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元敏见他面有难色,还以为自己的伤势严重,已经让对方感到难以启齿说道:“大夫但说无妨。”没想到那人道:“依我们再世堂的规矩,江湖上的恩怨,得要先问过我们家二爷,两位请在此稍坐,哪儿都别去。”那原本待在柜台后头的小伙子,一听到这里,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再度掀开门帘,匆匆往后堂而去。
那张瑶光原本听他说到“哪儿都别去”这几个字时,还以为是对方关切左元敏,要他多休息,不要到处跑。可是接下来那店伴的反应,却有点奇怪。张瑶光留上了心,说道:“二爷是谁?是淳于大夫吗?”那人笑而不答,脸色多了几分不善之色。张瑶光脸色微变,拉起左元敏,低声道:“我们走。”左元敏其实也早知道苗头不对,但他昨日以来,身子越发衰弱,若无张瑶光搀扶,几乎连走路都有困难,此时此刻,自然也只能以张瑶光马首是瞻,完全配合她的行动了。
那人哈哈一笑,身形一闪,随手抄起柜台上的药秤,秤杆伸出,直指左元敏的背心,张瑶光转过身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一刺一点,与那人过了两招。那人退开两步,说道:“好剑法,好剑法。”
张瑶光且战且走,拉着左元敏退到门边,说道:“服了吗?”那人道:“姑娘身手矫健,在下拦不住你,但手上多了个累赘,那就很难说了。就算两位真的走得了,不瞒姑娘说,七日之内,你的朋友就要去阎王了。”
张瑶光一愣,看了左元敏一眼。左元敏恼他说话无礼,与张瑶光轻轻地摇了摇头。张瑶光会意,拉着他又向外踏了一步。那人道:“姑娘,别说在下不曾警告过你,从‘再世堂’走出去的病人,依惯例是不能再回到‘再世堂’来的。”
张瑶光这可在意了,若是左元敏的情况真的有他说得那么糟,而再世堂又不收的话,那岂不是没得救了?张瑶光停步回头,怔怔地瞧着说话那人,左元敏反过来拉张瑶光,说道:“别求他,我们走啦……”
张瑶光轻轻挣开左元敏的手,与那人说道:“请问这位大夫高姓?”那人道:“在下姓沈,草字敬之,淄川人士,今年二十有三,尚未娶亲。”张瑶光道:“淄川?那可真是千里迢迢啊。”那叫沈敬之的说道:“拜师学艺,何言辛劳?敢问姑娘贵姓?”张瑶光不回答,只道:“嗯,沈大夫,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救人?”
沈敬之道:“姑娘,在下说过了,这要我们二爷才作得了主。”张瑶光逐渐失去耐心,将脸一扳,道:“那快叫你们二爷出来!”
那布帘后忽然响起如破锣般尖锐又响亮的声音,说道:“两位有求于人,还这般嚣张,吕某在此行医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话才说完,门帘飘动,人影已到诊察桌边。沈敬之向那人躬身作礼,退到他的身后去。
张瑶光定睛一瞧,见是一位身着青衫长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脸色颇为黝黑,看上去一副精壮强悍的样子。便道:“请问这位爷台就是二爷吗?”那自称姓吕的中年男子道:“我叫吕泰,二爷是这里面的人叫的,姑娘不嫌弃的话,也可以这般称呼我。这位小兄弟,请回来坐。”
吕泰当先坐下,做势要左元敏回来坐好,他要替他再把一次脉。左元敏见势如此,不得不从,便由张瑶光搀回。
那吕泰一搭他的脉搏,立刻皱眉,半晌,瞄着他说道:“你为烈火神拳拳力所伤,居然可以撑到这个时候,能耐非比寻常,想来也该是名家弟子。不知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左元敏让这个问题困扰多次,但他还是只有一个标准答案,道:“我没有师父。”吕泰将脸一沉,淡淡说道:“你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封俊杰是什么人,他既然要让你死,我又怎么敢让你生。你不交代清楚来历,我就没有理由救你了。”
虽然这个叫吕泰的,年纪比沈敬之大,能够只靠把脉,便可得知左元敏为烈火神拳所伤,医术可见亦较沈敬之为精,但是两副嘴脸,却像是同一个模子打出来的。让张瑶光原本在心中打的如意算盘,碰到了实际状况,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急之下,便嚷道:“我们要见淳于神医!”
吕泰倏地伸手抓住左元敏的手腕,说道:“姑娘,你们的来历不明,又为名门耆宿所伤,也许我该将你们软禁起来,好让你们知道,这可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指定见谁就见谁,可以任意撒野的地方。”
张瑶光大怒,她早已擎剑在手,这时右肩一动,便要将剑尖递出。吕泰手上用劲,将左元敏整个人拉上了桌面,挡在自己身前,张瑶光若是继续将剑身刺出,那左元敏不免剑刃透身,马上就多了一个透明的窟窿。再说那吕泰右手拉起左元敏,左手也没闲着,五指活动,同时扣住了他的喉咙。
张瑶光多了一层顾忌,这一剑非旦不便刺出,反而不由自主地往后推开两步。接着只听得屋前屋后,脚步声响,却是涌来了一批人,将张左两人,团团围住。
那左元敏碍于伤势,明知吕泰要来擒他,却也无法抵抗。待见因为自己之故,连累了张瑶光也陷入险地,一时情绪激动,开始挣扎起来。那吕泰牢牢嵌住他的手腕,但觉他手腕微颤,知道他的心意,哈哈笑道:“小兄弟,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否则经脉倒错,神仙难救!”
左元敏知道自己的伤势严重,本已有难逃一死的准备,后来想起夏侯如意曾经提过的人间阎王,既有一线生机,自又燃起强烈的求生欲望。可是眼见这一群小鬼难缠,就算幕后的阎王好见,那也无用。不由得心底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起,用另外一手也去抓吕泰的手腕,说道:“我若乖乖待着,你就有办法救我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身上除了烈火拳的拳伤,还有什么内伤?”
烈火神拳威力无俦,偏向刚猛一路,所以左元敏脉象虽然奇特,吕泰依自己多年的经验,自然能有所判别,至于其他,则是完全不能确定,如今让左元敏这么一提,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左元敏见他脸色尴尬,便知道自己的猜测不错,怒意更炽,心道:“既然你没那个能耐,又有什么资格消遣我们?”忽然爆喝一声,一头便往吕泰脸上撞去。
左元敏这一下又快又急,两人距离又近,吕泰惊觉,反射性地便松开抓住他的手,伸掌格挡。左元敏一获自由,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套“秋风飞叶手”立刻使开。那秋风飞叶手用在近身搏斗,威力更大,吕泰见招式精妙,不敢迳接,身子从座位上飞跃而起,连退三步,心中惊疑不定。
但就只这么一下,左元敏伤势更重,百忙中用尽所有余力,大叫道:“瑶光姊,快走!”可是张瑶光就是因为顾忌他的伤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何肯因他奋不顾身的大叫,就撇下他不管?
而左元敏根本也没想到那边去,眼前一黑,接着便从桌椅上摔了下来,耳里只听得有人喊叫,四周乱成一团,接着四肢手脚一紧,仿佛有人来抬他。左元敏实在很想看看究竟是谁来抓自己,但别说他现在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就是意识也逐渐模糊,不久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当中,左元敏忽然梦到,自己抱着张瑶光,正从山崖上往下坠落。沿着陡峭的山壁,他不断地往下奔跑,往下奔跑,仿佛永无止境,而手上的张瑶光的身子,却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不断地将他往下拉。他几次想放脱张瑶光,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住了,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忽然眼前一亮,横亘在面前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银白亮光,接着“唰”地一声,自己连同张瑶光,一起掉进了这一片银白亮光当中。
左元敏还是觉得自己的身子仍不住地往下坠,只是力道逐渐缓和,到最后停了下来时,他张目望去,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手中的张瑶光不知何时已不知去向,替代而来的,是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刺骨寒意。他忽地惊觉自己原来身在雪中,同时更觉得呼吸困难,慌乱之间,四肢划动,想要钻回雪面上。
这下的感觉,比之从山崖上坠落,又是另一番滋味,他越往上游动,就越发觉得气闷,而越觉得气闷,他就越加紧游动,尤其四周越来越冷,四肢竟忍不住僵硬起来,左元敏一颗心仿佛就要从胸口炸了出来,忽然间“哇”地一声,头手终于钻回雪面,他赶紧大大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一个白衣女子向他走近,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说道:“你醒啦?”左元敏伸手拉住她的手,说道:“瑶光姊,拉我一把……”那女子轻轻挣脱,笑道:“你认错人啦!”
左元敏猛地惊醒,睁开双眼,但见自己躺在一张牙床上,床边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便如同梦中所见的一样。左元敏瞧着眼熟,想要起身看清楚一点,但这一动,一股寒气又从丹田直冲上脑门,一时眼冒金星,头昏脑胀。
那女子道:“哎呀,你别乱动呀!”将原本搭在他手腕上的手移开,起身道:“老天保佑,你的情况总算是稳定下来了。我现在出去替你熬一副药,你躺着休息,千万别乱动啊!”说着,放下床帷,迳自去了。
左元敏躺在床上,心想:“这里是哪里?那姑娘是谁?瑶光姊呢?”迷迷糊糊间,又不住沉沉睡去。
他这一觉比上一回睡得更沉更久,恍恍惚惚间,也不知做了多少梦,而且是梦中有梦,惊醒之后,仍是沉溺在睡梦当中,层层叠叠,不知凡几。须臾,悠悠转醒,第一个念头仍是:“这是梦吗?”
他极目而望,但见四周都是素净的白色布幔,原来自己还是躺在一张牙床之上,四旁床帷放下,瞧不清楚外面的状况。
左元敏想要去掀开布幔,可是他心里是用力了,身子却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半点不听使唤。忽见布帷外人影晃动,左元敏尚未开口呼救,床帷掀开,探进一个苍老的男人脸,两鬓花白,额上还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左元敏从未见过这个老人,两眼紧紧盯着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老人看了左元敏一眼,说道:“他醒了。”他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接着兴奋地说道:“真的?”那老人淡淡地道:“还有假的吗?”伸出手来探左元敏的脉搏,一会儿,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他身后那女子把脸蛋挤了进来,说道:“不出你老人家所料?怎么了,他怎么了?好得了吗?”老人将脸一侧,轻轻咳了几声,女子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将头缩了回去。
老人将左元敏的手重新放回床上,拉过薄被,替他盖好了被子,头一缩,床帷重新放下。左元敏只能在床上看见两人映在床帷上的影子,耳里听他们两人说话。只听得那女子说道:“果然不出师父所料,一定可以治得好的,是不是?”这女子问话的内容,也是左元敏相当关心的,听他替自己问了,正好侧耳倾听。
只听得那老人说道:“错,这小子不出我所料,要是没有奇迹出现,他必死无疑。”那女子显然十分着急,忙道:“奇迹?师父,你不就是奇迹吗?快救他呀!”那老人道:“你不用给我灌迷汤,拍马屁,我究竟是人不是神,这几分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那女子对这样的答覆并不满意,续道:“是神,是神!人家都称你是人间阎王,那地藏王菩萨是神,阎王自然也是神啦!”老人道:“胡闹!地藏王菩萨也是可以让你挂在嘴巴上,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那女子忙道:“可是那地藏王菩萨……”两人显然是边走边讲,声音越来越远,终于细如蚊声,而至不见。
左元敏听这两人的对话,颇为惊讶,心想:“人间阎王?难道这个老人便是淳于中吗?”他一直想不起淳于中这个名字,此刻不知怎么搞的,忽然就想起来了。继而又想:“这个女子是谁?我一定见过她,只是……只是……”他想着想着,脑筋又开始晕眩起来,最后的一个念头是:“瑶光姊呢?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
这般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渐渐地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昏睡的时间则越来越短。不过在他清醒的时候,却是很少再碰到淳于中与那名女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日三次的药僮喂药,与两次的婆婆喂食。但有一点左元敏可以确定的是,这女子与淳于中还是有来看他,而且轮流把脉,相互谈话。
这一天,左元敏喝过汤药后,忍不住问道:“今天什么时候了?”那药僮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匆匆退出。左元敏正纳闷着,忽然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名女子,仔细一瞧,不正是这些天来,不眠不休地照顾自己的那个女子吗?这会儿他神智清楚不少,这才发觉这女子年纪尚轻,比着自己,也许还小那么一两岁,心中惊讶之情,可就更加三分了。
那少女喜道:“左大哥,你醒了?”左元敏听她叫得自然,脸上的欢喜神气,显然也不是假装的,这下可真把他搞糊涂了,迟疑半晌,说道:“姑娘,我……我们见过面吗?”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佯怒道:“大哥是真的忘了我了?还是认不出我来?”说着退开两步,双臂微张,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瞧个仔细。
左元敏见她虽然还是个少女,但是姑娘家婀娜多姿的身材,在她身上都已找得到。而这样的身形,左元敏确实是有印象曾见过,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来。
少女转了一圈,接着又倒着转了一圈,说道:“怎么?想起来了吗?”左元敏道:“在下愚昧,实在……实在想不起来……”少女气鼓了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忽然说道:“对了,我知道了,你看……这样子呢?”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手掌权充梳子,十指张开,将一头乌黑的秀发往后梳拢,最后才将全部的头发盘到头顶上,用一手压住,续道:“这样呢?想起来了吗?”左元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少女大喜,说道:“想到了吗?左大哥!”左元敏吃惊道:“你……你是夏侯如意……”那少女一听,忽地泫然欲泣,喜道:“你果然没忘了我……”
左元敏叫出“夏侯如意”四个字时,还没什么把握,但见她的反应时,便知自己猜中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哎呀,我从没见过你扮过女装,一时失察,还请贤妹恕罪。”
夏侯如意偷偷拭去眼眶中的泪水,说道:“说来话长……怎么样?我扮女装好看吗?”说着,又转了一圈。左元敏笑道:“唉,早知道你看女装这般好看,当时我早就该叫你扮回女装来了。以后你可别再扮男装了,没地浪费了老天爷给你的本钱。”夏侯如意大喜,说道:“你喜欢就好了,我还担心你看不惯哩!”左元敏道:“哪里,贤妹忒谦了。”
两人寒喧几句,夏侯如意这才谈起了当日在山谷外,久候左元敏不至,接下来的情形。
原来她当日在谷外,依约等候了八九日,始终不见左元敏出谷来,便想进谷去寻他,于是雇船渡河。但她过了河才发现,原来那入谷的山洞十分隐蔽,连附近的渔家都不晓得,山壁连绵,那夏侯如意一连寻了五六天,眼见盘缠即将耗尽,这才打了退堂鼓,想想还是回去准备妥当了,再卷土重来为是。
于是她踏上归途,花了几天的时间回到尉城,可是这一回去,她马上就被哥哥看住了,不准她再到处乱跑。夏侯如意又吵又闹,吵到最后,连夏侯仪都亲自出来教训女儿,这才让她安分下来。
那左元敏听到她形容自己如何跟两位兄长吵闹,是如何的花样百出,如何的令人防不胜防时,实在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说道:“我见过夏侯无过几面,他样子看上去颇为干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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