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头
天交三鼓,屋子里冷得厉害。
老掌柜的独自个喝着闷酒,久等袁菊辰不回,一个人冷冷清清,只觉着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这番感触,前所未有,却是为何?
推开窗户向外面看看,阴云一片,正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黑得紧,今天夜里比往常都要冷,直仿佛冬天提早来临,有点像要下雪的那种味道。
关上窗户,一个人直纳闷儿。
想想袁菊辰去了甚久,以他那般脚程,应是来去有余,莫非是洪巡抚那边有了准备,事不称心?
这么一想,他可就更是心里不宁——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真后悔刚才没有坚持跟他一块去,自己一身功夫,虽不如他,但这一带轻车熟路,行动起来,应是方便多了。
冷得吃不住。
找了件老皮袄披上,收拾着想去生个火,耳边上却听见马房里牲口打响鼻的声音。
敢情是忘了给牲口上料啦!
所谓的“马不食夜草不肥”,喂牲口讲究在夜里。再想着天冷了,也应该给牲口身上盖上些什么……
这就转身站起,找着灯笼,点着了,风门乍开,屋子里的灯又给刮灭了。
“我他娘今天夜里是咋搞的?掉了魂儿?”
心里嘀咕着,脚下一脚深一脚浅,尽是稀泥,大水早就退了,满屋子的客人走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寒夜里倍觉凄凉。
牲口犹自不停地打着噗噜。
老掌柜的用灯宠照照,两匹马一匹驴子,一个不少。
把灯笼挂好,挽起袖子,用钢叉拌和着草料,刚要往盆子里盛,猛可里身后背脊发冷。
“姓桑的你干的好事!”一个冰冷声音说:“爷爷来给你要命来啦!”
桑树陡地心里一惊,修地回头。
却是才转过一半,一片刀风已当头而落。其势之快,间不容缓。
桑树蓦地向右面一个打闪,就势飞叉以迎,却是慢了一步,来人刀势绝快,手法迥异。取势迂回,“噗”地一声,劈中老掌柜的右臂。连同手上钢叉带着一只血淋淋的右手臂腕,一并斩落下来。
“啊哟……”
一个骨碌翻出了七尺开外,只疼得他浑身打颤,鲜血如注,霎时间染了一身,连同地上的草料都染红了。
惊惶失魂的一霎,老掌柜的这才看清了。
昏暗灯光里,眼前小小马厩,竟藏着三个人——两男一女。
不容他辨认。眼前人影乍现,一个跃身而前。
桑树空有一身武功,竟是不及施展,一上来失了右臂,更是痛彻心肺,强忍着施了个“鲤鱼打挺”,还不及跃起一半,已为来人“噗”地一脚踏住了前胸,踩了个结实。
“你……你们是……”
一句话还未说出,己痛得全身打颤。
面前这个人,头束白巾,黄脸高颧,一身土著打扮,以前不曾见过。
“老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姓袁的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护着他,居然敢暗算我们的人?”
话声未顿,身后持刀、留有络腮胡子的一个已怒声道:“多说些什么,打发他上西天算了!”
话声未已,手起刀落,“噗哧”声里,血光怒现,已结果了桑树性命。
女的一个拧身向前,叱说:“杀得好,割下他的‘瓢子’(注:黑话‘人头’之意)
给姓袁的当见面礼!”
随即抡起七星长剑,咔嚓一声,斩下了老掌柜人头。
远处传过来梆子声一一三更三点。
好凄凉漫长的杀人之夜……
火烧活人
夜色更深。
袁菊辰踏瓦而归。
院子里一片黝黑,却只见马厩里的灯,迎风打转,其他各处黑森森,人影子也不见一个。
此行“白村”邀天之幸,匕首不惊,便完成了大事。
鸡不飞,狗不叫,宛似探囊取物,便结果了洪大略性命。
犹记得洪氏死前耳聆教训,面失人色,声声讨饶的一霎,自已几为之所动,设非是他的那一声呼叫,自己还真下不了手。无论如何,总算为屈死九泉的潘夫人报了大仇,接下来事不宜迟,应该是打救洁姑娘主婢的时候了。
房子里一片黝黑。
桑老掌柜的敢情是已经睡了?
推开门,先就有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味——袁菊辰心里一动,陡然吃了一惊。
约莫是老掌柜的背影。伏案而倒——睡着了!
“老哥你睡了?我回来了。”
嘴里说着,呼哧!亮着了手里的千里火,火光乍现,人已偎近。
却是桑老头趴着的身子,动也不动。
一种奇怪的感触使得他探手对方肩头,霍地向后一扳。嘿!竟是个无头之尸。
老掌柜的人头没了。
一惊之下,袁菊辰只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啊呀”一声,陡地打了个踉跄。
却在这一霎,一个人用沙哑的喉咙喝了一声:“拿住!”
“呼”地飞过来一团物件。
袁菊辰身子一偏,“砰”一声砸着了板墙,整个房子都似乎为之一震。
那物件落地打了个骨碌——披头散发,黄焦焦的形似蜡铸,枭首鹄容,竟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桑老掌柜的人头。
袁菊辰一惊之下,瞠目欲裂。暗影里忽地闪出个人来,双刀劈风直下,硬生生直向他身上招呼下来。
刀势奇快,灿若银虹,袁菊辰运掌一挥,发动内力,在对方刀锋未及之先,直向他身上逼了过去。
这人若不及时收刀,保不住便将受害,怒吼一声,腾身一个滚翻,“咔喳”爆响声里,窗棂片碎,已自跃身室外。随即破口大骂起来。
“姓袁的小子,有种的给我滚出来,爷爷找你算账来啦!”
房子里静悄悄的。
这一霎,他手捧人头,就着盏残灯,只是细细端详,越打量越可认定,便是桑老掌柜的那一颗魁首无疑,一惊之下,冷汗涔涔……
“啊呀……桑兄……”
仿佛是晴天一个霹雳,禁不住热泪泉涌而下。
真正是噬脐莫及,怎么也不会料到,才不过小别几个更次,便作人天永别。面对人头,简直痛心到无从捉摸,几至不能自持。
便是铁打汉子,也不能承受。
一霎,袁菊辰伏案大恸,痛泣出声。
哭着、泣着,室内残灯,随即为之熄灭,黑黝黝一片,也看不清楚。
这阵仗可是透着邪门儿……
一条人影划过,落地无声,现出个细腰刚健的女人,尖额高颧,三角眼,正是昔日五台山道,拦路打劫的“十三把刀”之一,人称“千尾毒蜂”尚九姑便是,当时一头长发,吃袁菊辰长剑削落,不思退而改过,反倒变本加厉,再次寻仇。头上用红布扎着个“三灯彩髻”,衬着白削削的一张瘦脸,模样儿煞是恐怖。
既号“千尾毒蜂”,当知她心狠手毒,那日五台山道恋战之中,袁菊辰不慎为她暗器“细雨飞丝”所伤,这一霎,她有备而来,更不会手下留情。
“装他妈的什么孙子,老吴,把你带来的那个家伙,赏给他一个吃吃!”
“老吴”其实也不是外人——六十开外的年岁,浓眉细眼,一脸络腮胡子,正是那日拦路打劫的同伙之一,此人惯使双刀,其武功虽是不济,人却极有心机。
除了一双惯使的“雪花长刀”之外,今天他还背着个“厉害”家伙:长长一截,总有杯口粗细,尺半长短,像是个特制的“喷筒”。
便是江湖黑道一度盛传最称狠毒的暗器——“五灵喷火铳”了。
打量着一屋的漆黑,老吴冷笑一声,霍地退一步叱道:“小辈,你接家伙吧!”
竖背低头,“哧”地打出一物———溜子火星划过,直飞屋内,紧接着轰然一声大响,火花四溅,整个房间顿时火起,为之燃烧起来。
喷火弹一经发出,老吴、尚九姑不约而同地齐向门前扑去。
尚九姑“火上添油”,发出了她的拿手暗器“细雨飞丝”。
“嘭”地一声,爆发出银星万点,直向燃烧烈火的房中怒发而入。
只当是袁菊辰万无活理——眼看着火光爆炙,耀眼生辉,红彤彤火光里,滚动着重重浓烟密雾,却是不见那个“该死”的人儿……
老吴直着眉毛,骂了声:“妈那巴子……”
再次低头,待将二次发出烈火毒弹,一只手,忽然落在了他的背上。
耳听着尚九姑一声尖叫:“小心!”
却已是避身不及。
这只手力道万钧,一按之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老吴背上“五云喷火铳”喷管上。
随着内力一吐,只听得“轰”地一声爆响,大股烈焰随即自老吴背上爆溢横出,顷刻间已成了个火人。
这个人——袁菊辰,其实早有见地。
掌势一吐即收,长躯更不曾少缓须臾,随着掌势的一收,猛地飞身而起,直向一边的尚九姑身边坠落。
尚九站简直看花了眼。
怎么也想不通,袁菊辰从何方而来?
这一霎,情势紧迫,间不容发。
老吴使坏不成,自身为烈焰所焚。原来“喷火铳”内尚余大半硫黄火弹,吃袁菊辰掌力所摧,一股脑儿全数爆发,威力可想而知。
可怜老吴连对方袁菊辰的模样都没有看清,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便陈尸当场。
一片火光,引燃老吴尸身,片刻之间,已是焦黑一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油脂爆炙气息,久久不散……
尚九姑的情形也不见得就好。
迎着袁菊辰的自天而降,这个女人诚然是吓直了眼,却是,屋顶瓦脊上,她的另一个同伴“蓝老二”,发出了一声惊呼,抖手打出了晴器“瓦面透风镖”。
他的功力也仅如此,自忖着此番的凶多吉少,哪里再敢逗留。
暗器出手,转身就跑,哗啦啦脚下生响,踏碎了大堆瓦片,一路飞纵着直向南面而遁。
袁菊辰既然看见了他,便不愁他插翅而遁。却是眼前这个凶婆娘尚九姑,万万不容她再逃开手下。
身势方转,长剑“吹雪”陡地卷起一片银光,直向尚九姑喉上撩去。
尚九姑吓得怪叫一声,使出生平之力,向侧面飞纵而出——两个伙伴一死一逃,只剩下了她一个,如何能是对方敌手?
身子方一落,袁菊辰鬼影子似的又自来到。
“你……好个小子!”
七星剑使出全力,一剑穿心直刺而出。
袁菊辰身子略偏,宛似风摆残荷,尚九姑的这一剑,便刺了个空,却是力道用过了头,身子一冲,直向前面栽了过来——不偏不倚,正好迎着了袁菊辰倒卷的剑锋。
鲜血四溢。
尚九姑一头扎下,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这一剑由前而后,直把对方刺了个对穿窟窿。
一剑得手,更不停留。
有似轻烟一缕,倏地认着蓝老二遁身之处,快速追去。
蓝老二脚一踏上木桥,“唰”地掉过身子。
袁菊辰有似疾风,已自身后袭近,一扑而上,定若磐石。
天色是那么的昏暗,一轮明月,吃阴云层层遮住,只有几颗寒星,散发着微弱光芒,所见一切混淆而朦胧……潺潺流水,嗖嗖西风,更似为眼前加添了无限恐怖与凄凉。
蓝老二猿猴那样的半蹲着身子,链子枪“蛇”样地盘在右手腕子上。
那么焦迫,走投无路地向对方打量着。
袁菊辰终于认出他来了。
那一日船泊中途,邂逅的两个土佬“阎老大”、“蓝老二”,前者为自己剑伤脸部,料是已成残废,这个蓝老二竟是阴魂不散,也追了下来。
“小子……你有种,把我们十三把刀全杀光、杀绝……我就服……服了你!”
话声一顿,人已腾身而起。
链子枪唰地一响,一式拨风盘打,搂头直下,同时间左手箕开,以“二龙探珠”之势,直取对方双瞳。
却是部位有差。
链子枪“叭”地打了个空,手指头滑着对方额边擦了过去,一经失手,反显无能。
即吃袁菊辰冷森森的长剑,自侧方斜穿前心。
像是一只无腰的大海虾。即在袁菊辰拔剑的同时,翻身跌落桥下。
“扑通!”水花四溅,便自消逝不见。
玉兔东升
乌云终为天风吹散。
一轮皓月复出云表——是那种极其强烈的“东升”运势。再无一物所能掩饰。
其时天近五鼓,距离着光明的明天已是不远。像是这黎明前的黑夜,更深邃,更诡谲,却已不再使人可怖,毕竟光明已经在望。
车行颠簸,洁姑娘和彩莲两个女人都睡着了。
袁菊辰紧紧依偎在她们身边——洁姑娘的半边脸,甚至于还枕在他的肩上,那种发自睡梦中的安适微笑,显示着她内心这一次是真正的有所归属了。
大车取道长城,往北面去,先到大同,歇上两天,然后再动身,出关直奔“张垣”
,那就是袁菊辰的老家了。
看着手里的“吹雪”古剑,袁菊辰真个感慨系之,似乎他已不复再能记忆——即是在一个更次以前,这口剑还曾刺杀了许多人,像代州的州官汪昭、同知陆谦,再往上推,山西巡抚洪大略,以及“十三把刀”那许多数不清的黑道人物,一一都作了剑下之鬼。
有生以来,他从不曾杀过人,这一次竟然……
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毛发惊然的感觉。暗暗地告诫着自己:今后不再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