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织锦啼笑皆非,走上前去,但见那红纸上写着八个大字:东主有喜,停业三日。
不会这么巧吧?她可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花血本来尝味道的呀!
“姑娘,我想起来了!”小蝶一惊一乍道,“前段时间我恍惚听说这望月轩老板的女儿要出嫁,弄得好大阵仗,恐怕就是这两日吧?”
姚织锦悻悻地一甩头:“真倒霉!”
“真倒霉!”
旁边有个尖锐的男声也同时骂了一句。
她回过头,发现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三个人。为首的那个看上去总有四十多岁,穿一身绿底金花的锦缎衫子,头发梳的油光水滑,一张脸好似扑了粉一般,皮肤白腻滑溜,唇红齿白,手里握着一方锦帕,眉尖轻蹙,娇滴滴地跺了跺脚,当真仪态万方。
她险的噗一声笑了出来,慌忙捂住嘴,只扮作不经意地瞧过去。
“陶爷,这望月轩没开门,也是没法子的事嘛。”那男子身后一个小厮惴惴道,“这桐安城又不是只有这一间馆子,不然,小的陪你去食香馆吃羊肉炉如何,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你懂个屁!”被唤作“陶爷”的男人转身将手帕滴溜溜一抛,正砸在那小厮脸上,尖声细气地斥道,“吃东西得讲究时令,如今都开春儿了,谁还吃羊肉炉?弄得一身火气脸上长疮你负责啊!我今天心心念念就只想吃这望月轩的鸡丝卷,点两样小菜在这里临窗独饮,何等惬意?谁知他竟然敢给我不开门!他家女儿几时嫁人不行,偏生选在今天,分明跟我作对!”
“陶爷,鸡丝卷又不是什么金贵菜,桐安城里大大小小的饭馆都能做,你何必跟他家置气?我听说离这儿不远的‘弄雪阁’菜肴滋味也不错,如今又创了几道春季时令新品,不如……”
谁知那陶爷一听这话,火气更大了:“呸,我就说你们一个个都是没见识的,你们还不认!那弄雪阁可是女人开的饭馆,一个妇道人家,能做出什么好菜来?我踏进她家门口都嫌脏了我的脚!”
姚织锦原本在旁瞧热闹瞧得津津有味,冷不丁听到这话,火气噌地冒了上来。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不能做菜开饭馆?这家伙明明是个男子,浑身上下却一股子女气,还有脸说别人!
她眼珠一转,低头高声道:“小蝶呀,来到这京城,我才真真儿算是开了眼了!我是小地方出来的人,在我们那儿,男人个个儿高大英伟,你瞧三哥哥,再想想谢天涯,哪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虽是不修边幅了些,好歹看上去俊朗豪迈,怎么这京城中,却是另一种景象?”
小蝶飞速朝那陶爷溜了一眼,笑呵呵道:“姑娘指什么?”
“我是说啊,莫非京城男子都喜欢涂脂抹粉?腰肢又软,声音又细,说起话来如黄莺出谷,真是好听,连我这个如假包换的姑娘,都要自愧不如了!”
这些话一声声儿传到旁边去,那陶爷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垫着小脚走了过来,双手叉腰呈茶壶状,气势汹汹地站在姚织锦面前,哇啦就是一声叫喊:“你说谁?”
“谁搭腔我说谁!“姚织锦虚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我又不认识你,为何口出秽言辱骂于我?”
“先生没念过书?我哪个字是‘秽言’了?”
陶爷用一根芊芊玉指点住她:“你说我……反正不是好话!”
“哎哟,别生气嘛!”姚织锦笑吟吟地看向他,“生气长皱纹的,你瞧瞧你那眼角,都卡粉了!”
“啊,真的呀?”陶爷一惊,立即就要从怀中掏出镜子来照,手伸到一半才明白眼前的姑娘实在调侃他,怒气更甚,双手在身前如风中柳枝一样快速晃动,尖声吼道:“你……你讨厌,我和你有仇啊,干嘛跟我过不去?”
姚织锦微微一笑:“先生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又怎会找你麻烦?只不过听到你在那里对女人做厨一事评头品足,心里一时不忿,就多嘴说了两句,你大人大量,就不要跟我一个小姑娘计较了,好不好?”
陶爷低头看了看身前站着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不禁一掀嘴皮,喷出一口冷气来:“这么说,你也是厨子?”
“小女子不才,在竹林巷里开了一间小饭馆。”
“嘁,我当你有多大来头,原来不过是个小饭馆,每天挣钱糊口很辛苦吧?不怕告诉你,这桐安城里像你这样的小摊档多如牛毛,我陶善品连个正眼都不会赏给他们!”
原来他的名字叫陶善品。姚织锦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点点头道:“这我就放心了,我还正担心你若是来了,会带坏我们那里的风气呢!”
说罢,施施然转过头,领着小蝶像阵风似的离开了。
陶善品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醒过味来,咬牙切齿对身旁的小厮道:“她那家饭馆在竹林巷?我记住了!”
☆、第七十八话 冤家上门
望月轩没开门,姚织锦便盘算着第二天再去那食香馆瞧瞧,还有跟在陶善品身后的小厮口中那间“弄雪阁”,听名字就颇有意境,又同是女子开的,说不定,能从那里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经验。
玉馔斋里这天依旧是冷清,她收拾停当正要出门,谢天涯满头大汗地跑了来,肩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进屋就满口嚷嚷着要水喝,小蝶给他端来一杯茶,他不由分说地全灌下去,抹了抹嘴,道:“妹子,你这是要出门?”
“随便出去逛逛。谢大哥,你背着包袱做什么,要离开京城?”姚织锦道。
“不是!”谢天涯摇了摇头,“前儿那药膳的事,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这两天我闲来无事,将常见食物与药材的搭配方式都写了下来,未必全,其余的,等我慢慢想起来再说。昨儿个我的药庐里新进了一批药材,我捡了些好的给你送过来。喏,这包袱里是北芪、当归、茯苓和红枣,还有一点子枸杞,都是性温的,用来搁进菜肴中进补最为适宜,拿着吧!”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连同着包袱一并塞了过来。
姚织锦一下子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天她和谢天涯不过粗略说了两句,连自己都没怎么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外表粗犷的汉子却替她想得如此周到,心下一阵感动,慌忙接过东西道:“谢大哥,真是太感谢你了,平日里清心药庐那么忙,难为你还替我想着,我实在是……这些药材多少钱,我这就去拿给你。”
“不打紧,不打紧。”谢天涯嘿嘿笑道,“老子还是那句话,你叫我一声大哥,我自然也得把你当做妹子一般看待,好歹你也是跟着我一起来的桐安城,一个小姑娘家无依无靠也挺遭罪,我力所能及地帮些小忙也是应分的。至于这药材钱,你倒不用着急,你这儿用量少,值不了几个钱,散碎银子我揣在身上怕掉了,咱们半年结一次如何?反正你将全副身家押在这玉馔斋里,我也不怕你跑了,哈哈哈!”
姚织锦见他不甚在意的样子,自己也就不好太过坚持:“那……我也不跟你客气,这药材我先收着,回头写一张单据给你,咱们关系再好,账也得算清楚,总不能让你吃亏,是不是?”
“行啊,都随你,你这丫头平常嬉皮笑脸,这会子倒跟我一本正经起来。”谢天涯打着哈哈应下来,忽然叹了口气,道,“妹子,最近你可见过那凌兄弟?”
“不曾。”一提到这,姚织锦心情就有点低落,“他们两兄妹像是故意躲着我哩,我去了几次,始终不见人。”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就是没找到机会。”谢天涯朝门外看了看,倏然压低声音,“在黑凉村时,你和那个叫红鲤的姑娘来请我去给谷家大少奶奶诊脉,那是咱们第一次见面吧?那天,我逼着凌兄弟喝药,红鲤姑娘在旁冷嘲热讽,我还以为他们素不相识。怎么不过几个月功夫,他们居然成了兄妹?”
“这……”
姚织锦冷不丁被他这样一问,仓促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使劲挠自己的脑门。
糟了,亏她平日还自诩聪明,怎么竟把这一层忘得一干二净?
谢天涯仔细朝她脸上觑了觑,见她吞吞吐吐,便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奇怪。谷家大老爷出事那天,黑凉村里闹得鸡飞狗跳,我恍惚听见说杀死他的贼人身上被砍中一刀,正是在左肩上,那凌兄弟的胳臂正是被刀所伤,你说……”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姚织锦脑门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吞了一口唾沫道:“谢大哥,你可不要胡说啊!我听红鲤姐姐说,她自小便在谷府长大,隐约记得有个哥哥,却几年来未曾见过一面。也是那天在你的药庐见面,机缘巧合之下得知凌十三正是自己的兄长,这才与他相认的。”
她自知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但是情急之下,实在也找不出别的说法,只能信口胡诌,只希望谢天涯跟他的外表一样是个粗线条的人,不会仔细琢磨才好。
“你别紧张,我只是顺嘴问这么一句。”谢天涯道,“这么说来,老天爷的安排还真是玄妙,偏生让你和这两兄妹分别相识。我还以为是你给他们牵线搭桥,令得他们兄妹团聚,没成想,原来老子也得记一功哪!我也跟你透个底,谷家三少爷谷韶言跟我也算是有些交情,论理,他遇上了麻烦,我是应该帮忙的。你我虽兄妹相称,有些事情,你藏在自己肚子里就好,不用告诉我,反正我只是个大夫,只管治病救人,别的事,我是不放在心上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他谢天涯不知道的事便可以置之不理,但此事一旦败露,碍于情面,他就不得不将真相在谷韶言面前说出来,因此,也算是一种告诫。姚织锦不知道他是出自真心抑或敷衍自己,见他丢出个台阶,忙不迭地顺着往下走:“可不是吗?红鲤姐姐在谷家做了那么多年丫头,也称得上忠心。若不是和自己的哥哥突然相遇,怎会没个交代就偷偷跑掉?”
谢天涯含笑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了。
姚织锦心里慌得好似被猫爪。她说出来的这些话连自己都骗不了,这谢神医就算再大大咧咧,又不是个傻子,怎会轻信?这时候多说多错,保持缄默是最保险的做法,但当真一句话不说,气氛又实在古怪,天哪,谁来救救她!
她满头的大汗也不敢擦一擦,正无计可施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陈阿福,你可打听清楚了,就是这一家?”
“爷,您是水晶心肝,小的哪敢糊弄您?我在这竹林巷前前后后问了一遍,女子开的饭馆,就只有这一家玉馔斋。听说开张那天,上骑都尉府的许夫人还曾亲自来捧场,给了好大的面子呢!”
什么情况?
姚织锦狐疑地回了回头,抬眼就看见那陶善品从门外走了进来。
今日他换了件松花色滚深红边的衣裳,华丽夺目,发型面容依旧打理得一丝不苟,用一张莲青色的帕子捂着嘴,满脸嫌恶地四处张望,嘴里叨叨着:“哎哟哟,就这么个鸡笼子大小的地方,还能做出什么好菜来?那许夫人脑子是被雷劈了吧?!”
姚织锦对这个人全无好感,但此刻他的突然出现,却无意中帮她解了围。当下她就一蹦三丈高地窜了过去,堆起一脸笑,谄媚地道:“呀,这不是陶爷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陶善品斜睨着她,唇边勾出一抹嘲讽的笑:“现在知道怕了?怕就对了!”
怕?为什么要怕?这娘娘腔是吃错药了?
她一头雾水却也懒得计较,只管笑呵呵道:“陶爷,您看我就是一个小孩子,嘴上没个把风的,满口胡言乱语,要是得罪了您,我给您道歉还不成?您是有身份的,大人大量,不要跟我计较嘛!”
“哼,现在告饶太晚了罢!”陶善品捏着手帕朝前一甩,“你最好求老天爷保佑自己有点真本事,否则,我保证让全桐安城的人都对你这劳什子玉馔斋敬而远之!”
“你要干嘛?”姚织锦自打出了谷府,就再不愿意轻易对人做小伏低——尤其是那种她原本就不喜欢的家伙,见眼前这位弱柳扶风的大叔出言不逊,立刻就收回笑容。
谢天涯是真心把这个姑娘当成妹子看待,眼见来着不善,也立即跳了出来:“什么来头,找茬是吧?要欺负这姚家妹子,得先问问我的拳头答不答应!”
“莽夫!”陶善品翻了个白眼,又娇嗔又得意地一拧脖子,正要开口,程清泉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见他,面上就微微一怔,紧接着惊呼道:“您……您是陶爷?”
☆、第七十九话 四神猪肚汤
“程掌柜,你认识他?”姚织锦诧异地回过头,看向程清泉。
后者跌脚叹道:“姚姑娘,你在京城开饭馆,怎能连陶爷的大名都没听说过?”
说着,也顾不得解释,殷勤地跑到桌旁,用袖子使劲蹭了蹭座椅,点头哈腰道:“陶爷,您老请坐,我这就去给您沏壶好茶。”
认识他这么久,姚织锦还从来不知,他有这样“奴性大发”的一面,当即愈发昏了头,道:“今儿是怎么了,人人脑子都像被锤过一样。程掌柜,他到底什么来头?”
“哎呀,这位陶爷,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饕客,凡是他光顾过的酒楼食肆,只要能得到他亲口说出一个‘好’字,便再用不着再担心生意不来,轻轻松松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到那时,恐怕你连数钱都嫌费劲!但反之,若他不喜欢的……那就还是快点转行吧!”
陶善品倨傲地微微一笑,一掀衣服下摆在椅子上坐下来,翘着兰花指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姚织锦吓得差点坐在地上。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她这回可是得罪了真神哪!真想抽自己两巴掌。这大叔对女人各种蔑视,她忍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逞口舌之快,争一时之气?现在怎么办?该死的陶善品自己找了来,只要他一句话,恐怕玉馔斋明天就要关门了!
程清泉像个陀螺似的满屋子乱窜,先将方立和小蝶一并叫了出来,令他们毕恭毕敬地在门边垂手而立,活像两尊门神;然后不经姚织锦同意,就跑进厨房沏了一壶茶,巴巴儿地端出来,送到陶善品面前。
“这是什么?”某人轻鄙地瞥了茶壶一眼,“什么碧螺春之类的少给我端出来吧,如今春茶还没上市,我可不喝陈茶!”
“是是是!”程清泉点头如捣蒜,“这是我们老板自己喝的紫笋茶,您看合不合心意?”
姚织锦气得只想跳脚。她家中人人都偏爱紫笋茶,离开姚家大宅之后,她便再也没尝过。前儿在市集瞧见有卖的,心里突然一动,就称了二两,自己还没舍得喝呢,这程清泉是属耗子的?闻着味儿就给找了出来!
陶善品仿佛还算满意,颔首道:“这也罢了,小丫头还有点品味。”
“你到底要干嘛呀?”姚织锦实在没闲心跟他玩这些弯弯绕绕,索性破罐子破摔,凶巴巴地嚷道,“我知道前两天在望月轩门口得罪了你,反正我这儿只是一个小饭馆,入不了您老的法眼,你要是想整什么歪门邪道的报仇,就只管放马过来好了!”
“真讨厌!”陶善品清晰缓慢地翻了个白眼,动作精准的有如现场教学,“小门小户的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一点都不大气,一点都不上档次!你惹得我不痛快,回家肝儿啊肠子气得疼了半宿,我还没说甚么,你竟有脸恶人先告状?!别废话了,我看你口气大得很,想必也是有些真功夫的,你去做道菜给我尝尝!”
“过了饭点了,我现在正休息呢,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