鞋的时候他突然进来,为了给他个惊喜,她慌忙藏躲间不小心让针扎破了手。
鞋上有她的血。
他却一次也没有穿过。
如歌将视线收回来,笑容有些单薄:“你还留着这双鞋?”
战枫望着那双一点尘埃也没有的鞋,沙哑道:
“是。”
她笑:“应该把它扔掉了。”
“是。”
沉默。
然后她皱眉,轻轻吸气:“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他眼神黯如大海:“你不该来。”
她笑,笑得有点呛咳:“战枫啊,难道离开的时候你也要如此冷酷吗?”
战枫笔直地站着。
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如歌轻轻抚摩桌上的木盒。
她的声音很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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