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再世朱亥”杜重光现在正坐在殷朝歌的对面。
殷朝歌、司马乔、李眉都坐在悟生大师的禅房里。悟生大师是云水禅师的大弟子。他的俗家姓名,便叫杜重光。
殷朝歌很小的时候便听师父说起过云水禅师收伏“再世朱亥”的事,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干缩得像个干核桃似的老和尚就是当年的杜重光。
悟生大师端坐在蒲团上,低眉垂目,满面凄苦。
——他能忘记当年所做过的事吗?
——他这些年来刻苦的修行,真的能抵消他当年的罪孽吗?
——放下屠刀,真的就能立地成佛吗?
悟生大师看了殷朝歌一眼,道:“那天若非两位施主援手,老衲等只怕早已死于圣火教之手,上方寺势难保全。”
殷朝歌轻轻叹了口气,道:“大师此话,真令在下汗颜。”
悟生浑浊的眼眸里似乎有精光一闪,道:“先师圆寂之时,施主正在洞边,不知先师可有遗言留下?”
殷朝歌道:“在下当时已经被慕容冲天击倒,人事不知了。”
悟生点点头,道:“先师坐关前,曾叮嘱老衲,若是殷施主来了,务必立即通知他。先师说,殷施主将带来半张藏宝图。”
殷朝歌道:“不错,在下的确专程送图来的,只可惜在下身上这半张图已经毁了。”
悟生接过那张泡过的羊皮,颠来倒去看了好几遍,又将它递还给殷朝歌,然后就跟入定了似的,一言不发。
殷朝歌不禁有些着急,道:“大师,不知云水禅师手中那半张宝图现在是否在大师这里?”
悟生沉吟着,慢慢地看了他一眼,道:“想来圣火教此次突袭本寺,为的也是这半张宝图。”
他忽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殷朝歌反倒怔住了。
其实,刚一见面时,他就觉得悟生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但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
司马乔忽然冷笑一声,道:“莫非大师是不相信殷公子?”
悟生道:“不敢。”嘴里说“不敢”,可看他的神情,摆明了这话是言不由衷。
殷朝歌不禁笑了起来。他不怪悟生,因为他的确没有拿出能证明自己身分的东西来。
图已经被泡没了,碧玉指环和腰间的柔剑且不说悟生以前也没见过,就是他知道这些是严子乔的随身之物,但一来东西可以伪造,二来在殷朝歌重伤之后,也可能被别人夺走。
悟生缓缓道:“数年前,老衲曾随先师往点苍拜会严真人,只是当时来去匆匆,未曾与施主谋面……”
殷朝歌笑道:“我记得那几天我正好下山去帮半子老和尚偷狗去了。”
悟生也微微一笑,道:“那次,蒙严真人垂爱,曾传过老衲一套掌法……”
殷朝歌道:“我知道,是‘玉龙掌’,对不对?”
悟生不答,自顾接着道:“当时真人曾说,有一套与‘玉龙掌’相克相生的武功,已经传给了施主。”
殷朝歌点头道:“不错。”
悟生道:“得罪!”
话音方落,他干瘦的身形已凌空掠起,右掌并指如刀,挟着劲风划向殷朝歌肩井大穴。
殷朝歌一侧身,贴地滑开数尺,脚尖一挑,凝住不动。
悟生一笑收掌,道:“果然是‘百生拳’。”
殷朝歌也笑道:“大师的‘玉龙掌’已有十成火候,可喜可贺。”
悟生合十道:“阿弥陀佛,三位请随我来。”
云水洞。
火光中,殷朝歌看见前面不远处又是一道石门。
同样的石门,他们已经过三道了。
悟生按下石缝里的一个铁环,石门洞开。
石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洞。
微明的天光自洞顶直射下来,半明半暗的石洞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正中,是一个破旧的蒲团。
殷朝歌心里一酸,跪倒在地,冲着蒲团磕了三个头。
他终于来到了云水洞了,来到了云水大师坐关的地方,但云水大师却已死了。
“藏宝图应该就在洞中。”
“应该?”殷朝歌一怔,道:“难道大师也不知道宝图到底在什么地方?”
悟生叹了口气,道:“不错,先师圆寂后,老衲与几位师弟找遍了寺里每一处地方,都没有发现藏宝图。”
殷朝歌道:“洞里呢?”
悟生道:“也找过了。”
司马乔道:“会不会是慕容冲天的人已经来过这里,将图纸取走了?”
悟生摇头道:“不可能,云水洞中共有机关四十六道,乃先师亲手设置,除了先师和老衲,无人能够开启,而且先师圆寂之后,老衲曾仔细检查过,四十七处机关皆完好如初。”
司马乔道:“大师又怎能断定图纸一定在此洞中呢?”
悟生道:“近十年来,先师几乎一直在此洞中参悟佛法,藏宝图关系着上方寺重修之事,如此重要之物,先师当然会放在身边。”
殷朝歌道:“不错。但洞中空空荡荡,能藏在什么地方呢?”
偌大一个云水洞,却只有一个蒲团,一个香炉而已,想藏点东西,还真不容易。
四人仔细找遍了石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却是一无所获。
殷朝歌不禁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这洞顶看上去很有些奇怪,竟然布满了黑白相间的圆形的花纹。一圈黑,一圈白,环环相套,环环相扣。
忽明忽暗的火把光中,这些圆环似乎在缓慢地旋转着。
殷朝歌揉了揉眼睛。
没错!他没有看错,他的眼睛也没有发花。大大小小的圆环的确都在旋转。
圆环越转越快,越转越低,竟然已套住了他。
一股热流忽然自他丹田穴内升起,汹涌地着直冲他的奇经八脉。
他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不觉缓缓坐倒在地,慢慢盘起了双腿。
体内左冲右突的真气越来越强劲,他已快无法控制真气的流向了。
不好,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他伸出舌头,在舌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钻心的疼痛顿时让他脑中一片清明,四下一看,却发现四支火把都已被扔在地上,司马乔,悟生和李眉三人都已盘腿打坐,仰望着洞顶,满面痴疑之色。
殷朝歌心中大惊,深深吸了口气,陡然大喝一声。
悟生三人浑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转向他。
殷朝歌道:“闭上眼睛,调匀内息,快!”
他将四支火把收拢起来,沉声道:“出洞前,谁也不可再睁开眼睛,更不可抬头去看洞顶。”
一直到走出洞外的阳光里,殷朝歌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明白云水洞的洞顶怎么会让他产生那种很奇怪的魔幻,引动了他的内息。
如果宝图真的藏在洞中,那反倒不用担心会让圣火教的人取走了。
就算洞中没有那四十七道机关,洞顶那奇异的幻像也会令进洞的人走火入魔。
虽已出了洞,但四人都还是心有余悸。
悟生道:“难怪先师从不让老衲等人单独进洞,原来洞顶上还有这等玄虚。”
李眉的脸颊仍然苍白地没有一丝血色,她扯了扯殷朝歌的衣袖,道:“殷大哥,你怎么自己就清醒过来了?”
殷朝歌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咱们都得记牢了,以后要再进洞去,千万千万不可抬头往上看。”
司马乔、悟生、李眉一齐点头。
殷朝歌回头看了看洞口上三个苍劲的大字——“云水洞”,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该怎么办呢?这半张被水泡了,那半张又找不到。”
悟生道:“万事万物,皆有一定的缘法,施主也不用着急,慢慢的,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笑得更苦,无奈地道:“能有什么办法?禅师手中那半张图只要还在,倒是迟早能找出来,难就难在这半张,总不会真有人能有这个本领,可以将泡得干干净净的墨迹复原吧?”
司马乔道:“真有这本事,那就不是人了,是神仙。”
悟生道:“京城之内,能工巧匠极多,说不准真有这种人。老衲曾听先师提及京里有好几位专门修复被毁字画的高手。”
殷朝歌叹一口气,道:“字画被毁,无非虫蛀火烧或年深日久因纸张发脆变朽而破损,而且破损之处总只是一小部分,修补起来虽说极难,但总有可着手之处,这张图却是连影子也泡没了,如何修复呢?”
悟生道:“慢慢想吧,总会有办法的。”
殷朝歌苦笑。
他知道悟生这是在安慰他,其实悟生自己一定也很清楚,对这张被泡得一干二净的图,根本就没有办法可想。
爱下围棋的人应该都知道:世事如棋。
世间的事,也是很奇妙的。往往就在你认为一件事已经难挽回时,事情突然间就有了转机。
办法竟然真的找到了。
殷朝歌事先绝没有想到,就在他已绝望时,原本最最不可能替他们想出办法的人,偏偏就想出了一个。
这个人是李眉的姨妈。
姨妈在京城里已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城里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几乎没有她不知道的。她说有一个人肯定能将羊皮上的图复原。
于是殷朝歌三人就去找这个人。
这个人有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
他叫禇众养。
禇众养有这样一个听起来很怪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出身。
他是个婊子养的。
“婊子养的”一般是一句骂人的话,但对于禇众养来说,却是一个事实。
现在在北京城里提起禇艳芳这个名字,已经没几个人知道了,可是在五十多年前,这个名字却称得上是“名满九城”。
禇艳芳是一个有名的婊子,人送外号“大炕”,供职于“迎香阁”。
那时候,“迎香阁”门前可谓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上门来的客人,足有一半都是想一亲大炕的芳泽。
禇众养便是在那个时候,出生在“迎香阁”的。
禇艳芳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也有那么几天曾试着想出禇众养的爹是谁来,可她的生意实在是太忙了,怎么推算也算不出到底是什么人下的种。
当稳婆抱着刚出生的小孩子让她给取个名字时,她已头疼的厉害,便随口道:“就叫众养吧。”
于是禇众养就有了这样一个很怪的名字。
三十岁前,禇众养很为自己的出身和自己的名字而感到丢脸,所以他拼命地读书,拼命地向京城里几个很有名的风流公子学习穿衣、举止、言谈等等,想将自己造就成一个上等人。
“大炕”的入幕之宾里,很有几个能工巧匠,其中一人与禇众养竟是十分投缘,便将自己的一手绝活传给了他。
凭着多年苦读和那一手绝活,禇众养在京城里颇挣了几分才名,也交了几个朋友。
朋友们为他的出身和他为了摆脱这出身所做的努力而感动,于是大伙儿集资替他建了一家书坊——“燕山书坊”
“燕山书坊”开业前几年,生意的确很红火,因禇众养自己曾下苦功读过书,所以书坊里印制的书籍十分精良,在市面上大受欢迎。再加上他那一手修补字画的绝活,真是财源滚滚,不过三年,他就成了一个富户。
但就在这时,禇众养却惹出了大祸。
用曾帮过他的那几位朋友的话说,就是他身上潜存的“婊子养的劣根性”发作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忽然印起了春宫画册来,不仅大量印制,还公然搬到市面上出售。
除了印制春宫画册,他还亲自动笔以他幼年时在妓院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部“嫖经”,印制出售。
于是引起了民愤。于是惹火了官府。
于是禇众养从一个富户一下子变成了赤贫,不仅“燕山书坊”被封了,连家底也抄了个干干净净。
朋友们再也不愿与他打交道,曾帮过他的那些人一谈起他,都只有一句话——“禇众养啊,婊于养的就是婊子养的,没法子。”
过了四十岁,禇众养便成了一个愤世疾俗的人了,当然啦,他还是认为自己很是“怀才不遇”。
到了五十岁,他已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老泼皮、老无赖,靠着那一手绝活挣点钱,也捎带着骗骗人,混口饭吃。
八月十五这天,禇众养正闻着从别人家里飘溢出的饭菜香,月饼香,按着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捧着一碗凉白开水,看着空荡荡的面口袋大发“怀才不遇”之叹时,生意找上门来了。
三位年轻人拿出了一卷羊皮,说是上面原画有一张地图,不小心给洗掉了,问他是不是有办法复原。
——这简直大容易了!
禇众养摆出一付大师的派头,左看右看,才很为难地道:“这个嘛,可以试一试,不过……”
他及时打住了话头,心想马上就该见到已久违了好几天的孔方兄了。果然,一位年轻公子随手摸出一锭雪白的元宝递了过来,道:“二十两,禇先生看够不够?”
禇众养暗笑,笑得连屁股都颤动起来,口中却为难道:“要想修复这张图,需要用老夫祖传的秘方配制药水浸泡,那些药材都很稀有,这个……”
年轻人道:“需要多少,请禇先生直管开口。”
第一刀宰得太狠,生意可就泡汤了。
禇众养沉吟着,道:“这样吧,先付一百两,多退少补。”
他面前立即又多出一大一小两只元宝。
禇众养简直要从屁眼里笑出声来了。
年轻人道:“禇先生看,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格众养皱了半天眉头,方道;“九月初二吧。”
他已看出这几位年轻人是急于将这幅图复原,看来这图对他们根重要。
其实,连配药加涂料浸泡,七八天绝对可以完工,但禇众养一来想让年轻人着着急,好下第二刀,二来还想空出几天时间来好好研究一下这幅图为什么如此重要,谁知年轻人毫不含糊就掏出一百两纹银。
——嘿嘿,第一刀就宰了一百两,够老子快活半年了!
送走了年轻人,禇众养不觉手舞足蹈,唱起了当年在“迎春阁”学的小调子来。
先出去买些好吃的,今儿晚上,老子也能一边眯着小酒,一边吃着月饼,消消停停地赏一赏月了。
禇众养虽然无赖,虽然泼皮,但当年到底读过一些书,有钱的时候,还是颇有几分闲情雅致的呢。
九月初二那天,殷朝歌当然没能拿到图。
不仅没拿到图,又被禇众养刮走了一百两。
他自然要问及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完工,禇众养告诉他,因为上次收的一百两银子已经用完,所以尚有一两味药没能配齐,现在有了银子,初五一定能完工。
虽说他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的神情却很有些不自然。
殷朝歌心中大起疑云。
要照着司马乔的脾气,这事很容易解决。夜里摸进禇家,将禇众养一刀杀了,拿回图完事。第五名也很赞同。
他们估计,宝图肯定已经复原,禇众养一定是看出来这张图不同寻常,所以起了据为己有之心。
殷朝歌却不同意这样做。他认为,禇众养只是想借机多敲一笔钱而已,图迟早会交出来的。
他宁愿等,不愿杀人。
于是司马乔,第五名也只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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