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已有一段时日,再过得三天又是新年,陈剑臣身上穿着全新的袄子,笑道:“阿宝,为何我不能扫雪?”
阿宝嗫嚅道:“留仙哥,你是秀才呀。”
陈剑臣哈哈一笑:“秀才又如何?自家门前雪都扫不了,何以扫天下?”不由分说,重新拿过工具,开门出去,哗啦哗啦地铲起厚达盈尺的积雪来。
阿宝拗不过他,唯有提着扫把出来帮忙。
此时左邻右舍,不少人都拿着工具出来扫雪,见到陈剑臣亲力亲为,俱大感讶然——作为秀才,作为明华学院的廪生,作为聊斋的老板,无论从哪个身份看,陈剑臣都没有必要亲自出来扫雪的。
但议论归议论,只是交头接耳罢了,陈剑臣的作为又不犯法。
约莫忙活了半个时辰,聊斋门前的积雪终于被清除得差不多了,陈剑臣出了一身汗,可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
他拍拍巴掌,抬头一看,见到斜对面的金针斋咿呀一响打开门,一身素色装束的鲁惜约走出来,对着他嫣然一笑——
在苏州,鲁惜约抱得大仇,与王复一同先行返回江州。破费了一些周折才从遛鸟楼脱得清倌人的身份,并由王复出面,盘下了聊斋斜对面的一间宅子,开了一间名叫“金针斋”的小医馆,又找了两名丫鬟做帮手。
果不其然,金针斋开起来后生意颇为红火,许多女子都过来诊治,短短时间,鲁惜约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人称“鲁女医”。
相比起金针斋,聊斋的生意反而不温不火,甚至有些惨淡。无它,陈剑臣一去苏州数月,聊斋中摆卖的字帖没有新货,来来回回就那几幅,生意能好才见了鬼。
陈剑臣也不在乎,他回来后,就叫阿宝把墙上悬挂的所有字帖全部取下来,付之一炬。对于这个决定,阿宝又觉纳闷又觉心疼,那烧的都是钱呀,如果随便卖出一幅至少都能得到上百文钱,可以买多少斤肉了?
但她对于陈剑臣总有一种盲目的信从,虽然不舍,可还是一声不吭地按命行事。
烧掉以前的字帖,陈剑臣自然有自己的打算,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他觉得以前的字有些看不上眼了。
因为勤奋专心,而且善于钻研,陈剑臣的书法几乎每天都有进步,这说出来很是骇人。到如今他豁然贯通,将前世所记的书法名家风格和今生的经验结合而起,从而真正形成了个人的特点品性。
书法已小成矣。
既然小成,那么以前所写的作品就有点不堪了,于是一把火烧掉,等于烧掉自认为失败之作,免得卖出去辱没了自己的名声。
一直以来,陈剑臣都是一个严于律己,精益求精的人。
苏州一行,做了小狐狸精几个月的业师,陈剑臣付出良多,但所获也不少。如果说五百锭金元宝是俗世钱财,那么血檀木书筪、金蚕衣背心则是超越凡尘的所在。如今的他,再不是以前那落魄潦倒的穷书生,而是身家不菲的富家翁了。
当然,对于存放在盛大钱庄的金子,目前陈剑臣并没有动用的念头,依然坚持本来的生活状态,不露富,不显摆。穿的是母亲亲手纺织的衣衫,吃的是阿宝亲手烧出来的饭菜,穿也暖暖,食也熙熙,足矣。
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陈剑臣倒不是羡慕那种贫穷的生活状态,而是要学习那种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
回来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陈剑臣都没有写出满意的作品,干脆长期关门打烊,不做买卖了,他甚少去金针斋里坐,倒是鲁惜约三头两天跑过来陈家。
——其实在陈剑臣未回来之前,通过王复,以及自我介绍,鲁惜约早就和莫三娘、阿宝熟悉了,都是女人,她说话又乖巧懂事,很快就和阿宝大成一片,并甚得莫三娘中意。一次莫三娘生病,还是鲁惜约亲手针灸好的呢。对于她的医术,莫三娘赞不绝口。
她们相处得来,陈剑臣也觉得很欣慰,关于鲁惜约为什么偏偏要到自家对面开店的原因,自是心中有数。
……
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金针斋门前的积雪并不多,两个丫鬟各执扫把,不大一会就扫干净了。对陈剑臣一笑后,鲁惜约就低着头回店子里去了。
陈剑臣站立在门口,双眼微微眯起,往街道两边张望,就见到一辆马车急匆匆本来,停在他身前,随即王复从车上走下来。
多时不见,王复明显宽胖了不少,肚子都凸出了一圈儿。
“留仙,快与愚兄进来,有话要和你分说。”
他神情有些焦急,似有心事。
陈剑臣眉头一皱,请他进入书房坐定,问:“拂台兄,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便有些奇怪,这般时候,他能有什么急事找自己?
王复抹了一把脸,道:“留仙,今有一事,事关重大,愚兄必须要前来提醒你。”
“哦,何事?”
王复压低声音,很神秘郑重地道:“留仙,愚兄昨日偶然打听到一条消息,说朝廷已颁发新律,名曰《文字法》,其中多有忌讳限制之处。法中规定,无论言语、诗词、文章、字帖等等都隶属管束行列。相信不用多久,此法条文就会印刷成书,刊行天下了。”
文字狱,文字狱终于来了……
第一时间,陈剑臣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文字狱”这三个字,赫赫然,压得心头十分的不舒服。
早在以前,他就估计依照目前的形势,文字狱迟早都会出现,不料竟出现得如此快速,在年关之前就流传出了消息,只怕过得一些时日,新律《文字法》必将闹得满城风雨,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王复又道:“据说此部《文字法》是由文华殿大学士何蟹何大人亲笔起草的,故又名《何蟹法》,法律条文多达千条,规矩甚严。有违反者,轻则罚款斥责,重则可杀头。尤其我辈读书人,受约更厉,稍不小心,随时都会被革除秀才功名,身家性命难保呀。”
陈剑臣眉毛一扬,心知肚明这《文字法》就是直冲着天下读书人来的,可谓来势汹汹。要知道普通山野村夫,他们大字不识,《文字法》如何套到他们的头上去?又联想起当今圣上自上位来实施的各种政纲,无论是“信佛弘法”,还是“新税法”,都饱受民间非议,又有不少读书人写文反对,由此可知这部新律《文字法》很可能是朝廷酝酿已久的,就是要出来堵住天下人的嘴巴。
然而老话有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难道只凭着一部《文字法》就能压住天下百姓心中的不平吗?
王复伸出手指敲了敲书桌,道:“留仙,愚兄看你聊斋门口的这副对子恐怕会属于《文字法》的限制行列,以愚兄之见,还是及早换一幅为好。”
陈剑臣一怔,随即释然,起身一拱手,正色道:“多谢拂台兄提醒。”
王复呵呵笑道:“如今《文字法》虽然还没有正式面世,千条法文内容知之不详,但大方向没跑的了。”
陈剑臣沉声道:“我知道怎么做的。”
——王复收到风声,第一时间跑来提醒告知自己,此心拳拳,正是患难之交的情谊。
接下来他们又喝茶闲谈了一会。
陈剑臣本想留王复在家吃午饭,不过王复呵呵笑道,说已和人约定在状元楼开了饭局,便拱手告辞。
陈剑臣送他出门,挥手作别,兹后抬头望着自家门口左右悬挂着的两幅字:仗剑风云劈山岳;笔走龙蛇鬼神惊。
看了一会,面露苦笑,搬出一张凳子,把两幅字拆了下来,随意地扔到院子地上。
阿宝看见,吃了一惊:“留仙哥,你要做什么,怎的把招牌都拆了?”
陈剑臣叹了口气,道:“阿宝,这两块木牌你砍碎了当柴烧了吧。”
闻言,阿宝眼勾勾地看着他,实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非留仙哥昏了头?这一副对子可是被许多登门来买字的客人交口称赞的,其中还有人曾想出大价钱买下。
陈剑臣意兴萧索,不愿多说,摆手叮嘱道:“记着要烧得干净些……”随即负手走回书房中,坐在椅子上久久不动。
许久之后,他起身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白纸,研墨提笔,沉吟了好一阵后终于落笔,写下一个大大的“乱”字。
这个世界,只怕就要开始乱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滋扰
《文字法》即将要推出的消息,让嗅觉灵敏的陈剑臣觉察到一丝息息相关的危险意味,回想前世历史,在另一个时空里头,无论是秦朝时的“焚书坑儒”还是清朝的“清风不识字”每一朝代的文字狱,必然会在天下造成轩然大bō,不知坑杀过多少读书人。
一陈剑臣现在就是天统王朝中的一位读书人,并且是一位不安分的读书人。为了身家xìng命着想,他就必须未雨绸缪,从此以后谨言慎行,1小心行事。
接下来几天,他huā费了许多功夫,开始着重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只是庙堂太远,其上的风云变幻可不是他这么一个远居江州的小小秀才所能接触得到的,仅仅打听到一些擦边新闻而已。比如说朝纲派系之间不和的传闻:又比如说那位起草《文字法》的文华殿大学士何蟹何大人的一些秩闻趣事……
何大人当然姓何,名领,字文贵。但由于他的嗜好爱玩螃蟹,爱吃螃蟹,爱画螃蟹,爱为螃蟹题诗词,并以此为乐事,于是当今圣上赐给他一个雅号,名曰“蟹大人”。故而民间对他的称呼都是直接叫何蟹大人,本名反而不用。
对此何大人不以为忤,反而沾沾自得。
了解不到实质的东西,陈剑臣干脆先把聊斋的生意停顿住,避一避风头再说,反正现在不差钱,并不一定需要卖字为生。
或者圣恩浩dàng,新律《文字法》姗姗来迟,并没有赶在过年前颁布。这样也好,可以过一个开心的新年。
算起来,这是陈剑臣穿越以来的第二个新年,天增岁月人增寿,十八岁了。在前世,这本是一个无忧无虑、阳光灿烂的huā季年华,而于今生,现在的他却是家中不容有失的顶粱柱,是母亲心目中的依靠。
回想起第一个年头时靠写对联过肥年的幸福时光,陈剑臣没来由地怀念过去那简朴单纯的快乐。
“母亲,阿宝,我要出去逛一逛。”关于年货,莫三娘和阿宝在几天前就筹备得差不多了,根本不用陈剑臣费心。他乐得清闲,便上街散心。
这时候的江州街道异常的热闹,来往的行人比平时起码多了一倍,两边摆卖的摊子更是多了两倍,其中尤其增添了许多写对联的摊子。
对联摊子陈设非常简单,一桌一椅,文房四宝而已,也不再招牌,更不会像别的摊主那样大声吆喝招揽客人。那一身正装的书生秀才们只是端坐在椅子上,没有生意时甚至还捧着一卷书在看。
出于对书法的喜爱,陈剑臣闲逛的时候不漏过任何一家写对联的摊子,要看看有什么好字。不过让他失望的是,那些书生写出来的字,无一例外都是匠气浓郁,仿佛是印刷出来的一样,标准过甚,而欠缺了独特的艺术意蕴,并无可取之处。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转了两条街,忽而看见前面有喝彩声起,见到围了一圈人,似乎在看什么热闹般。
陈剑臣心一动,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画摊子,有一个书生在帮人画画,画肖像。
这书生长得有点沧桑,看起来年纪模糊,分辨不出是二十多岁呢,还是三十多岁,眼睛稍嫌小,但很有神,下巴处欠缺修理的胡茬子特别唏嘘,为其平添几分忧郁感一俗话说艺术家都是走忧鼻路线的,看来此子深得其中三味。
陈剑臣有了兴趣,就去看他画的肖像画,一看之下,不禁拍手叫绝。
好画!
他本身喜欢书法,但对于丹青也有些见识,在学院的时候对于丹青课就兴趣浓生。只是相比书法,陈剑臣在丹青上的造诣有所不足,习作不少,但能拿得出手,可在公众前亮相的作品一幅都没有。
眼下看那书生画肖像,运笔如飞,寥寥几笔就能在白纸上画出对象的容貌来,眉目传神,惟妙惟肖一在没有照相机的时代,如此一幅逼真的肖像画,简直就是人们的梦想。
所以就算书生每画一幅肖像要收费一百文钱,价格高昂,但他的生意还是有不少人光顾,看热闹的就一大群。
一连帮三名顾客画完后,下一名顾客迟迟没有出现,书生不急不躁,放下毛笔,用一块湿毛巾擦手。
见状陈剑臣走上前拱手道:“在下是明华书院的学生,陈姓,字留仙,看兄台画法别出心裁,有神韵,未请教?”
闻言那书生赶紧起身还礼道:“学弟见过学长。”
陈剑臣一愣:“阁下也是明华学院的生员?”
书生回答道:“学弟萧姓,字寒枫,新晋秀才,明年将在学院进学。只是学费不够,故而在街边替人画画做些营生,。”
原来如此。陈剑臣顿时释然了天统王朝重礼,先进学者为长“后进学者为幼。故萧寒枫要叫陈剑臣做学长,以礼相待,不得怠慢。
“呵呵,画得不错,寒枫必浸yín此道久矣。”“学长谬赞了。”两人不咸不淡地说着些闲话,此时人群里挤进一个小丫鬟,走到摊子前脆生生对寒枫道:“这位相公,我家小姐想请你到家中去画一幅肖像。”这丫鬟打扮普通,态度平和,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很是讨喜,很快又补一句:“画工价钱算多一倍,麻烦相公移步了。”
寒枫临街画画,顾客对象基本都是男xìng,而一般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要画肖像,都是会请画师到家中去的,防止被人围观。有人请,就代表着有生意,说不定还能有一番艳遇呢于是陈剑臣悄悄朝寒枫一竖大拇指。
这寒枫倒是个趣人,面皮一下子就有些涨红,道:“麻烦姑娘带路。”收拾起摊子,放在书筐内,又向陈剑臣告一声罪,便跟着丫鬟离去了。
陈剑臣一笑置之,反正彼此同窗进学,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相处,了解品行,届时再看值不值得结交。
逛得有些疲乏了,陈剑臣便兜转回家吃午饭。但他刚回到家门口,突地听见对面金针斋传出一阵吵闹声。
陈剑臣眉头一皱,走过去一看,就见到一个胖黑的汉子在那里满嘴酒气地大声嚷嚷,要鲁惜约给他看病。
这汉子个子不高,又黑又胖,满脸横肉,一双眼睛一大一小,显得有些凶光。
鲁惜约并没有出来,出来阻挡的是一名叫做“秋菊”的丫鬟:“这位大哥,金针斋向来只诊治女子,不医男人,你还是回去找别家吧。”那汉子不肯罢休,嚷道:“江州半城,谁人不识俺毛大?谁敢不给俺毛大面子?你这小丫头好生不识抬举,既然开设医馆,哪里有不看病人的道理?你毛大爷正头疼着呢。赶紧让开,让大爷进去。”
丫鬟秋菊死死地堵住门口:“毛大爷你还是回去吧,我家小姐无论如何都不会给你看病的。”
毛大粗眉一竖:“1小丫头你再不让开,小心大爷拳头伺候。”说着,举起钵大的拳头晃了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胆敢伤人,当真是目无王法了吗?”后面传来一句冷冷的话语。
毛大嘻嘻一笑,回头看着陈剑臣:“你是哪里来的小白脸,敢来坏大爷好事,难道皮肉发痒了吗?”“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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