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走几步,那男孩儿拿了一个巴掌大的小电扇,打开了装着要试试,慢慢往身侧的包那儿移了过去。
“哎,”项西在货架这边叫了他一声,声音不高,正好够让他听见,“这个不能拆包装。”
男孩儿吓了一跳,手猛地抬了起来,看过来的眼神里全是惊慌。
“收银台那边有试用的,”项西指了指,“你可以过去试试那个。”
“哦。”男孩儿把手里的小电扇放回了货架上,又眼神飘忽地一边看货架一边往门口慢慢走过去,最后走出了超市。
项西过去把小电扇装回了盒子里重新摆好。
今天人还真是多,项西一早上连靠会儿货架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中间还有送货的过来,帮着搬了半天。
中午的时候人也没少,不少过来买点心吃的人,吃饭的时候他们都没办法只留一个人在外面,轮流一个一个进了休息室吃。
项西是最后一个进去吃的,吃完出来的时候店里人还是挺多。
“这体育馆的活动要天天有,宋哥得乐死。”于保全笑着说。
“他才不乐,这两天人影儿都见不着,早上来一趟说是人多烦死了就跑了,”张昕拿了个拖把过来,“你俩谁有空把门口那块儿拖拖,刚有人把牛奶撒了。”
“我去。”于保全接过拖把就过去了。
门口一大滩牛奶,于保全拖了几下,有人一脚迈进来差点儿踩拖把上,他赶紧说了一句:“不好意思。”
“没事儿。”那人说。
项西正在整理货架上被翻乱的东西,一听这声音,猛地转过了头。
看清进门的这个人时,他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控制着自己才没一嗓子吼出来。
馒头?
馒头跟他对视了一眼,没有打招呼,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像个普通顾客一样,顺着食品架往里走。
项西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东西放好,慢慢跟了过去。
馒头瘦了很多,以前还总笑话他瘦,现在却瘦得跟渔竿似的,还是瘸竿儿。
身上的衣服也挺脏,看着几天没换的样子,离着三步远项西都能闻到馒头身上的汗酸味儿。
以前馒头不这样,他俩挺讲究的,身上有味儿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这个是不是还有种牛奶味儿的?”馒头拿起一盒饼干看了看,转头问了他一句。
“是,”项西点头,过去拿了一盒牛奶味的递给他,然后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回事儿!”
“我早知道你在这儿了,”馒头低头看着盒子,又伸手拿了另一盒,来回看着俩盒子,“也知道你找我呢。”
馒头这装样子的本事比之前的那小孩儿专业多了,看着就跟正跟售货员边问边挑东西的顾客没什么两样。
“你他妈怎么回事儿?”项西只盯着这一件事问。
“一开始跑不出去,”馒头手指在盒子上敲着,话说得很快,“后来就他妈病了,差点儿没死,二盘又找我呢,就东躲西藏地混,有人说你跑了,我一想肯定是因为我,就想找你……”
“说重点,钱呢。”项西说。
“谭小康把老子钱骗走了,我找不着他……”馒头说得倒是很平静,似乎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他已经麻木了。
“谭小康?”项西差点儿没压住声音,手狠狠地握了一下拳,指节发出啪啪地两声响。
“不提这事儿了,过了,我今儿来是看看你,道个别。”馒头把盒子放回货架上,挑了盒小些的曲奇饼拿着。
“去哪儿,”项西盯着馒头的脸,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回家吗?”
“我看你挺好的,”馒头转过脸看了看他,“你好好的,小展,咱们这样的人,能有条路走不容易,特别还是条好路。”
项西没有说话。
“你总说我不是你朋友,我想想,最好别是,没人看到我上这儿来,”馒头拿着曲奇饼一瘸一拐地往收银台走过去,又偏过头小声说,“你好好的,千万别再找我,知道你当我是朋友就行了。”
项西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看着馒头一瘸一拐地走到收银台,交了钱,又拿着那一小盒曲奇饼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了超市。
中午的太阳很大,发白的阳光闪着耀眼的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项西跟着走出超市大门的时候,馒头的身影已经像是被融化了一样,消失在了填满了整个视野的白光里。
馒头可能要出事。
这是项西的第一反应。
但他没有追问,也没有拦着馒头。
人和人不一样,他和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努力地一点点融入“正常”的生活,因为他有程博衍。
从程博衍向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开始,他和馒头就不一样了。
同样是赵家窑出品,馒头却挣扎着滑向了另一条不一样的路,无奈而又像是无法改变,这条路跟赵家窑平行,也许交错,也许更向下。
而他不是程博衍。
他没有可以向馒头伸手的资本和实力。
他就算是伸手,也没有拉住馒头的力量,如果他不自量力地想要伸手,也许还会让正拉着他的程博衍脚步踉跄。
馒头也清楚这一点。
你好好的。这句话他说了两遍。
他们都有这样的自知之明,这样的人,就走这样的路,这才是常态,才是他们这些人的轨迹,哪怕是平叔和二盘,也都是顺着这样的路,殊途同归。
能走上“好”路的,少之又少。
就像他舍不得让程博衍这样一个“正常人”为他受到影响,馒头也不愿意他再被拉回黑暗里。
哪怕满世界的光,一不留神也还是会碰到阴影。
项西一个下午都站在店里,看着进进出出的顾客,没有再看到馒头,或者和馒头相似的人。
这个世界上,他和馒头的那些过去,馒头不可知的那些将来,还真是谁也看不见的,就像从来都不存在。
他和馒头之间就这么从一个小小的开岔,也许就不再会有看见的那一天了。
下班之后,项西洗了个澡,出去买了份快餐回来,坐在小屋里边看电视边吃着。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无奈是最大的体会。
程博衍今天又没按时下班,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都过了八点了。
“吃了没?”程博衍问他。
“我可是按点儿下班的,”项西看了看桌上的餐盒,起来把盒子扔到了门外的垃圾桶里,“你今天累吧?”
“嗯,真是累了,”程博衍声音里的疲惫很明显,“你晚上过来存照片么?”
“不去了,你回去吃点儿东西睡觉吧,”项西叹了口气,“你会不会过劳死啊?”
“不至于,我以前连着三天没睡也没死呢,”程博衍笑了起来,“给你说个事儿,我今天问老大了,那个陆老先生的地址,你……还想去找他吗?”
“去,”项西想也没想,“我要去的。”
是的,一定要去。
你好好的。
你好好的。
馒头的声音在他耳边来回地响着。
没错,好好的,这是他能做的也应该做的最重要的事,任何能够维持和帮助他继续在这条“好路”上走下去的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那你记一下吧。”程博衍说。
“你给我发过来呗,我拿笔写个地址得写到明天早上了。”项西抓抓头。
“哦,我忘了,那我一会儿发短信给你,”程博衍打了个呵欠,“我饭都不想吃了,回去直接睡觉算了。”
说到睡觉,项西突然想起来程博衍的床单他还没换,立马有些过意不去:“我忘了帮你换床单了。”
“又没让你真去换,”程博衍笑了笑,“我明天有时间再换了。”
“那你受得了吗?”项西有些担心。
“都说了我没洁癖。”程博衍叹了口气。
“以后这种一听就特假的话咱能不说么?”项西啧了一声,“您说您没洁癖就跟我说我特有文化一样假。”
程博衍没说话,电话里就听他笑了好半天才停。
“做人真诚点儿不行么。”项西又补了一句。
“不跟你贫了,”程博衍笑着说,“我先回去,晚上要是十点还没睡着就给你打电话。”
“嗯。”项西应了一声。
“亲一个吧。”程博衍突然放低了声音。
“啊?”项西愣了愣,程博衍低声说话时本来就很好听,这声音再通过了听筒传进耳朵里时,让他右耳朵到右胳膊肘到右腰到右腿一路噼里啪啦地闪着电花,顿时他就往床上一倒,“哎哟我偏瘫了……”
“偏瘫了?”程博衍让他说愣了,过了几秒钟才说,“偏瘫了没事,嘴又没瘫,来亲一个。”
“有没有人性了,”项西乐了,“我都偏瘫了……你再说几句话吧,放低了声音那么说。”
“为什么?”程博衍很配合地放低了声音。
“好听,”项西躺在床上闭了闭眼睛,“再说几句吧。”
“项西,你是不是快被我迷死了啊……人又帅,声音又好听……”程博衍低声说着,居然没笑场。
“真不要脸。”项西边乐边说。
“那说点儿要脸的,”程博衍笑了起来,又继续低声说,“不过我这人背地里就是挺不要脸的怎么办呢,要不我拿本书给你念几个骨科病例吧怎么样……”
项西没说话,程博衍后面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就觉得这声音在耳边轻轻挠着,很好听,而且很……性感。
“经治疗效果不佳,遂出院回家休息十余天后再次入院治疗,行臭氧治疗,臀上皮神经……”程博衍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听不懂啊,”项西很小声地说,就这么会儿功夫,听着程博衍的声音,他突然有种无法控制的感觉,“好了。”
“嗯?”程博衍停下了,“听够了啊?”
“听够了,你回家吧,”项西说,“拜拜!”
没等程博衍那边说话,项西就把电话给挂掉了。
然后把手机往床上一扔,翻了个身侧躺着弓了弓腰,又伸手扯了一把裤子。
这他妈真是血气方刚啊……
第55章
项西早上提前了十分钟起床,洗了个澡,顺便把昨天的衣服给洗了。
衣服都是晾在小屋后窗户外面,就是超市的后门,有条小通道,没什么人走,一般就是楼上的住户会把电动车什么的停过来。
平时晾什么都没什么感觉,今天项西去晾内裤的时候突然有点心虚,晾好以后又迎着光瞅了瞅,然后才低头走开了。
其实什么也看不出来,就算看得出来,也没谁经过这儿的时候还仰个脑袋盯着别人晾的内裤仔细看的,还是条男式内裤……
项西的早餐一般就在超市门口解决,门口路边有个早点摊,摊主是个大姐,每天都笑眯眯的,项西愿意在她那买早点,心情好。
“还是要牛奶和包子吗?”大姐一看他过来就笑着问。
“今天要玉米糊吧,”项西想了想,“再要俩包子……再来杯豆浆吧。”
“好,今天比平时吃得多啊,”大姐麻利地拿个袋子给他装上包子,“夏天消耗大吧。”
“……大概吧。”项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应了一声。
消耗大?
也没……多大吧……
消耗是消耗了一点儿……
不知道程博衍平时消耗不消耗?
不消耗那是有病吧!
项西拿了袋子转身回超市的时候啧了一声,这脑子里成天都想什么玩意儿呢!
今天顾客还是不少,旁边体育馆的活动还有两天,项西在店里转悠着,贼还是有,昨天晚上那班的同事下班前清点东西就发现少了商品。
项西觉得来这儿顺东西的未必都是专业贼,主要是同事不会看人,上这儿根本偷不着什么值钱的,真贼这会儿都在体育馆扎堆儿呢。
以前他跟馒头……
想到馒头,项西的思路突然就断了,断在馒头昨天消失在白色日光里的那个身影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靠着货架看着几个正挑东西的顾客。
忙完一天,张昕又张罗着叫他们几个去吃饭,何小如一脸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不去了,我晚上有事儿,”项西说,“挺重要的。”
“哟,什么重要的事儿啊?”于保全在一边问了一句,“吃完了再去不行吗?你是跟人去吃饭?”
“嗯,”项西点点头,转身往小屋走的时候又补了一句,“女朋友。”
这句话本来可以不用说,但他还是说了,何小如的态度让他有点儿不忍心,小姑娘害羞,估计再等几个月也等不来她开口了拒绝的机会。
这么无意提一句也挺好的,不太伤自尊。
“我靠——”于保全笑着喊了一声。
张昕和何小如都没有声音,项西也没回头看,这还是他头一回说这种话,也不好意思回头看,埋头直接回了小屋。
今天很累,不过他还是打算随便吃点儿就按程博衍给的地址去找那个陆老头儿,休息日还有好几天,他等不了。
你好好的。
如果没有再次见到馒头,没有听到馒头的这句话,他也许不会这么着急。
可现在,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任何一点的“等待”都会让自己往回滑过去,他害怕像馒头那样,害怕馒头那种最后也不知道原因的平淡语气。
这语气他很熟悉,自己曾经就那样,平淡像是看穿所有,其实无非是无奈和绝望。
去找陆老头儿也没什么可准备的,本来想带点儿礼物,想想又觉得人家钱都不乐意收,买了东西人也不稀罕,而且也不知道带什么好。
轻了没意思,重了舍不得。
其实主要还是舍不得钱……
项西背着包,也不打算去哪儿吃了,就从超市里带了两个小棕子,边走边吃。
吃完了站在公车站等车的时候,程博衍的电话打了过来。
“你今儿这么闲?”项西有点儿意外,这个时间一般程博衍都在争分夺秒想抓紧时间把还在等着的病人看完。
“不闲,我在厕所呢,憋一个多小时了,”程博衍说,“抽空给你打个电话,你下班了吧?”
“嗯,正在等车准备去找那个老头儿,”项西乐了,“你尿完了没?”
“完了,”程博衍笑笑,“你现在就去?”
“不然什么时候去啊,早去早知道结果啊,”项西说,“你说我空手去合适吗?”
“空手就空手吧,没事儿,可能别人都拿着东西,就你一个没拿的,比较醒目,人一提你就立马想起来了,哦就那个什么也没带的小子……”程博衍的声音有点儿颤,估计是在往诊室走。
“你这话是损我还是安慰我呢!”项西有点不满,“我这儿正紧张呢。”
“安慰你,认真的,”程博衍说,“不过去了别开口就叫人老头儿啊,叫陆师父陆大师陆爷爷都成。”
“知道知道,我还不至于这话都不会说。”项西说。
“想起来了……”程博衍笑了起来,“你说话是强项,真话假话都说得跟真的似的。”
项西嘿嘿乐了两声,他知道程博衍指的是以前自己满嘴瞎话蒙人的时候。
笑了一会儿他又慢慢收了笑容,往车站的广告牌上一靠,轻声说:“你说,我这人是不是特……冷漠?”
“嗯?”程博衍愣了愣,“怎么冷漠了?”
“就是……就是……就见死不救朋友落难也不搭把手什么的。”项西皱着眉说得有点儿费劲。
“是说馒头吗?”程博衍问。
这还是程博衍第一次主动提到馒头,项西顿了顿:“就比如是馒头吧。”
“这事儿一两句说不清,”程博衍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只能做你能做的,这跟冷不冷漠没关系,冲动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