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英再次自我肯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喜滋滋地一把推开了屋门。对他而言,这理由实在好得过分,自己下午在买栗子时为何就没想通呢?
殊不知他莫少英也是人,有时也挺喜欢自欺欺人的。
冬月的夜晚格外寒凉,这天星庄分庄内的丫鬟小厮也早在半个时辰之前俱都歇下了,四周一片静寂,悄无声息。
莫少英红光满面地朝着对面漆黑的厢房走去,心中的热火只怕可以融化这屋头的层层寒霜,可这刚走几步,又踌躇不决了起来。
“自己深夜叨扰会不会太过冒失?要不等明早再说?不过在马车上咱们也算是同吃同睡了,想必她叶大小姐并不计较这些?”
莫少英本不是如此矫情磨叽之人,只不过人都是会生病的,而莫少英此刻正得了一种男女之间才会有的心病。
这般犹犹豫豫挪到了院内,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勉强平缓了心情轻叩道:“千雪开门,是我。”
这话刚说完,一颗心竟然没来由地砰砰直跳,连带二度敲门的手也颇觉无力了起来:“是我少英,我有话要说。”
半晌,见门内依然无人回应,莫少英将手轻按在门上并未三度敲叩,心里纳闷:“这眼睛不好时都能听音辨位,现下怎会睡得如此香甜,连一个习武之人该有的警觉性都没有了?还是她故意不理,真把我给记恨上了?”
一念至此,那绑在胸口的“心结”竟又紧了紧,直将他勒得透不起气,仿佛叫人在胸口上生生擂了一拳,这郁气上涌间,扶在木门上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用力一推,原本紧闭的房门竟就这般“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
莫少英怔住,跟着顿生警觉,人已闪身入内,轻声急呼:“千雪!”
这短促的呼声略高、可依旧无人回应,仿佛屋子里本就是空的。他忙只身来到床榻之前,看着鼓起的锦被愣了愣神,蓦地鼓足勇气单手一掀衾被,其间除了一床枕头和叠起似人形的棉被外根本就没有叶千雪的身影。
看到这里,莫少英竟缓缓松了口气,随后却怒意升腾。
他当然怪叶千雪深夜不告而别,但他更怒自己疏忽大意,以他对她的了解,早就该想到她主意既定哪怕自己不同意也必会前去。
可要命的是那京兆府在哪里她却只字未提,长安如此之大,短时间内又叫他如何找寻?
没了主意的莫少英气得单手往一旁桌上重重一拍,却听得一阵扑簌簌地颤响,显然桌面上摆着不少零碎的物件儿。莫少英回头来望,借着月光依稀可辨认原是一桌杂乱无章的栗子壳。
“这蠢女人倒会享受,竟关起门来吃独食…呵…嗯?”
莫少英笑着笑着突然一顿,双手飞快地关上房门,从房里寻出火折子,待得点亮油灯这才窥得此间全貌。
桌面上是些空了的栗子壳,乍一看像是叶千雪吃完随手丢弃,再一看却又像是某种“布局”,也正是这布局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这到底是何隐喻就不是莫少英此刻能想象得出了,因为方才一拍之下早已毁去了大半。
但莫少英并未就此气馁,因那“布局”旁还有一叠散在四处的油纸,他当然记得这些油纸是那许记店小二用来包裹栗子的,很多很多的栗子。
第一百一十章 赴京城伸冤 四()
油纸旁散落的一些空壳延伸到了桌下,顺着轨迹便又发现地面上也到处都是撒落的空壳,仿佛是她吃完之后随手丢弃的一般,但莫少英知道叶千雪绝不会如此随性,她不论做什么都是个极有规矩的蠢女人。
“既如此,这么做必定有她的原因。”
莫少英不死心地俯下身,甚至趴在地上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线仔细找了起来,待得左右寻了个遍终于在床底下寻见了一圈摆放得整齐划一的空壳,瞧那图形不就像那……像那棋子?
是了,围棋的棋子,围棋的棋盘!这岂不就是京城长安的“全貌”?
莫少英白天才听她说过长安布局,没曾想此刻就派上了用场,他兴奋地将油灯凑近前去细细揣摩,果然发现板栗空壳群中有着两粒异类存在。
一个是被咬过一口只剩下半粒的栗肉,一个是剥了壳却完整的栗肉,两者相处的距离也并不算太远,也仅有几颗空壳的距离。
莫少英来回看了看,一手捡起一个翻过来又瞧了瞧,便见那完整的栗子肉底部用栗壳刻着一个小小的“天”字,而另一半上除了一对牙印外啥都没有。
瞧到这里,莫少英心中一乐、笑出了声来,顺手又将那两粒栗肉一股脑儿地丢进了嘴里,美滋滋地道:“还真是让人不省心,嘴上不肯求我却偏要玩这些三岁稚子才玩的把戏,不过既然吃了你剥的栗子就勉为其难陪你走上一遭。”
殊不知他沉浸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中时,自己岂不也是半斤八两,又在自欺欺人了。
莫少英吹灭火折,一脚踢乱“板栗地图”,轻步而出反手将房门回复原状,看了看院内漆黑的四周,略一思忖又不放心地将自己的房门关紧从窗户中跳了出去。
彼时,天清气冷,夜色昧然。
长安城中除了执行宵禁的一队队例行巡守的士卒外,并没有多少人会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出行,当然也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在屋舍楼阁间,飞檐陡壁上高来高去的叶千雪了。
踩着湿滑的檐脊,叶千雪此刻心情多少有些忐忑,因为之前根本没有机会去准备,慢说装束上未着夜行衣,就连武器也只是揣在兜里的一把糖炒栗子而已。
她白日里一进天星庄分庄便关起门不见人,倒并非全是与莫少英置气,不过是借此机会掩人耳目,好独自回忆京兆府内的全貌以及岗哨的布局位置,那桌上被莫少英一掌毁去大半的“布局”,其用意便在此处。
而回忆这些对于叶千雪来说并非太大的难事,因为就算是皇宫内院的禁军布局,也均是由其父叶天朔一手操办亲自布置,将每一个岗哨都分配到了最恰当的位置上。
至于那京兆府上下的防卫虽非亲办,但每年都会有一份京城各处的城防布局图交到叶天朔手上,经过他的增删补备再命人抄录到《万安集》补遗中以供后世参阅。叶千雪闲来无事便只能瞧这些打发时日,所以对她来说需要的只是安静的回忆。
想必此刻叶千雪纠结的是另一件事情。她不知那副由栗子组成的“京城缩略图”会不会被莫少英恰巧寻到,寻到之后又会不会拉下脸来找自己。
白日里她本已想好不再错下去,可到了晚间又鬼使神差地将那副地图摆在了暗处,她说不清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想来只觉有些矫情,甚至有些虚伪了,还是不要叫他瞧见的好。
殊不知她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实在是每个正在经历情事的男女或多或少都会有的感觉,她早已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耳边的寒风在呼啸,面对越来越近的目标,叶千雪渐渐收起杂念,放慢了踩在屋檐上的脚步,缓缓掏出几颗栗子捏在了手中。
她目的明确,同样也希望晚间关起门来用栗子射穴的功夫并未有白练,当然若是用不到那就更好了。
此时,一队外院巡逻从街角晃过,徐徐没入阴影之中,立于京兆府衙一街之隔屋檐上的叶千雪瞧准机会腾身一跃,犹如一只银鹞子般“嗖”地蹿进了院内一颗老杏之上,竟没有惊起多大的响动,甚至就连掉下的树叶都被她一一接在了手中。
她知道这颗杏树是京兆府衙门落址后一并种下的,距今少说也有个六七十的年头了,其树干粗实,叶繁枝茂早已延伸到了院外一角,加之院内不远处就是茅房,夜间鲜少有人来此出恭,所以此处防守要比其他地方来得薄弱些。
叶千雪在老杏梢头辗转腾挪,穿枝绕叶,一路从树间的东头摸到了西面,跟着看了看前方一根延伸向外的粗枝,双脚轻踮,以一字猫步行了上去,那蹑手蹑脚的模样瞧起来并不好看,但却行之有效,就连足底的粗枝都显少晃动,仿佛根本没有人落在上面。
而下方几丈远便是连片的墨瓦飞脊,檐角间的过道上时不时有那腰配刀鞘身负劲弩的连排巡守举着火把走过。
此时,叶千雪半蹲于粗枝尽头,身边也早已没了枝叶的掩护,只要过道中的守卫随意抬头瞧上一眼便能用劲弩将她射成刺猬,所以她变得益发小心,就连呼吸也变得静悄悄的,睁着一双杏眼犹如猫头鹰般一动不动地俯视着檐角过道的动静。
半晌,待得又一队巡逻刚转过拐角,叶千雪瞅准机会凝气提神紧跟着身形一侧,整个人就斜翻了下去,眼看将落未落之际,双脚又猛然一夹、倒勾住了那粗枝,枝干缓缓一沉,跟着便如蝙蝠般挂在了枝头。
做完这一切,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双臂笔直向下,指尖戟张略略触及檐脊,一松枝头脚力,整个人就忽地落在了下方屋脊之上,岂料整个过程虽在设想计划当中,但却是将一片墨瓦给撑碎了一角。
“咔嚓。”
尽管声音十分轻微,但这万籁俱静的深夜听来却格外清脆,她甚至已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脚步声。
“遭了。”
叶千雪身形甫落,全身的汗毛就立刻“炸”着了起来,犹如一只弓起身竖起尾巴的猫儿随时准备迎战。
可半晌之后,非但没有守卫跳上屋脊喝问,甚至就连那脚步竟也由近而远消失在了尽头,仿佛根本就不冲着自己来的。
叶千雪尽管心中疑惑,但此刻也无暇多想,有了这番前车之鉴,她总算知道即便是对京兆府衙的地势布局烂熟于心,走法又再三推敲,可要真想不惊动一人实非易事。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功夫走得是刚猛的路数,对于轻功并行,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做了又岂有畏首畏尾,半途而废之理。
没有的,她的性子也绝不允许自己后退。
于是再三权衡下缓缓脱去锦鞋棉袜,藏于怀中,争取不出一丝一毫的意外。
这雪白裸足甫踏冬夜中渐起霜寒的瓦片,立时一股冷硬湿滑感便从脚底直冒心头,生生让叶千雪打了一个寒颤。
她忙提气运于足下,这才稍感几分暖意,试走几步渐感适应后却依然不敢直起身形而是手脚并用犹如壁虎游墙般向着屋檐另一端窜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京兆府夜闻 一()
月夜下,叶千雪身法矫捷、稳步疾行,时而上跃下纵倒悬屋梁,时而左攀右潜藏于阴影,赤足贴地的她,此刻就像一只猫儿般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当真是悄声无息恍若鬼魅。如此这般避开三五巡逻,绕过数十岗哨,一炷香的工夫倒也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京兆府衙门正中花圃的位置。
这里是杜怀明的办公之处,深夜之中也唯有这间大屋还亮着些许灯光。在叶千雪的记忆中杜怀明是其父为数不多的知心好友,父亲也常称赞其人乃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常常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地办公,为圣上分忧排难,将这京城这一方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所以此中若还有人在,就一定是那京兆尹杜怀明了。
然而现在摆在面前的难题是如何见到他。
这正中的屋子并不大,四方却均有岗哨明火而立。
大门前站着三个人,为首正中一人头戴明珠玉冠,身穿锦衣戎装,腰悬刀鞘、足踏虎头靴,清冷的月光洒在这男子面上,使他的一张脸瞧起来犹如花岗岩一般坚硬,眸中两点寒星配上犹如刀刃般的薄唇叫人一瞧便觉浑身冷飕飕的。
叶千雪依稀认得此人,他是杜怀明的侄子杜怀冲,可她不确定此人是否还记得她,即便记得,此时此刻走出去也并非明智之举。
叶千雪看了看这几人的位置,手中的栗子反反复复捏来捏去,她并没有把握在一瞬间就将这七人同时击倒,只要放跑了一人必定会惊来大批的守卫,届时就算杜怀明给自己解了围,可自己已然暴露,说不定就会给有心人瞧了去,对杜伯父诸般不利。
“那该如何是好?”
叶千雪眉头轻蹙,就见花圃右侧拐角转出一名侍女端着一碗夜宵就着小径向正中大院走去。
叶千雪眼疾手快屈指一弹,一颗栗子正中侍女手中的汤碗,随着侍女一声惊叫,汤碗应声而碎,其内汤汁顷刻洒了满地,不远处杜怀冲一闻异声,忙带身后二人前来查看。
那侍女只道是自己一时疏忽不小心打翻了汤碗,见杜怀冲气势汹汹地走来忙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而就在杜怀冲训斥侍女时,叶千雪从花圃中小心翼翼地绕过前来的三人,迅速向着屋门飞驰而去,眼看临到花圃边缘,赤着双足的她骤然感到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蹲伏而走的身形一个不稳也跟着向前仰倒,叶千雪顾不得疼痛忙立时用力止住去势,然而由于惯性最终还是单膝着地。
这单膝甫一着地,立时又听‘咔嚓’一声脆枝折断声,低头惊顾这才发现,花圃边缘有着三五根被修剪下来的旧月季花茎!方才脚底传来的刺痛也是这月季上的尖刺所为。
而这花茎的折断声虽轻却仍是引起了杜怀冲的注意,他猛一扭头大喝道:“什么人!”
叶千雪听着一颗心反而镇定下来,瞧着近在咫尺的正前方大门刚要发足狂奔,而就在此时却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须臾,但听来人答道:“杜大人,属下有急事禀报!”
杜怀冲眉头一拧,低声喝道:“讲!”
来人道:“门外来了个醉汉,说是要告御状,若不给告还要击那门前惊堂鼓。”
杜怀冲眉头皱得更深:“胡闹,既是醉汉早早打发了便是,难道你们这么多人还对付不了一个醉鬼?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现眼,还想让城防那帮人看我们京兆府内侍的笑话吗!”
来人委委屈屈地道:“这……这,属下的确差人驱赶过,可来人,来人似乎有些鬼门道,像鱼一样滑溜,我们几个愣是抓不住他,所以特来请杜大人亲自出马。”
杜怀冲听他说得支支吾吾,已知来人绝非普通人,思索一阵,忽又冷笑道:“呵,这么说来人很强,是故意来找茬儿了?你们到底动用了多少人?”
来人唯唯诺诺却不敢再行出声,眼下虽是冬月,可脑门已凝出了汗浆。
杜怀冲见着冷笑三声再不去瞧他,竟对着屋旁防守的六人道:“你们几个且随本侍卫一道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牛鬼蛇神!”
众护卫齐声应道了声“得令”,便随同杜怀冲匆匆而去。
叶千雪见着,紧绷的神经终于缓了缓,待得院内已听不到人声,这才看了看脚底伤势略一蹙眉,随后直起身子慢慢向屋门行去。
而此刻就算她是个傻子,也知道这醉鬼定是那莫少英了。一想到他最终还是看懂了自己留下的线索,这心中竟有些许喜意,再想那杜怀冲武功不弱,这受伤的脚底竟又猛地加快了几分,全然没有在意杜怀冲为何执意带走全部守卫。
而就在这时,骤闻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叶千雪身子一怔,回过味儿来的她立时作声不得。
身后那人冷笑道:“呵!见过赤脚的,但没见过敢赤脚闯京兆府衙门的人,门外那醉鬼想必也和你是一伙儿的吧,我故意叫走侍卫就是想引你出来,既然现身了,不妨就留下吧!”
叶千雪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轻道了声,“杜侍卫,你还认得我吗?”
杜怀冲拔刀的姿势一顿,瞧着来人脸上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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