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饭点了,我现在正休息呢,你要是想吃,申时以后再来,现在本姑娘可……”姚织锦心里气不过,一句话顶了回去,小蝶连忙凑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
“姑娘,你一向聪明伶俐,今儿怎么糊涂了?”她压低声音道,“俗话说的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是外地来的,又孤零零一个人,这个陶善品在京城饮食界地位高的吓人,一句话抵人家一百句,一千句,他要是出去说些什么不好听的话,咱们这玉馔斋,就真别想再开下去了!”
“是啊姚家妹子。”谢天涯也挠着后脑勺接口道,“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这个姓陶的应该也算不上大奸大恶,眼下他肯吃你做的菜,我琢磨着,就等于给了你一个机会,你们之间那点小打小闹的,暂且丢到一边去不行吗?”
姚织锦向陶善品看了看,见他面上一副怡然自得的微笑,仿佛对他们所说的话浑不在意,心里实在是搓火。这家伙是京城中第一饕客,那些酒楼的大厨得知他要来,肯定会预先做足万全准备,眼下自己虽然轻易得知他想吃的那道菜便是猪肚汤,却不知他的口味怎样,有什么禁忌,这菜可怎么做?
谢天涯和方立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将她架进厨房里,道:“你想得再多也是白浪费时间,动作快点啊!”
姚织锦嘟嘟囔囔十分不情愿地向大堂的方向看了一眼,从灶旁的水盆里捞出一只猪肚,一晃眼忽然看到谢天涯送来的药材,灵机一动,问道:“谢大哥,猪肚能和药材相容吗?”
谢天涯微微一愣,道:“你是想做药膳给陶善品吃?我带来的药材都是最温和的,猪肚这东西又没什么忌讳……对了,你可听说过四神汤?”
“四神汤?什么玩意?”
“中药里的四神,就是茯苓、芡实、淮山和莲子,这四样东西搭配在一起,简直可算作是无往不利,既能养颜,还能清火祛热,是药膳爱好者十分尊崇之物。这四神汤……”
“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姚织锦慌忙打断了他。
既养颜又清火?我的亲姥姥啊,对于一身女气又爱美的陶善品来说,这难道不是最佳选择吗?《玉馔集》上曾经详细记载过猪肚汤的烹调方法,如今加上这‘四神’,她倒要看看这娘娘腔还能说出什么来!
她乐得不知道该先做哪样才好,脊背抵住灶台冷静了片刻,先将猪肚剪开摊平放进水盆,从柜子里舀出半碗面粉,和着少许醋和油反复搓洗干净,搁进放了葱段、姜片和两勺米酒的水锅里煮沸,待到猪肚变硬,便取出来切成细条。
紧接着她从谢天涯带来的包袱里取出茯苓、莲子、淮山和芡实,想了想,又剪下来两条参须,一起洗干净了,和猪肚一起放进砂陶锅里,加入葱姜米酒武火煮上一盏茶的时间便转为文火慢炖。
做完这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姚织锦洗干净手,从厨房里走出来,见陶善品端着茶杯缓缓吹开表面的水汽,小口小口地啜饮,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少不得走过去道:“陶爷,这道菜花得时间比较长,劳烦您老多等一会儿。”
“没关系,为了吃,就算花费再多的时间我也不心疼。”陶善品风姿绰约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怕就怕,是白耽误工夫!”
姚织锦瞪了他一眼,忍着气没回嘴。
谁知那陶善品却不想就此罢休:“反正也得等着,这位姑娘,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哪?”
“我姓姚。”
“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人士,打哪来啊?”
“我是润州人。”
“哟,润州是个好地方啊!”陶善品一拍桌子,“我六七年曾去过一趟,那里水清人秀,饮食也别具风格。你从润州来,又姓姚……可知道城中有个名叫珍味楼的酒楼?他们的老板也姓姚,叫……叫姚江烈!”
姚织锦倏然瞪大了眼,但很快又垂下眼帘,极不情愿地道:“他,是我大伯父。”
“哎哟,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陶善品一下子乐了,“我在那珍味楼吃过一顿饭,菜品之中京城味道浓郁,又带着本地特有的鲜嫩口感,真是令人食之不足啊!你大伯父如今可好,珍味楼生意也不错吧?我说,你们家大业大的,守着一间珍味楼吃老本都能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你为什么要跑到外头来受苦?”
“我很久没回去了,什么也不知道。”姚织锦不耐烦起来,“你不就是在珍味楼吃了一顿饭吗?好像跟我家很熟一样,我不想谈这个,行不行?”
陶善品见此也就明白其中必有蹊跷,一甩帕子道:“嘁,我不就是觉得要等那么长时间,闷得慌,跟你聊聊闲篇儿吗,不愿意说算了,小里小气的!”
话毕,也就不再言语,玉馔斋中登时一片安静。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其间,陶善品的手脚就没停下来过,掸了衣裳的灰尘,又照了照镜子,甚至拿出一把竹锉子将手指甲修了一遍,俨然是整个大堂里最忙碌的人。厨房里渐渐传出一阵混合着药味的浓香,他吸了吸鼻子,道:“哟,敢情儿你做的还是药膳?我记得珍味楼可不擅长这个啊!”
姚织锦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猪肚已经炖得软烂,溶进汤水中。因为添加了药材的缘故,汤汁并不发白,而是有些浅浅的黄褐色。闻起来味道很不错,就是不知吃进口中又会如何。
她在汤里搁了些盐,舀出一碗来端到屋中,对陶善品道:“喏,你尝尝吧。”
后者往碗里一瞧,笑道:“咿,你这丫头,误打误撞竟正好做了我喜欢的猪肚汤,殊不知,我越喜欢的东西,要求就越高,你今儿可要倒霉喽!”
说着,娇滴滴地捏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送进口中,眉毛突地一挑。
☆、第八十话 品评
这陶善品举止虽然做作了点,但平心而论,也算不得特别讨厌。更何况,从程清泉的口中姚织锦已然得知,在京城饮食界,他实在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随便动一动手指头,某间酒楼就会得道升仙,也随时有可能埋葬于黄土中。因此,当那碗四神猪肚汤被他放入口中的刹那,说她不紧张,那一定是假的。
她擅于自省,知道那天在望月轩门口,自己犯了大忌。当着矮人不说短话,就算陶善品对自身的状态很满意,那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自己那些不太入耳的话照单全收,并泰然处之。
如果他说出什么对玉馔斋不利的话该怎么办?如果这苦心经营的小饭馆当真再开不下去,今后自己将何去何从?哎哟,这个陶大爷,喝个汤而已,需要品那么久吗?她是不是该趁这功夫上楼收拾细软准备逃命?
陶善品闭着眼睛,热腾腾的猪肚汤在他舌尖滚动,咸淡适中,浓郁稠滑,整个口腔里都充斥着鲜甜的滋味。中药的香气恰到好处的夹杂其中,多一分则味道太重,仿佛久病饮苦药般难耐;若少一分,所谓的药膳又还有什么意义?
良久,他终于将口中的汤吞咽下去,缓缓睁开眼。面前那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此刻正满眼惊惶地瞧着她,将心中的惴惴不安在他面前透露得彻彻底底,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还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实在算得上一棵好苗子,假以时日,还不知会在厨艺界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姚织锦见他似有话要说,往后退开两步,皱着眉头嚷:“你等等啊,稍待片刻,让我做一做心理准备。”说着转向谢天涯,可怜巴巴地道,“谢大哥,要是我玉馔斋开不下去了,你能让我到清心药庐当几天小工挣点零花钱么?”
谢天涯“啧”了一声:“咄,好个没出息的丫头!你做的菜老子天天吃,香的了不得,你怕个啥?这姓陶的要是敢颠倒是非,我这就回药庐取银针来扎废了他!”
“哼,山野村夫!”陶善品瞟了他一眼,从牙缝里轻鄙地吐出几个字,“我陶善品跟你的舌头长得可不一样,像你这种人,一顿饭怕是要吃三大碗吧?只求填饱肚子,给你山珍海味你也尝不出滋味,和你说话,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你奶奶的,找抽哇?”谢天涯登时怒将起来,幸亏被方立死死抱住了腰,否则看那架势,简直会让这娘娘腔立毙当场。
“不过……”陶善品话锋一转,“我这个人,一向最是公道,绝不会为了一点私人恩怨就冤枉谁,欺负谁。”
姚织锦实在是忍不住,跺着脚道:“你别显摆了,到底如何,你给句痛快的吧!”
陶善品从碗中捞出一条猪肚,在众人眼前晃了晃,道:“这丫头刀工实在是差得要命,瞧瞧,连个肚子都切不好,歪歪扭扭的,难看死了!还有哇,这盐搁得可太晚了些,咸味虽然合适,却只浮在表面上,并没有与汤融为一体。需知,做菜嘛,什么时候放盐什么时候落糖,那都是有讲究的,凭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有点三脚猫功夫,就真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天真!”
姚织锦想死的心都有了。当初自己是发的什么疯,为什么要得罪这个不男不女的京城第一饕客啊?他说过从不来玉馔斋这种小饭馆吃饭,只要不引起他的注意,就算生意差,总还可以想想办法改善,现在呢?一切都毁了!
她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出自己身无分文,披着一张破毡子在京城沿街乞讨的惨状,胸臆中顿时涌出一阵悲凉。
幸好红鲤和凌十三没有搬到这竹林巷来,否则,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同他们交代!
陶善品见她一脸灰败,用手帕遮住嘴,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笑屁呀你!”姚织锦一嗓子吼了过去,“我知道自己做的菜入不了你的法眼,但你也不要太得意,本姑娘命硬得很,想让我的玉馔斋关门,没那么容易!”
“哎哟,你作死啊,喷我一脸口水!”陶善品捏着手帕擦脸不迭,“身为一个厨子,被顾客挑剔是常有的事,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受不了,今后怎么在京城立足?我又没说你这小破饭馆开不下去了!”
听他话中有话,姚织锦本已如死水的心登时活泛起来,连忙放低姿态问道:“陶爷,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痛快点一次说出来吧,别大喘气了行吗?我年龄小,经不住刺激。”
陶善品又是一个白眼:“倒还挺会见风使舵,你也就这点儿出息了!我问你,你肯不肯静下心来听我说两句?”
“肯,您老快说呀!”
“一个大厨,无论厨艺怎样出神入化,都不可能完美无瑕毫无破绽,他必然有自己薄弱的一环。我一试便知,你的刀工从来没有经过训练,一塌糊涂是很正常的,但可贵的是……你对食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仿佛你天生知道如何将某种事物烹调得最美味,这甚是难得。”
呃……其实,这都是屠艳娘和那本《玉馔集》的功劳哇!姚织锦在心中默默道。那本书不知参杂了多少人的心血,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食材几乎都有详尽记录,自从得到它,她便坚持每天都翻上几页,若不是这样,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熟知各种食材的灵活运用方法。
她只管在心里想着,表面上却仍旧是恭恭敬敬。陶善品见她态度端正了许多也很满意,接着道:“还有一点更难得。许多有点名头的厨子,都会将食材当做自己手中的玩物,胡搞瞎搞,将其原本的味道弄得面目全非,我最是不喜。而你,你既有初为厨子的本真淳朴之感,同时,更将食材放在烹饪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环,愿意将自己当成它们的配角,做出来的菜,自然诚意十足。所以……”
“所以我的玉馔斋,其实还是挺有前途,能在京城立足的对不对?”姚织锦越听越兴奋,等不及地接嘴道。
“啧,你要搞清楚,哪家饭馆能在京城开下去,从来不是我说了算。”陶善品俏生生点着她的鼻子道,“我只管如实评价菜品的味道,其他的,我一概不关心。至于你——我瞧着还有那么点天赋吧,只要能不断精进厨艺,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姚织锦这才算松了一口气。这陶善品真不会说话,明明是夸她,为什么非要把人吓个半死?
陶善品见她表情放松,突然疾言厉色起来,霍然站起身道:“照你现在的水准,在京城混口饭吃不难,但莫非你为厨目的就只是为了挣钱?不说别的,刀工、基本功、调味料的配制……这些都是你的硬伤!”
姚织锦叹了口气:“我难道还会不明白吗?只是,我原先不过在别人家的厨房帮忙打杂,后来跟着一个师父学了三四个月——她本来也不是正经厨师,就算我清楚自己的毛病,也不知该从何改起啊!”
她不可能永远靠着那本《玉馔集》和雷劈出来的异能开饭馆,一开始或者能吸引人,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然而,屠艳娘现在早不知去了哪里,她又能从哪里给自己再寻到一个擅厨的高人学艺?
陶善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冲身旁小厮使了个眼色,背着手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
“我家在城北,出了城穿过一个水塘,门前有一大片竹林的便是。”他没头没脑地撂下这句话便飘然而去,徒留一个袅袅婷婷的背影。
☆、第八十一话 不挂名师父
陶善品前脚走,久未出声的程清泉后脚就蹦了起来,连连拍掌道:“这可好了!姚姑娘,陶爷寥寥数语,明摆着对你的厨艺很是欣赏,今后咱玉馔斋再不愁生意,肯定会客似云来的!”就连方立也是满面喜色,低头憨厚地打哈哈,他妹妹在旁边捶了他一下,咯咯笑了起来。
姚织锦低头思索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程掌柜、方立,我来到京城没多久,对你们这里的规矩也不大懂。依你们看,陶善品为什么要特意告诉我他家住在何处?该不是暗示我上门给他送银子去讨好他吧?这种事我可做不出来!再说,我是个穷鬼啊,怀里拢共没几个钱,小心翼翼抱着几两散碎银子送过去,人家还瞧不上眼呢!”
程清泉像看怪物似的紧盯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转向谢天涯,哭笑不得道:“谢大夫,你这妹子脑袋里装的究竟是些个啥啊?我怎么听不懂她的话了呢?陶爷若真个要害她,犯得着那么麻烦吗?只需走出去吆喝一声‘玉馔斋的东西吃不得’,谁还敢来?我看,人家是打算提携她呢!”
这一层姚织锦又怎可能没想到?只不过她心中还塞着疑问。那日在望月轩门口,她明明白白听见陶善品对女人下厨这回事嗤之以鼻,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一时不忿,冷嘲热讽了两句,他又怎么会忽然转了性子,对自己这个“基本功奇差”的小姑娘上起心来?
谢天涯跟着程清泉呵呵笑了两声,道:“我这妹子脑子里怪想法挺多,有时候会把自个儿给绕进去,你别介意啊。姚家妹子,我大略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你也不用思虑太多,我估摸着那陶爷虽然女里女气的,看样子也不像什么坏人,特地留下住址,必然有目的,多半还是好事哪!我看,明天你索性就去他城北的宅子走上一遭,你要是不放心的,老子陪着你,这总行了?”
姚织锦晃晃脑袋:“不用了,那陶爷将地址告诉了我,他在桐安城里又名头响亮,哪怕龙潭虎穴,我也得走上一遭了。谢大哥你药庐事忙,不用陪我,我自己去就行。”
这晚姚织锦睡得不好,第二日起床就觉得头疼身重,还时不时有两声咳。勉强延挨着忙过午饭,便忐忐忑忑地去了城北。
出城之后,又顺着大路朝前走了约莫半里路,眼前出现一个种满莲花的池塘。这时候还是早春时节,花没有开,只隐约能看见水中窜出三两支嫩绿的莲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