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小丫鬟翠衣赶忙恭敬道:“庄主到!”
身高九尺、发须皆白、左脸一道入骨深疤的壮年人踏步而入,目光炯炯注视喜泪盈眶的如歌,大声道:“有志气!这才是我烈明镜的好女儿!”
“爹!”
如歌“扑通”一声扑进他怀中,脑袋在他的胸前用力蹭来蹭去,鼻子蹭得通红,眼泪哗啦流下来,哽咽道:“爹……爹……”
薰衣、蝶衣静静退下。
烈明镜怀抱撒娇哭泣的如歌,刀疤的脸上不易察觉地流露出怜爱的神情,浓密银色的须发无风狂舞。
良久,他拍拍她颤抖的后背,沉声道:“好了,别哭了。这么大的丫头,哭得像个小孩子,丢人!”
如歌不舍地离开他,用力耸着小鼻子故意又抽泣了两下,撒娇道:
“怎么了,又没有外人,在自己爹面前哭有什么丢人的!再说了,在爹跟前我本来就是小孩子嘛,永远都是让爹疼我的小孩子!”
烈明镜笑了。
他宠爱地又抱了抱她,方才放开,道:“如何,在品花楼收获得还满意吗?”
如歌想一想,应该不是玉师兄告诉爹的,他承诺不通知烈火山庄就决不会失言。她俏笑道:“爹,青火堂的消息的确蛮灵通的。真奇怪,我在品花楼并看不出来谁是庄里的人啊。”
烈明镜白眉一振:“为何不怀疑玉儿?”
如歌笑:“玉师兄决不会欺骗我。”
烈明镜长笑:“好!信人不疑,方可成大事!玉儿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他略一顿,“有些人,却不可不防。”
“爹能说明白些吗?”
烈明镜摇首:“很多人很多事情必须你自己去发现、去判断,爹可以在一旁帮你,使你不至酿成大错。但是,你的一生很长,最终还是要靠你自己的能力。”
“是,女儿明白。”烈明镜换了个话题:“你这次离开,是因为枫儿。”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如歌咬住嘴唇,轻声道:“是。”
战枫,爹的大弟子,十九岁,曾经是沉默多情的少年,却突然间变得冷漠残忍;曾经她是他生命中一切的甜蜜与悲伤,却突然间他连看她一眼也觉得多余。
“在天下第一楼习得挽回枫儿的办法了吗?”
原来,爹知道她的心思。如歌苦笑,她纵使到了名满天下的品花楼,见到了众位倾国倾城的美人,见识了种种吸引男人的法子,可是,究竟怎样才能收回战枫的心,她却越来越糊涂了。
“没有。”她无奈地承认。不过,这次品花楼之行她也并不是一无所获的。踏出烈火山庄,她发现这世上原来有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这世界比她想象中大上许多许多。
烈明镜凝视她:
“仍旧喜欢枫儿吗?”
透过雕花木窗,如歌望到了远处那一大片荷塘。
没有荷花。
没有荷叶。
阳光射在水面上,荡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是。”
如歌骗不了自己,她也不想骗自己。
她喜欢战枫。
从很小开始她就喜欢战枫,喜欢他英雄的身姿,喜欢他坚忍幽暗的眼神,喜欢他拔刀时微眯的目光。见到战枫她会开心,见不到战枫她会想他,想到心揪成一团,想到手心会微微出汗。
原本她以为她会同战枫一起在烈火山庄,幸福平静地度过一生。
谁料到,两年前,战枫背弃了她。
爱上了一个青楼出身的女子——莹衣。
烈明镜看到伤神的如歌,双目间骤然暴出一抹决然的光芒:
“一个月内,我定会让枫儿同你成亲!”
如歌一惊,然后笑:“爹,你勉强不了枫师兄。”
烈明镜冷笑:“他会接受。”
她知道爹能说出这话来,自然有一定的把握,可是——
“爹,这是我的事情,让我自己处理吧。”她不要成为在父亲保护下的一条没用的可怜虫。
烈明镜皱眉。
如歌挺起胸膛,微笑,努力笑得骄傲而自信:
“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去夺回枫的心!”
瀑布从崖壁奔腾而下,带千均之力,挟万马之狂,卷起滚滚的白雾,阳光中,蒸腾出七色的幻彩。
一个少年站在水瀑中,幻彩将他雄美的身躯勾勒,世人惊怕的冲击力能将一百头牛瞬间压成薄薄一片的银刹瀑布,在他张开的双臂间温柔泻落。
如歌在瀑布旁,静静凝视着他。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晶莹的小脸崭放出动人的光芒。她轻轻攥起手心,用力调整突然紊乱起来的呼吸。
瀑布的水流冲击在他阳光般的肌肤上,也冲击在她思念欲狂的心上。
一阵强烈的酸楚涌上来。
她发现自己有些想哭。
水瀑下的少年感觉到有人,微微眯开眼睛,一道目光,仿佛凌空飞去的剑,向她的方向射去!
阳光折射进他的眼睛。
深沉幽暗的眼底,一瞬间,飞快掠起一泓亮蓝的火花!
如歌见他不再练功,便将双手圈在嘴边,清亮地对他喊着:
“枫——!我回来了——!”
声音像雨后的彩虹,一层一层在瀑布山间回荡,喊亮了光芒跳跃的每一颗水珠,喊亮了青翠欲滴的每一根小草。
“歌儿回来了——!”
她笑着一遍一遍地喊!
战枫走出瀑布,深幽黯蓝的卷发濡湿地散在前额肩膀,滴答滴答垂着水珠,他右耳的幽蓝宝石在凌乱的湿发间幽幽闪光。
如歌抓起地上的蓝布衣衫,跑到他面前,巧笑着对他说:
“枫,我回来了!”
战枫凝望她,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淡然道:
“是。”
如歌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要难过,枫一向就不爱说话。
她仰起脸,笑得象阳光一样灿烂:
“枫,不在烈火山庄的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想你!时常会突然想到你在做什么呢?是在练功还是在吃饭,睡下了没有,有没有生病……天空很蓝我就会想到你,瞅见蓝色的杯子蓝色的碗我也会想起你……枫,我想你想到有些走火入魔了呢!”
水珠沿着战枫赤裸优美的肌肉滑落,落在地上,轻轻溅起几朵细碎的水花。他眼中的暗黑渐渐褪去,温柔如天空的蓝色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看着他的眼睛,如歌心中柔声一片。
她晓得,当他眼底的颜色转淡,蓝色澄净而透明,就是他感到幸福快乐的时候,而颜色越重,暗黑越深,他的愤怒和仇恨就越浓烈。
她贴近他,轻灵如梦问道:
“枫,你想我了吗?”
她呵气如兰,清甜的味道点点沁入他紧绷炽热的心底,他慢慢举起小麦色的手掌,抬起她小巧的下巴,拇指揉弄着她唇边那朵微微颤抖的微笑。
他手指的温度灼烫了她的唇。
她闭上眼睛,睫毛在如玉的肌肤上颤动,像风中旋舞的花。澄蓝的天空。
青翠的山。
飞溅而下的银色瀑布。
耀眼的阳光中战枫紧紧拥抱住了鲜红衣裳的如歌,他灼热的唇吻上了她清甜的嘴!
他抱得她如此紧,她的腰都要折断!
他吻得她如此深,她呼吸困难到险些窒息!
如歌的世界旋转起来,无数的星星在她眼前闪烁,在枫热烈的拥抱和亲吻中,她觉得自己活得是那么鲜活,那么不可思议。
终于。
战枫放开她。
亮蓝的光芒自他眼中渐渐隐去。
他冷笑:“看来你在品花楼没有学到多少本事。”
如歌惊住!
“淡而无味,就像你的人。”他残忍地嘲笑着,冰冷的口吻像刀一般劈开她方才还跳跃的心。
“啪!”
如歌一巴掌掴上他的左颊!
她的掌心火辣,怒意逼得她吼道:
“战枫!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侮辱我你觉得很有趣吗?刚才你吻我时的感情,你以为我察觉不到吗?我不再是一个傻呵呵的小丫头,你不要再骗我!我能感觉到你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你一直喜欢的只有我!”
战枫冷漠地站着,仿佛刚才被打的人不是他。
如歌握紧拳头,强抑怒火:
“战枫,我请求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在两年前,你好像一夜间变了个人,冷酷、绝情、残忍,是什么把你改变得那么多?!不要告诉我是因为那个女人,我不相信!”
战枫冷如冰雕。
如歌挣扎着控制住呼吸,低声说:
“你把一切都忘了吗?那一年,是谁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种下满塘荷花,是谁怀抱着十四枝粉红的荷花对我说他喜欢我,是谁说会永远保护我、让我开心。难道,从一开始你就是在骗我?”
她握住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凝视着他:
“不要故意伤害我。我会难过,心痛得象被你扯碎一样。如果你还喜欢我,请珍惜我。”
掌心中他的手,僵硬如冰。
她望住他:
“如果你不喜欢我,我会离开你。”
长廊外。
朱亭中。
雪白衣裳的男子静然抚琴。
阳光半明半暗撒进亭中,他的白衣依然亮得耀眼。或许是周围无人的缘故,他的眉眼间有股淡淡流转的忧伤,低婉的琴声将池塘中的水荡漾得百转千回。
忽然。
指尖一挑。
清越的高音迸出,象一声惊喜的轻呼!
雪笑颜如花,映得亭子似乎金碧辉煌了起来,他对长廊上那个呆呆出神的红衣小姑娘招招手:“丫头,来呀,来!”
如歌慢吞吞地走过去,在石凳上坐下:“有什么事吗?”
雪瞅着她笑:“见到战枫了?”
如歌瞪他:“我告诉过你他的名字吗?”
“他是否惹你生气了?”
“不要到处打听我的事情。”他又不是神仙,肯定是东问西问问出来的。
“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技巧……”
如歌趴在石桌上,心情沮丧,不想说话。
“……使你下一次亲吻战枫的时候,令他如痴如醉,魂不守舍……”
她“刷”地抬起脑袋!
“……绝对不会再说你淡而无味。”
天哪!如歌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她指住雪的鼻子,控诉他:
“你、跟、踪、我!”
雪握住她的手指,飞快地凑到唇边啄一下,嗔道:“冤枉啊,人家在这里弹了一下午琴,哪里跟踪你了。”
也对,以战枫和她的功力,如果当时周围有人,不可能察觉不出。
“那你……怎么知道我和战枫……”她脸儿微红,说不下去。
雪笑如百花尽开:
“你的嘴唇红艳欲滴,还肿了那么一些,一看就明白了。”
如歌猛地捂住嘴巴,低下头。
雪转到她的身前,席地坐下来,仰望她忧伤的小脸,轻声道:
“喂,丫头,如此不开心,索性不要他算了。”
如歌怔住。半晌,她苦笑:“我们曾经很快乐过。你知道那种彼此将对方放在心上,一笑一怒都牵肠挂肚的感觉吗?日子仿佛过得极慢,又仿佛过得极快,一切都是甜蜜而幸福的。我能触到他的心,我能感觉到他的每个呼吸。”
雪的笑容慢慢逝去。
如歌咬了下嘴唇:“可是两年前,他突然将他的心藏了起来,不让我去碰。他还将一个清丽得象露珠一般的女孩子带回庄里,给她宠爱与怜惜。于是,我变成烈火山庄所有人同情的对象。”
唇上有青白的印痕,她笑:“我一百次一千次地想,不要他算了,我应该是骄傲自豪的烈如歌,纠缠一个不再喜欢我的人,把我的心交给一个不再爱我的人去践踏,我恨不得将自己撕成碎片!”
“可是!”
她的眼中突然迸射出逼人的亮光,整个人象被烈火燃烧:
“我却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心!他喜欢我,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知道他喜欢我!应该是有什么原因,让他这样痛苦,我不晓得,但我知道,我不可以放开在地狱中的他。我不想把我们的感情就这样的扔掉,哪怕用再多的气力,我也要把它挽回来!”
雪风姿绰约地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晶莹的手指托住优美的下巴,象最深沉夜色中一朵柔美的白花。他轻叹:
“想要挽回一段感情,比放弃它要难上百倍。”
如歌长吸口气,道:“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试一试。”
“所以你去了品花楼。”
“很傻,对不对?”如歌笑得不好意思,“我想品花楼是天下最出名的青楼,那里应该有很多得到男人的方法。”
“可惜你失望了。”
“是。”她苦笑,“姑娘们花样百出,但我觉得那样虚伪做作。”
“于是你选择了自己的方式——”雪低语如惋惜,“直接捧出你的心。”
如歌身子一颤。
“很直接,却最容易受到伤害。”这是雪的评语。
“你在赌,”他凝注她的眼睛,“如果他爱你,他不会忍心伤害你;如果他伤害你,他就不再爱你。”
如歌默默看着他,脸色苍白。
“如果你确信他不再爱你?”他轻柔笑问,一如寒冬腊梅花瓣上的雪。
她闭上眼睛:
“我会将他自我的心上剐去。”
春天快要过去,夏天悄悄走近。
正值盛午,火球一般的太阳吐着炽烈的热芒。
如歌从父亲那里出来,同薰衣、蝶衣一起行走在青竹石路上。
薰衣将一把七彩描画纸伞遮在如歌头顶,为她挡去火热的太阳;蝶衣一边用绣花绢扇轻轻为如歌摇出凉风,一边抱怨道:“小姐,这么热的天,应该坐轿子才对,若是热着了晒伤了可怎么办!”
如歌无奈地看着为她忙碌的两人,停下脚步,抢过纸伞、夺来绢扇,将薰衣、蝶衣的胳膊挽起来,紧紧箍在自己左右两边。然后,她将纸伞遮在三人上方,右手轻盈地摇出足可让三人皆享受到的阵阵清风。
薰衣、蝶衣挣扎着想离开:“小姐,这不像样子!”
如歌挽紧她们,笑得悠然自得:“放心,这会儿没人,如果晒着了庄里最美丽最贤淑的蝶衣姐姐和薰衣姐姐,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蝶衣嗔道:“去,竟然如此取笑我们,我们哪里称得上美丽贤淑。”
如歌笑盈盈:“蝶衣姐姐好没羞,明知道全庄上下无数人为你的美貌倾倒,还非要我说的多么明白吗?还是薰衣姐姐大方,跟姬师兄堂堂正正地公开交往,多好!”
薰衣瞅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又说到我身上,看我好脾气吗?”
如歌吐着舌头,笑:“我可不敢,要是惹恼了你,姬师兄非用他的锤将我砸成薄片不可!”
蝶衣忙点头附和:“对呀,姬少爷可看不得薰衣受一点委屈。”
一个爆栗!
如歌甚至都没有看清楚薰衣是如何出手,蝶衣前额就挨着了一记,痛得她哎哎叫。
薰衣微笑道:“话题就此结束。”
如歌同情地望望摸着额头的蝶衣,没有说话。薰衣有时候散发出的感觉,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所以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烈火山庄侍女们的总管。她有时暗自奇怪,薰衣给她的感觉始终不像一个寻常的侍女。但是究竟奇怪在哪里,她又不能很明白地说出来。
她想着,目光无意间放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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