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之后,又顺着大路朝前走了约莫半里路,眼前出现一个种满莲花的池塘。这时候还是早春时节,花没有开,只隐约能看见水中窜出三两支嫩绿的莲叶,小朵小朵的,甚是可爱。荷塘后头是一条木板子铺成的小桥,踩上去嘎吱作响,通往一片竹林。
应当就是这里了,姚织锦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了打气,一脚踏上桥,走了过去。
此处的竹子青翠挺立,直指天空,茂密地一簇簇立在泥地中,隐约露出掩藏在后面的青瓦白墙大房子。院子里好似有人在演奏乐曲,似有若无地传出来,呜呜咽咽,悠悠扬扬,衬得四周愈加清幽。
嚯,这陶善品还真会享受呢!她暗暗嘀咕,走上前去叩了叩门,不多时,便有一个穿着天青衫子的小童探出头来。
“你是姓姚么?”那小孩儿看上去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一张口便问道。
“是啊!”姚织锦点点头,“借问一句,陶爷可在家?”
“你咋现在才来?我们爷都等你好久了,快进来!”小童不满地嘟囔一句,打开门将她让了进去。领着她在宅子里七弯八绕,踩着石板路来到一个小而雅致的院落中。
“陶爷在书房里,你直接进去好了。”小孩儿说完转身就走,姚织锦在后头急得直叫,他根本连理都不理。
这一屋子都是些什么人啊,古古怪怪,那陶善品该不会设下什么圈套了吧?一个大男人——虽然外表不太像——至于那么小气吗?
她走上前,拍了拍门板,不情不愿地叫道:“陶爷,我是玉馔斋的姚织锦,我来了。”
“进来吧!”里头传来娇滴滴地一声轻喝。
推开门,就见那陶善品今日穿着一件鲜亮的石榴红锦衫,立在窗台前侍弄一盆春菊,听见门响,他便回过头来,抿唇一笑道:“我算准了你今日会来,却不知竟这么晚。你这是对待一个长辈应有的态度吗?”
姚织锦在心里学着他的样子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十分敷衍地冲他福了一福,道:“陶爷,您也知道我开着一间小饭馆,是脱不开身的,只能等忙过了才来,还请不要怪责才是。”
陶善品随便点了个头,放下手里的花剪,忽然飘飘荡荡地原地转了个圈,问道:“你瞧我今日这身如何?”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是应该说英气逼人好呢,还是干脆赞他美艳不可方物?
“嗯……挺、挺喜庆的。”姚织锦磕磕巴巴地道。
“哼,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听说那姚江烈家也算润州大户,你既然是他侄女,总该认得几个字吧,连句夸赞的话都不会说?”陶善品十分不满地嗔了一句,接着道,“知道我今天叫你来干什么吗?”
“我……我不知道。”姚织锦轻易不敢瞎猜,只装可怜道,“陶爷,您看昨儿我都给你道过歉了,我就是一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姑娘,您大人大量,就别为难我好不好?”
“屁话!”陶善品气得抖了三抖,“敢情儿你以为我找你来还是为了公报私仇,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小气?咱们之前的恩恩怨怨,在我这里已经翻篇儿了,你不用再想。我也懒得跟你啰嗦,昨天吃了你那猪肚汤,我觉得你还算是一个可造之材,你恐怕也瞧见了,我这儿满屋子全是与饮食有关的书籍,所以……你跪下叫师父吧!”
啥?陶善品原来真的是打算收她为徒?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哇!要是在从前,她肯定非乐疯了不可,但问题是,她好像已经拜过屠艳娘为师了吧?
姚织锦吭哧了两声,道:“陶爷,您愿意教我这个不成器的丫头,我真是欢喜得很,但昨天我也已经说了,已经拜过师。我师父对我很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如今虽然已不在我身边,但并未曾逐我出师门,我再另拜他人为师,这不太好吧?”
“啧,小小年纪,哪里来这些迂腐思想?你也知道我在这桐安城里是何等样人物,心心念念想拜我为师的人从城东头能排到城西头,你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陶善品骂了一句,但脸上的表情却并不怎样凶恶,问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师父并不是正经厨子,那么他是什么来头?”
“您真想知道?”
“别绕弯子,快说!”
“她……她是个老鸨……”
“你再说一次试试?!”
陶大爷差点没背过气去:“拜一个老鸨为师,你还真有出息啊,我看你就是要活活气死我!”
姚织锦嘟了嘟嘴,喉咙一阵发痒,咳嗽了两声道:“老鸨怎么了,只要她有本事,哪怕她是个要饭的,我也会拜她为师的。陶爷您锦衣玉食,自然不知生计艰难,我师父,她的经历也很坎坷的。”
“我不管那些个!”陶善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几年,我身子一直不好,很想寻一个聪明伶俐的人,将自己对食物的理解认识全都教给他,免得死后失传,看来看去,竟偏偏看上了你这个性子古怪、满嘴胡言乱语的小丫头!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那天在望月轩外我说的那番话,并不是针对所有女子,只是那‘弄雪阁’的老板娘,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人,故此一时怒火攻心,这才脱口而出。反正虚名的东西我也不甚在意,你愿意的,就叫我一声师父,否则,只称陶爷也使得。你过来,我问你,你想跟我学吗?”
姚织锦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眼前女里女气的陶善品瞬间变得慈祥起来。这可是如假包换的京城第一饕客啊,会吃的人必定对食物有独特的认识,若能得他随手点拨一二,厨艺必将收获质的飞跃哪!
她双颊和嘴唇都兴奋得一阵发红,使劲点头道:“我想,当然想了!陶爷,您真肯教我?”
“别让我翻来覆去说没用的话,还有,别对着我咳嗽!”陶善品皱着眉头,用手中锦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道:“既这样,咱们也不用多说其他的了。你现在对做菜的感觉很好,只是基本功差了些,不努力打好根基,今后可够你受的。”
“这就要开始上课了?那咱们第一天学啥?”姚织锦满脸堆笑地问道。
陶善品高深莫测地一笑:“莫急,做厨子,要想学会做菜,先得学会吃。”
☆、第八十二话 食不厌精
“啊?所以,我们现在要吃东西?”姚织锦愣了愣,“眼下不过未正时刻,我哪里吃得下!”
陶善品恨不能掐死她,痛心疾首地差点把脑袋晃下来:“蠢材啊蠢材,你可知城中人有多少人对我这里的吃食痴心妄想?哪怕尝上一小口,他们都能欢喜大半年,你还跟我唧唧歪歪的!唉,我真是……怎么偏偏就看你顺眼?”
“陶爷,我知道您喜欢我,不用老说出来,怪不好意思的。”姚织锦见这位不挂名的师父仿佛很好欺负的样子,便大着胆子调侃道,“你到底有什么好东西?”
“哼!”陶善品抬头用鼻孔看着天花板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中午忙着给客人做菜,饭肯定是糊弄吃的吧?身为厨子,对自己的嘴巴和舌头都不仔细照顾着,长此以往,味觉必然退化,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孔夫子有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精细!”
说着,拍了拍手掌,高声道:“送进来吧!”
门吱呀一响,立时便有两个俏丽的丫头端着托盘走了进来。陶善品走到窗边,在墙壁上随便碰了碰,一道暗门顿时开启,外面是一个临水而建的木头小凉台,上置一张紫檀小桌和两三张矮凳,旁边栽着几支竹子,异常风雅。
“你过来,看看我这里如何?”陶善品冲姚织锦招招手,她立刻走过去,扒在门边,眼睛就像钉住了一般拔不开,半晌才笑道:“陶爷,你这里自然是极好的,该怎么形容,我也不敢说,省得回头你又数落我没见识。”
那两个丫头从二人身边掠过,轻手轻脚在桌上搁下两杯茶、三碟小菜以及两双乌木镶银筷子,含笑退了出去。经过姚织锦身边时压低声音道:“姑娘真是好福气,除了我们爷,还未曾有第二个人在此用过餐呢!”
“多嘴!”陶善品斥了一句,招呼她在桌边坐下,道,“你瞧瞧,这几道菜你可见过?”
姚织锦连忙低头仔细看了看。桌上的所有杯碟皆是最简单不过的青白釉,干净清爽。茶杯中飘着三四朵花瓣,那三个碟子最多不过女娃儿的手掌大小,分别盛着水煮过的鲜肉、面筋和鱼干儿样的东西。
这几样菜品外观看起来平淡无奇,凑近了嗅闻,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香味,这老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陶善品先用一张湿帕子擦了脸和手,挽起袖子泰然道:“在我这里,用食不为果腹,而重在一个‘品’字,你既然来了,就当守我的规矩。在我这儿,先吃哪一样,后吃哪一样,都得由我做主。你先端起那盏茶来试试。”
姚织锦依言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细细抿了一口。她很明白,这一餐,与其说是在品尝菜肴之味,倒更像是一场试炼,如不出意外,很快陶善品的问题就会接踵而来,一定得小心应对才行。
这杯中物饮进口中,才发现它其实并不是茶,里面既有一股爽甜的滋味,又隐约带着几缕花香。水中飘着的是梅花,奇异的是,竟栩栩如生,像新摘下来的一般,十分可爱。
“尝出来了吗?”陶善品微笑着问道。
“唔……”姚织锦有些迟疑地道,“这杯中之物好似是用梅花浸泡而成,里面混合了蜜糖,既开胃,又爽口,当真清新得很!”
“不错,这东西叫做‘暗香汤’,是将腊月盛开的梅花采摘下来,连蒂带把儿地收进瓷瓶里,再加入一把炒盐,以箬叶封口收藏三五个月。吃之前先在杯底抹一层蜜,放入三四朵花,再倒入滚水便可饮用。”陶善品点点头。
“一杯茶,竟这么费工夫?”姚织锦咂舌道。
“这算得了什么?你再尝尝这道用‘腌雪’煮成的鲜肉。”陶善品说着拈起一片颜色鲜嫩的肉片搁进她的碗中。
“腌雪?”姚织锦好奇地夹起送入嘴里,“名字虽然奇怪,却又有两分写意呢!”
“嗯!”陶大爷满意地点点头,“果然孺子可教,逐渐开窍了。这一回我却要考考你,你来说说,这腌雪是个什么东西?”
姚织锦细细咀嚼口中的食物,初入口时有些像腌肉,但细细品尝,就会发觉它并没有腌肉的油腻感,反而极其清冷绵密。肉在烹煮时似乎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却自然而然五味皆全,沁香满口。
她忍住咳嗽,唇边勾出一抹笑:“陶爷,我试着说两句,要是有不对的地方,你可别吼我啊!我猜想,所谓的‘腌雪’,即是将雪收集起来,和盐混合在一起密封储存在大缸之中。时间一长,雪自然融化成水,然后用它来煮肉,就会特别味美,对不对?”
陶善品丝毫不掩饰面上的欣赏之色:“瞧你这丫头,明明长了条好舌头,怎么尽着亏待它?以后可得好好照料着,知道不?你说的没错,这腌雪同样取自腊月,搁进大缸里,采用一层雪一层盐的方式按紧压实,再封好盖子。待得天气回暖,便能取出来使用,烹煮鲜肉或用来调制各样酱料,都非常好。”
姚织锦咂舌不迭。她以为自己生在饮食之家,总该有些见识的,然而陶善品口中的“腌雪”、“暗香汤”,她根本闻所未闻,实是又惊奇又赞叹。
接下来,二人又一同品尝了另外两道小菜——响面筋和鱼鲊。前者用猪油和香油分别炸过,拌上花椒粉和绍酒,入口咀嚼时咯吱有声,既有趣又好吃;而后者用生矾泡汤,凉透之后,把切成薄片的鱼肉搁进去浸泡,沥干之后,鱼肉便又紧又脆,之后再加上盐、莳萝等调料腌制。特别的是,保存时需要将瓦罐倒过来摆放,待里面的料汁控完,鱼也就熟了。
这几道菜,外表看起来没什么了不起,但吃过很久之后,依然回味无穷,唇齿留香,虽是用最简单的材料,但滋味却实在非比寻常。同它们一比,普通饭馆里那些佳肴美馔,瞬间变得平庸起来。
姚织锦彻底傻了眼。她总以为《玉馔集》里的记载已经算作包罗万象,却没料到,陶善品家这些东西,比之又生生高出一头去。学厨,果然是一件永无尽头的事啊!
陶善品见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知道这小丫头今日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便呵呵笑道:“我知你现在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要紧,慢慢来,我早说过,在我这里,有一大箩筐的东西还等着你一点点学。你若真个有天分,将我生平懂得的东西都学了去,我便也就心满意足了。”
姚织锦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抬头满眼感激地看着他。
“得了,若是要谢我,就省了这口气吧,说到底,我也是为自己找个传人,你碰巧对我的胃口,没什么大不了。”陶善品舒开臂膀稍稍活动了一下,埋怨道,“都怪你,我原本每日雷打不动的午睡今儿算是泡汤了,这会子我可得上床歪一歪去。你青春少艾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可不敢跟你比,若休息的不好,脸上又得添皱纹咯!你且去吧,也不用日日来,我要找你的时候,自会派人去传话。赶紧回你那劳什子饭馆去,我还准备了另一样礼物在等着你呢!”
说罢,挥了挥手。
姚织锦这次才算是真心实意地冲他施了一礼,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第八十三话 生意爆满
从陶善品的宅子出来天色已经不早,被风一吹,姚织锦就觉得浑身发冷起来,直担心自己这是要生病,连忙快步走回城里,穿过几条街道,不经意间一抬头,却见凌十三站在一片木头栅栏前,眼睛直往里瞅。
姚织锦顺着他的目光也朝里望了望,那栅栏之中倒像是一个园子,荒草疯长得足有半人高,实是没甚可看。她本待过去打招呼,想了想,又觉得犯不着这样上赶着讨嫌,便一扭身打算离开。
没料到,凌十三却瞧见了她。
他远远看着那个葱绿衫子的姑娘正气鼓鼓的疾步往街里走,不时掩着嘴咳嗽两声,站在原地想了想,终是忍不住追上去唤道:“姚姑娘。”
姚织锦蓦然停下脚步,回过身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干嘛,这会子你又不躲着我了?我还以为从今往后,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了呢!”
记忆中,这好像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姚姑娘”这三个字,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用任何称呼唤过她,姚织锦甚至怀疑,他会不会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凌十三对她浑身上下透出的怨气视而不见,只道:“好些年未回京城,这里竟是大变样了。我与妹子归来,身上无甚钱钞,总得想法儿养活自己,这几日便一直在外寻觅挣钱活计。”
姚织锦不由自主地朝他拖在身畔的左臂望了望。
胳臂动弹不得,这意味着那些搬搬抬抬的粗重活他是决计做不了的。红鲤又是个姑娘家,找事更难,莫非还去大户人家做丫头?他们俩虽然是桐安城的旧人,但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京城人多地贵,要在此安顿下来,匆忙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想想,说出来,无疑是伤人的。她用手捂住嘴轻咳了两声,道:“既如此,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方才见你盯着那园子看了好久哩!”
话刚出口,自己就先飞红了脸。这句话一出,岂不让凌十三知道,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他了?
凌十三在这一点上却不甚在意,顿了一顿,指着那满园荒草道:“此处便是我家从前酱园子的所在。”
姚织锦恍惚记得红鲤曾跟她提起,当初谷元亨垂涎这爿酱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