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涵把头靠在他肩上,右手插着吊针,用不大灵活的左手在他掌心写字:我想让你陪着我。
程灏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每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心上,可偏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说不出的满足和甘愿。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另一只胳膊绕过她的肩膀把她揽在怀里,“行,那我就陪着你。”
莫涵抿着唇流泪,把脸在他的衬衫上蹭了蹭,安心的闭上眼睛。
这三天她过得异常疲惫,不仅是体力的透支,更是精神的透支。有程灏在,她可以暂且什么都不要想,让她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程灏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这丫头忒能睡,从11点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都打了六瓶点滴了还能睡的这么香,睡神投胎吗?
后来有新的病人要在这里挂水,护士过来赶人,程灏只好把她摇醒。莫涵显然还没睡够,撅着嘴皱巴着一张脸哼哼唧唧。程灏双臂架在她腋下把她拖起来,往旁边走两步给人家让座位。
莫涵靠在他怀里渐渐清醒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再揉揉眼,嗓子好了很多,能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走吧。”
程灏从药袋里找出润喉片让她含着,“你有地方住吗?”
莫涵摇头。
“那你打算住几天?”
莫涵掰着指头算算,伸出四根手指头。
程灏笑了笑,“小哑巴,那就乖乖跟着爷混吧。”
程灏就近找了家酒店住下,莫涵明后两天还要继续过来打针,住在医院附近方便点儿。
莫涵两手空空的来,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俩人一起去商场点货,程灏瞧着模特身上的裙子挺好看,心想这丫头好多年没穿裙子了,也不知道现在穿上是什么样儿。他在众多衣服中挑出一件淡粉色碎花的长裙,“这件行不?你脚烫伤了,穿裙子方便。”
莫涵摇头,找了件通体纯黑的连衣裙。
程灏拦下,“颜色太重了,小姑娘家家的穿黑衣服干嘛!”伸手拿了件同款式的白裙子,“要穿穿这个。”
莫涵怔了怔,白色的?
也好,中国人丧葬都穿白色。
买内衣的时候莫涵死活不让他跟着,程灏逗她:“我用目测都能知道你的尺码,你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莫涵气得踹他一脚,可惜她穿着鞋拖踹人,跟光脚丫子踹人效果差不多——太不给力!
趁着莫涵买内衣的工夫程灏也给自己添了身衣裳,他有预感:今天晚上不能回家换衣服了。
回到酒店后莫涵直接进卫生间洗澡,虽然程灏不说,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闻。
卫生间的门轻轻合上,程灏头疼的拍拍脑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半小时后莫涵穿着刚买的睡裙出来,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背后,打湿薄薄的睡裙贴在身上。程灏克制自己不要回头,余光却将她的每一个动作收纳眼底。
馨香扑鼻,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程灏盯着电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你自己住在这里还是让我陪你?”
“陪我。”莫涵扯着公鸭嗓子回答。
“那行。”程灏放下遥控器,拿了新买的衣服去卫生间洗漱。
十五分钟后,程灏换好衣服出来,看见莫涵趴在床上肩膀抖动,走近了听见隐忍的抽泣声。他坐过去拉她起来,跟幼儿园阿姨哄小朋友似的问道:“什么事儿这么难过呀?”
莫涵抬眼看他,好半天才发出粗嘎的声音:“程灏,你不看新闻吗?陈嘉琪死了,被我害死了!”
“什么?陈嘉琪死了?!”
莫涵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嘉琪,嘉琪,去支教,遇上泥石流,死了。是我让他去的,是我,害死他的……呜呜呜……”
程灏根本就没听明白,抱着她安慰:“没事没事,别哭了别哭了……”
莫涵的手机铃响,程灏帮她拿过来,“是你爸爸。”
莫涵收了哭声,一抽一抽的接起电话,声音还是跟公鸭叫似的,“爸爸,我,我很好,过几天就回去……对,回C市,我要看着嘉琪下葬……你别担心,我真的很好……我在朋友这里,他会照顾我……好,我会好好的,再见。”
莫涵刚挂断电话,程灏的手机又响了,是蒋白丽。
程灏看莫涵一眼,起身到卫生间接电话。
莫涵看着他的背影恍然醒悟:程灏已经有女朋友了,她不该再赖着他不放,否则就是横插一脚的小三!
这一刻,莫涵觉得天大地大竟然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陈嘉琪是无可替代的,她能坦坦荡荡的跟陈嘉琪睡在一起,却不能跟程灏纠缠不清,这就是亲人与朋友的区别。
她找出那条白裙子换上,带上手机和钱包,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漫无目的的寻找新的港湾。
程灏并没有跟蒋白丽讲很久,只说自己这几天都不回学校,手头上有点事要处理。应付完蒋白丽他又打电话向经理请假,口头报告了工作进度,并承诺销假后会加班完成。
从卫生间出来,床上没人,叫了两声不见回应,程灏心头一沉,立刻跑出去找。
来到楼下大堂询问,前台说刚刚有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走了,出门向右转。程灏道了声谢急匆匆追出去。
Shit!出门右转是十字路口,让他往哪儿找!
chapter 55
程灏深吸口气捏着眉心定了定神,打莫涵的电话,通了,拒接。
很好,开机了就好!
早在送给手机之前他就在里面设置了GPS定位,只要手机开机他就能搜索到位置。
莫涵没走多远,程灏很快就找到了她。
远远的看见天桥中央的护栏边站着个白衣女子,夜风吹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带了几分鬼气。程灏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急忙跑上去抓住她的胳膊,“你想干嘛?”
莫涵泪眼迷离的回头,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哭,只想让嘉琪回来!
程灏把她拉进怀里,双手捧住她的脸,拇指擦去泪痕,“乖,别做傻事。”
“我不是坏人。”莫涵语无伦次:“我不是坏人,我不想害死嘉琪,我也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可我老是干坏事,我明明不想,却成了坏人。”
“你不是坏人,”程灏顺着她的意,“你是好人,你一点儿都不坏,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莫涵咬着唇哭,抽泣声一阵长一阵短,好像随时都会晕厥一样。
“乖,咱不在这儿哭了,行不?”
莫涵说:“那你回去吧,我自个儿回房间哭。”
程灏觉得她的憨劲儿上来了,说话开始不经大脑了。他顺着她的思维说下去:“咱先回房间再说。”
莫涵糊里糊涂的跑出来,又糊里糊涂的跟着他回去,一时间觉得什么都是糊里糊涂,连哭都哭得糊里糊涂。
趁着她糊里糊涂脑子不转弯儿的时候,程灏也进了房间,并且堂而皇之的躺在床上,伸手把她圈进怀里。
莫涵不是头一次跟他睡在一起,所以没觉得不妥或者不习惯。她枕着程灏的胳膊,把脸贴在他胸前,眼泪鼻涕在他的棉质T恤上晕开,一圈圈一点点就像她斑驳的内心。
程灏从床头摸过一盒纸巾,“擤擤鼻涕,不然憋得慌。”
莫涵哭过这一阵儿,情绪缓了很多。她开始抽抽搭搭的说话:“魏小英跟别的男人跑了,嘉琪很伤心。我想起自己失恋的时候去Y城做志愿者……”
“你失恋?”程灏打断她,“你跟谁恋爱了?什么时候?!”
“也不算恋爱,是我单纯的崇拜他,人家有女朋友的。”怕他不相信,她又补充道:“我跟他什么都没有。”
“哦……”程灏心里犯堵,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那就别说‘失恋’,这个词儿不能乱用!”
“嗯,那我说‘失落’。”莫涵“知错就改”,继续说道:“我失落的时候去Y城做志愿者,看开了很多,失落的情绪也没了。我以为这是个治疗‘失落’的好办法,就跟嘉琪说,与其为魏小英伤心,不如把精力放在有用的地方,然后他听了我的话就去支教了……然后遇上泥石流死了……”
这是莫涵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是她把陈嘉琪忽悠去云南的,是她的自以为是害了嘉琪!
程灏这次听明白了,原来这丫头把好友的死归咎于自己,为此良心倍受煎熬!
他给她擦眼泪,开解道:“这不能怪你,你也是为了陈嘉琪好,陈嘉琪是死于泥石流。自然灾害,那是不可抗力,怪不得任何人。别再自责了,不是你的错,不是你害死他的。”
莫涵极力辩解:“你不知道,嘉琪的妈妈问我嘉琪为什么要去支教,我觉得心都要碎了!是我让他去的,我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所有人都以为我哭是因为我爱嘉琪、我舍不得嘉琪,他们都说我是好孩子。其实不是的,是我害死了嘉琪,我是凶手。我内疚,可我不敢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恨不得拿命去换嘉琪,或者直接杀了我给嘉琪赔罪……”
“不是不是!你别胡思乱想!”程灏被她偏激的想法吓到,急忙否认:“不是你让陈嘉琪去的,你只是提议,真正做决定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想要发泄精力,是他自己决定去云南,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想想,你让他去支教了吗?你让他去那个危险的地方了吗?”
莫涵一个劲儿的摇头,没有没有,她没有让嘉琪去那个危险的地方!
“那就是了。”程灏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陈嘉琪的死跟你无关。你只是太难过了,你想逃避他的死,所以才把责任往身上揽。乖丫头,你不坏,你心肠最好了。”
莫涵呜呜的哭:“真的,不是我吗?可我还是有责任的,是我让他……”
“嘘——”程灏安抚道:“不是你,别再想了,陈嘉琪的死是个意外。他去支教是个意外,遇上泥石流是个意外,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真的吗?你不是骗我?我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敢告诉你,你不要骗我!”
“不骗你,我永远不会骗你!”程灏内心震动,为她的信任,也为她的单纯。
陈嘉琪死于泥石流,从法律上来讲与任何人无关。但如果从道德上看,或许能够牵扯到莫涵。话说回来,真要是追根溯源,那也是魏小英最先伤害了陈嘉琪,莫涵才会向陈嘉琪提议。现在魏小英都没受到谴责,凭什么追究莫涵?
莫涵是信任程灏的,他现在是她唯一的支柱和信仰,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信。程灏说嘉琪的死跟她没关系,那她就相信没关系,如此反复告诉自己,才终于平复下来。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莫涵间或的抽泣声。时针一点一点转动,夜色一点一点深沉,伤痛的心一点一点归于平静。谁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两人十指交握,彼此传递爱与温度。
莫涵在夜里发烧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程灏的胸膛,真希望这一刻能够成为永恒。她微微仰起头吻在他下巴上,兀自轻轻叹息,低下头又埋在他胸前。
程灏浅眠,莫涵一动他就能醒。感觉到下巴上软软的触碰,不等他仔细分辨怀里就拱进一个小脑袋。他不动声色的勾起嘴角,复又陷入梦乡。
后来程灏是被热醒的,空调的温度设定在二十度,身上盖着被子,怀里还抱着个火炉子,能不热醒才怪!
莫涵烧的浑身无力,被程灏叫起来直接拖去了医院。
一路上莫涵攥着他的手指,像个害怕被人遗弃的小可怜。她这种小病用不着住院,还是坐在门诊楼的椅子上输液。程灏坐在旁边揽住她,好让她能舒服点儿。
“疼不疼?”拇指轻轻摩挲她右手手背,昨天打针的地方留下一大块乌青。
“不疼,就是一点儿淤血,拔针的时候没压好,过几天就吸收了。”莫涵蛮有经验,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一点儿都不会照顾人,连打完针要用力按住针眼儿都不知道。”
程灏气短,昨天小护士拔了针让他按住棉球,他怕按的太用力弄疼了她,象征性的压住棉球了事,哪知道还有这些门道!
“我怎么知道!我从小到大身体倍儿棒,从来没打过吊瓶儿!”
“我小时候身体也很好的。”莫涵回忆道:“可自打上了高中每年都要病一场,我妈妈说我那是累的,身体里有邪火,发出来就好了。”
“你妈说的对,还是当娘的了解自己的闺女。”程灏随口附和,过了半天不见她反应,低头一看,又哭了。
“怎么了这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动不动就抹泪。”
莫涵摇头,委屈的说:“我妈妈打了我一巴掌,她有了小旭就不疼我了,她为了小旭打了我一巴掌。”
程灏知道小旭是莫涵同母异父的弟弟,想来那是人家的老来子,自然要偏疼一些。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林妈为了小旭打她固然不对,但其中未尝没有她的责任。
“好了好了,别再想了,你在上海不是还有个疼你的爸妈么,犯得着跟一个三岁小孩儿争母爱呀?”
“可那是我亲妈呀!”
“什么亲妈后妈,有感情的就都是妈!”
莫涵愣住,好半天才勾了勾他的手指囔着鼻子说:“这话听起来真有哲理,程灏你长大了。”
“切!”程灏失笑:“爷本来就比你大!”
“可你心理年龄发育晚,以前说话做事特冲 动,还沉不住气,现在好多了。”
程灏没说话,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丫头一步一步走出象牙塔,他也一点一点褪去青涩,他们沿着各自的人生轨道越走越远,不知道有没有再次交汇的一天。
四瓶点滴注射完,太阳已经升上正中央。程灏昨天午饭没吃,晚饭草草吃了碗面,今天早上又没吃饭,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来到一家广东餐厅,莫涵要了份香甜的南瓜粥表演小鸡啄米。程灏一个人解决了三菜一汤,抬头问她:“你吃饱了没?”
莫涵点头。
程灏招来服务员埋单,发现一碗南瓜粥只要五块钱,顿时乐了,“你这丫头好养活,两天就吃了五块钱!”
“我才不好养活呢!昨天和今天打点滴花了不下三百吧?回头我把钱给你。”
“说什么呢!”程灏弹一下她的额头,“咱不谈钱啊,谈钱伤感情!”
莫涵伸手摸摸颈间的项链,“那好吧,反正我占你便宜占多了,自己都不觉得心虚了。”
程灏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项链简洁素雅,配她这身白裙子正好,他咋滴这么有先见之明呢!
“你这一身打扮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怪不得不吃饭!”
“我哪是仙女呀,我是霉女!专门给人添麻烦的霉女,谁见我谁倒霉!”
“行了行了,咱不说这个了。”程灏看她又要犯轴,赶紧把苗头掐死,转而问道:“接下来你想去哪儿,剩下几天有什么打算?”
“想睡觉,身上没劲儿。你呢?你是不是要去上班?”
“我请假了,这几天专门陪你,哪儿都不去。”
回到酒店,程灏说:“你先睡一觉,我回去收拾点东西带过来。”
“嗯,那你帮我买个充电器吧,我手机没电了。”
程灏拿过她的手机,关机后取出SIM卡换到自己的私人手机上,调出对公电话的号码给她看,“有事找我就拨这个电话,我很快回来。”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莫涵咧咧嘴,觉得他婆婆妈妈 的。
程灏心道,你比小孩子还不省心!
chapter 56
回到家,程妈正托着奶瓶给尼可喂奶。尼可是只刚出生的吉娃娃,贺骐送的,程妈拿它当儿子,开口闭口就是妈妈怎么着爸爸怎么着哥哥怎么着,听得程灏直想吐血——他又不是狗,哪来尼可这个弟弟!
“妈,我这几天有事儿,不回来住。”程灏把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在卫生间,收拾了几件干净的带上。
“随便你!把家当旅馆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不付房钱!”
程灏笑嘻嘻的凑过去逗逗尼可,“我不在家不是给您省事儿吗,您也好专心照顾尼可。我把车开走了,这两天要用。”
“哎你等等!”程妈叫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