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更肯定地知道,她是与她身边那巨大的、充满矛盾的宇宙完全不同,并且是和它彼此分离的。
威尼弗雷德·英格对于妇女运动也非常感兴趣。
“男人将来不必再干什么了———他们已经失去了干任何工作的能力,”那个年岁较大的姑娘说,“他们整天瞎忙活,瞎叨咕,但是他们实际上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尽量要让一切东西去适合那个古老的、一成不变的理念。爱情对他们就是一种已经死去的理念。他们从不会跑到一个人身边去爱他,他们所要找的是那个理念,他们会说,‘你正是我要找的那个理念,’所以他们彼此拥抱在一起。我可永远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理念!我活着也绝不是要让一个男人把我看成是他的理念!我可决不会让一个男人愚弄,把我的身体借给他,作为他实现他的理念的工具,作为他表现他那一套死去的理论的工具。可是他们就是只知道一天到晚瞎忙活,什么事也干不了。他们全都阳痿,只会空抱着一个女人干不了事。他们每次都只会抱着他们的那个理念,跟那个理念干事。他们好比是一些因为饿得实在受不了,竭力想把自己吞下去的蛇。”
由于她的这位朋友的介绍,厄休拉认识了许多受过教育、但对生活十分不满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仍然在这安逸的小市镇上活动着,仿佛他们真的像他们外表所表现的那样,已被驯服了,而实际他们的内心却充满了愤怒和不满。
这姑娘忽然被拉进去的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这里仿佛是一片混乱,仿佛已经临近这个世界的末日。她还太年轻,对这一切还不能十分理解。可是通过她对她的女教师的热爱,这疫苗已经转接到她身上去了。
经过一次期终考试,这一学期就结束了。放假的日子较长,威尼弗雷德·英格去了伦敦。厄休拉独自在科西泽留下了。一种可怕的、被人抛弃的、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绝望感情占据了她的心。现在去干任何事和从事任何活动都完全没有用了。她和别的人没有任何联系。她孤立的毫无生气地活着。任何地方都没有任何她应该做的事。到处她只能看到这种阴森可怕的隔膜。但是,在这种隔膜对她所进行的巨大的攻击中,她却始终依然故我,这是她一切痛苦的最可怕的核心,她始终是依然故我。她永远没有办法逃避开这种情况:她完全没有办法抛开那个故我。
她一直热恋着威尼弗雷德·英格,可是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非常恶心的感觉。她爱她的女教师。可是在和那个女人的接触中,她越来越有一种沉重的、让人腻味的死亡的感觉。有时候,她想着威尼弗雷德长得很丑,也太土气,她的女性的屁股就显得有些太大太土气,她的踝骨和她的胳膊未免太粗了。她需要某种更精细的强烈的感情,而不要这种粘糊糊粘在人身上的潮湿的泥土气味,它所以粘在人身上,是因为它没有自己的生命。
威尼弗雷德仍然爱着厄休拉,她对这个姑娘的细腻的爱的火焰异常喜爱,她竭尽全力伺候她,不惜为她做任何事情。
“跟我一道上伦敦去吧,”她对那个姑娘请求说,“我一定让你过得非常舒服———你可以干许多你非常感兴趣的事。”
“不,”厄休拉顽固地毫无表情地说,“不,我不愿意上伦敦去,我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威尼弗雷德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厄休拉已开始要和她疏远了。那年轻姑娘的细腻的无法扑灭的爱的火焰已不愿意再和这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混在一起,过那种性变态的生活了。威尼弗雷德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可是她自己也非常骄傲,尽管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出现了一片绝望的深渊。她非常清楚地知道,厄休拉终归要抛开她的。
而这简直就仿佛是她生命的终结。过于失望的心情使她简直顾不得愤怒了。尽量珍惜着厄休拉对她仅剩的一点爱情,她非常聪明地把那可爱的姑娘留下,自己去了伦敦。
两星期后,厄休拉给她写的信又变得满纸柔情,热爱非常了。她的舅父汤姆曾经打算请她到他那里去呆几天。他现在正在约克郡开办了一个很大的新煤矿。威尼弗雷德也愿意去看看吗?
因为这时厄休拉正想着威尼弗雷德的婚姻问题,她希望她和她的舅父汤姆结婚,威尼弗雷德也知道这一情况,她说她愿意到威基斯敦去看看。她现在准备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命运去安排,因为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了。汤姆·布兰文也看出了厄休拉的打算。他现在已没有什么更大的欲望了。他一直想办的事现在已经办到了。长期以来,他一直是用一种完全可以忍耐的好脾气掩盖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心灵,现在依靠这毫无生气的心灵一切都完成了。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他关心的事,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上帝还是人类。他的无所作为的情绪已经达到了一种稳定状态。他现在对什么都不关心了,既不关心他的肉体,也不关心他的灵魂。只不过他一定要保卫自己的生活不受到任何损害。就这么一点表面的简单的东西还将在他的生活中坚持下去。他的身体仍然很强健。他还活着。因此他必须打发掉每天的每时每刻的时间。这是他一生遵守的原则。这也并非出自本能上的不安:这完全是他的天性的必然产物。当他绝对孤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时,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无所顾忌,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他既不相信善,也不相信恶。每一刻钟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孤立的小鸟,和总的时间完全隔离,也不受总的时间的限制。
他住在一所用红砖砌成的很大的新房子里,这房子和一大堆同样也是用红砖砌成的建筑连在一起,整个就叫做威基斯敦。威基斯敦从开始修建到现在才不过七年。原来这儿只不过是一个仅有十余间住房的小村子,四周完全是一些刚有人开始垦殖的荒地。后来在这里发现了一片很大的矿脉。于是在一年之内,威基斯敦便出现了,那是一大堆一排排粉红色的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实的五个房间一套的住宅,街道纯粹是丑恶的化身,一条灰褐色的碎石路,几条用柏油铺成的大道,中间夹着一连串的墙壁、窗户和门洞,另外有一条用红砖砌成的水渠,不知从何处开始,也不知引向何处。一切都没有固定的形象,一切都没完没了地自相重复。街上你只是偶尔在一家房子的窗口可能看到有一些蔬菜或者油盐酱醋,摆在那里出卖。
在这市镇的中间,是一片很大的开阔的不成形状的广场,那就是市场。这里地面是黑色的泥土,围在它四周的仍是那种简陋的、新的红砖现在已经变脏的建筑,一个小窗子又一个小窗子,一个长方形的门洞又一个长方形的门洞,无限地重复着,只是在某一个街角上,有一个装饰得花里胡哨的酒馆,在广场边上很难找到的一个地方,有一面装着深绿色玻璃的大窗子,那就是邮局。
这地方颇有一种一片废墟上才有的离奇的凄凉气氛。矿工一阵阵一群群地到处游逛着,或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过那些柏油路前去上班,他们看上去完全不像是活人,而像是一些幽灵。那死板的毫无色彩的街道,整个这个地方的那种单调、混乱的呆滞气氛,让人想到的只是死亡,而不是生活。这里没有集会的地方,没有中心,没有动脉,没有有机的组织。它躺在那里,像一片用红砖胡乱迅速砌成的地基,简直像一种皮肤病。
离这儿不远,在一座小山上,便是汤姆·布兰文的那所巨大的红砖房屋。它的正面所向是一大堆乱七八糟、毫无意义的土坑和小棚子和一排排极不规则的房子的后墙。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千篇一律,彼此一样,因而让人感到十分厌恶。更远处便是那日日夜夜都有人在那儿挖掘的大煤坑。四周是两条蜿蜒的小河和绿色的田野,东一丛西一丛地长着荆豆和石南,更远处还可以看到一片片阴暗的森林。
整个这个地方总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是那么不真实。甚至现在汤姆·布兰文已经在那里住了两年了,他也始终不相信这个地方的真实性。它像一个可怕的梦,像是一种丑恶的、死亡的、无法描述的心境忽然在那里凝固下来了。
厄休拉和威尼弗雷德来到那个简陋的小镇上的时候,有一辆小汽车正等着接她们。然后她们坐着车,穿过了一片代表着混沌之初的地段。这地方仿佛是一片混乱忽然被固定下来,于是永远就保持了那片不变的混乱情景。这里的许多人使厄休拉很感兴趣———他们一群群地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从街上走过,在他们的前边或者后边跑着他们的狗;他们的穿着都很整洁,大多数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憔悴。这种安于憔悴的可怕神态使她极感兴趣。像一些已经再没有任何希望,可是却还活着,而且还具有一定热情的生命;他们躲在一种完全失去生命的外壳之中,表现出一种离奇的、孤立的庄严,毫无意义地混着日子。你仿佛觉得在他们所有人的外面已包上了一层坚硬的像牛角一样的硬壳。
厄休拉带着惊愕和恐惧的心情来到了她的舅父汤姆的家。他现在还没有回来。他家里没有人,不过一切陈设都相当考究。他拆掉了房子里的一个隔墙,把整个房子的前厅完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图书室,图书室的一端专作他的那套科学研究之用。用作试验室和阅览室的是一间很漂亮的房间,但它同样也使人感到有那种僵硬的机械活动的意味,一种机械的但不过刚刚开始的活动,它同时也面对着那可厌的不成其为市镇的市镇,面向着绿色的草原和远处高低不平的田野,以及另一面的那庞大而机械的煤矿矿井。
她们看到汤姆·布兰文从那曲折的小道上走过来。他身体越来越强壮了,但由于他把他的高顶帽低低地戴在额头上,看上去显得很漂亮,而且很有派头,那神态和别的一些有所作为的男人简直不相上下。他脸色鲜艳,完全像从前一样非常健康,不过他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看着他走进图书室来时,威尼弗雷德·英格止不住一惊。他的外衣严严实实地扣上扣子,显得很整洁,头的前额已经秃了,但并没有发亮,倒像是一件我们平时看见盖着的东西现在忽然露出来了。一双深黑的眼睛水灵灵的,似乎没有一定的形式,他仿佛不好意思,因而特意站在一个很阴暗的地方。和他握手时可以感到他的手是那样柔软而又有力,让人止不住一阵寒战。她害怕他,讨厌他,但又舍不得离开他。
他看着这个身体矫健,似乎无所畏惧的姑娘,马上在她身上发现同样那种心灰意冷的气质。他马上就知道他们正属于同一类人。
他的态度很客气,几乎有点不寻常,甚至有点冷漠。他大笑起来仍是那种很奇怪的样子,常会像一匹马似的忽然把鼻子一皱,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他那简直有点像丝绸一样细腻而又美丽的皮肤和脸色,掩盖了他那离奇的令人厌恶的粗野,掩盖了他的相当肥胖的大腿和腰身所显露出的臃肿和伧俗。
威尼弗雷德一眼就看出他对待厄休拉的那种有点像是讨好,又显然有些狡猾的尊敬的神态,这使得那个姑娘马上显得十分骄傲,同时又有些惶惑。
“这地方是不是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怕?”那年轻姑娘微微睁大眼睛问道。
“你看见它像个什么样,它就是个什么样,”他说,“它什么也没有藏着。”
“为什么那些矿工都显得那么悲伤?”
“他们显得悲伤吗?”他回答说。
“他们似乎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伤,说不出的难过。”厄休拉喉咙里充满激情地说。
“我并不认为他们是那样。他们把什么都看成理所当然。”
“他们把什么看成理所当然?”
“这儿的一切———这煤坑和这地方等等。”
“他们为什么不能改变它呢?”她热情地抗议说。
“他们相信,他们应该改变自己来适应这里的矿坑和这个地方,而不是改变这矿坑和这地方来适应他们自己。这样更容易多了。”他说。
“而你也完全同意他们的想法,”他的甥女感到实在不能忍耐了,插嘴说。“你和他们的想法完全一样———活着的人就应该尽量设法适应各种可怕的现实。我们完全可以没有这些煤坑,照样能活下去。”
他很不舒服地、无可如何地笑了笑,厄休拉再次感觉到了他的那种带有仇恨的反抗情绪。
“我想他们的生活并不真那么坏,”威尼弗雷德·英格跳出左拉式的悲剧情绪说。
他既有礼貌又显得很疏远地注意看着她。
“是的,他们是过得很悲惨,矿井非常深,很热,有些地方还到处是水。工人们常常因为害肺病死去,可是他们能赚到很高的工资。”
“多么可怕呀!”威尼弗雷德·英格说。
“是的,”他严肃地回答说。正是他这种严肃、扎实和稳重的态度,才能使他作为一个煤矿经理得到那么多人的尊敬。
女仆进来问他们要在哪里喝茶。
“把茶摆在凉棚里吧,史密斯太太。”他说。
那个金黄色头发,模样很漂亮的年轻妇女走了出去。
“她已经结过婚,正式在这里工作吗?”厄休拉问道。
“她是个寡妇,不久前她的丈夫害肺病死了。”布兰文悲伤地微微一笑。“他躺在她妈妈住的地方,那里还住着别的五六个人,一个个都慢慢死去了。我问她,他的死是否会给她造成很大的困难。‘啊,’她说,‘他到临死前的一些日子已经让人感到非常讨厌,怎么伺候他都不是,一刻也不肯安静,随时都吵得人不安,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才好。所以现在这件事过去了,不论怎么说———不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任何别的人———倒都是一件好事。’他们结婚才不过两年,她有一个男孩。我问她,结婚后是否一直过得很幸福。‘哦,是的,先生,我们在一开头,直到他生病以前,都过得很舒服———噢,我们过得很舒服,噢,是的———可是,您瞧,一切您都得慢慢习惯。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也都是这么死的。一切您都得慢慢习惯。’”
“要对这种事慢慢习惯,那实在是太可怕了。”威尼弗雷德·英格不禁一哆嗦说。
“是的,”他仍然微笑着说,“可他们就是这样过活的,她很快就会再次结婚。跟这个人还是跟那个人———这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都是些煤矿工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厄休拉问道,“他们都是煤矿工人?”
“对那些妇女,或者对我们来说,全是如此。”他回答说,“她的丈夫是装煤工,叫约翰·史密斯。我们把他看作是一个装煤工。他把自己也看作是一个装煤工。所以她知道,他所代表的是他的那个职业。婚姻和家庭生活不过是填补空白的小节目。妇女们的这种了解是完全正确的;她们也就这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嫁了这个人或者那个人,可以说丝毫关系也没有。重要的是煤坑。围绕着这个煤坑永远总有许多小节目在进行表演,那种小节目可多着呢。”
他抬头向着威基斯敦四周的红色的混乱和那不可名状的乱七八糟的情景看了一眼。
“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那点小节目,他的家,可是煤坑是这儿所有人的主人。这儿的妇女们所能得到的只是一些剩余的东西。是这个人的剩余部分,还是那个人的剩余部分———这都全然没有关系。真正有关系的一切,全属矿坑所有。”
“这情况在哪儿都是一样。”威尼弗雷德止不住叫着说,“办公室、店铺或者各种工商业吞没了所有的人,妇女们所能得到的只是那些店铺不能消耗的一小部分。在家里他能算一个男人吗?他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堆肉———一架机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