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当兵吗?”她问道。
“我还说不上真是一个军人。”他回答说。
“可是你所干的事情都是为战争服务的。”她说。
“那倒是的。”
“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
“我?啊,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激动。如果现在真打起仗来,我一定会愿意去参加的。”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烦的感觉,一种强有力的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愿意打仗呢?”
“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简直像是孩子的玩具游戏。”
“你要是上战场去,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将像一个黑鬼一样玩着命去帮忙修建铁路和桥梁。”
“可是你所修建的铁路和桥梁在部队用过之后,他们又会全给拆掉的。那不也同样像孩子的游戏吗?”
“除非你把战争叫作游戏。”
“那它又是什么呢?”
“打仗大约可以说是我们现有的一件最严肃的事了。”
她忽然有一种和他十分疏远的感觉。
“为什么打仗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为严肃呢?”她问道。
“在战场上你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这种杀人的事,我想是够严肃的了。”
“可是你一死掉,一切问题都与你不相干了。”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战争的结果是十分重要的,”他说,“比如能不能解决马迪的问题可是一件大事。”
“那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用不着去管喀土穆(这里所讲是1885年在苏丹发生的一次起义事件。马迪是伊斯兰文救世主的意思,这里用来指苏丹穆斯林领袖穆罕默德·阿梅德。他于1881年领导苏丹人民起来反抗埃及对苏丹的统治。1885年英国政府派遣格登将军前往苏丹协助在苏丹的埃及部队,结果却在喀土穆被阿梅德包围并全部歼灭。)的前途如何。”
“你需要有居住的地方:那总得有人给你腾出地方来。”
“可是我并不希望到撒哈拉沙漠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吗?”她怀着敌意地大笑着回答说。
“我不愿意———可是我们一定得支持那些愿意去的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持?”
“如果我们不去支持,那我们将把我们的民族置于何地呢?”
“可我们并不代表这个民族,还有成堆成堆的人,让他们去代表这个民族好了。”
“他们也可能说他们也并不代表。”
“那好,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不存在什么民族问题了。可我将仍然还是我自己。”她大言不惭地肯定说。
“要是民族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将会变成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人的俘虏。”
“干吗是俘虏?”
“他们会跑来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那好,他们就是来了,也不可能拿走很多的东西。他们拿走什么我也全不在乎。我宁愿要个把我抢走的土匪,也不愿要个供给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的百万富翁。”
“那是因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是的,我是。我愿意满脑子浪漫主义思想。我讨厌那些老呆在一个地方,老呆在家里的人。一切是那么僵化和愚蠢,我仇恨士兵,他们都是那么僵化,简直和木头一样。你们,说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呢?”
“我要为我的民族打仗。”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是那个民族。你打算为你自己干些什么呢?”
“我属于这个民族,我必须对这个民族尽我应尽的义务。”
“可是在它并不需要你为它做出任何特殊贡献的时候,在没有打仗的时候,你将干些什么呢?”
这话使他感到有些厌烦。
“别人干什么我也将干什么。”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一定随时准备好,在需要我的时候尽我的一切力量。”
他在回答的时候显然十分不快。
“你让我觉得,”她回答说,“你自己仿佛什么人也不是———你现在在这里仿佛算不得是一个人。说真的,你自己不也算是一个人吗?你让我看着仿佛什么也不是。”
他们继续走着,最后来到水闸上的一个码头对面。那里有一条空载的驳船,船顶油漆着红色和黄色,长长的船身油成一片漆黑,停泊在那里。有一个满身油泥的高瘦的男人坐在驾驶台门外一个木箱子上,抽着烟,哄着一个用酱色的头巾包裹着的小娃娃,观望着河上的落日。一个妇女匆匆走出来,把一只水桶放在运河的流水中,提起一桶水又匆匆进去了。他们还听到另一些孩子的说话声。从舱房的烟囱里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空气里还可以闻到烧菜的气味。
厄休拉像一只白色的飞蛾一样停留在那里,四处观望着。斯克里本斯基也磨磨蹭蹭地陪伴着她。那个男人忽然抬起头来。
“晚上好,”他大声叫喊着,显得有点无礼,又似乎对这两位来客很感兴趣,他的脏污的脸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十分傲慢地看着他们。
“晚安,”厄休拉很高兴地回答,“现在这景色不是美极了吗?”
“是啊,”那个男人说,“美极了。”
他红红的嘴唇上面是一溜粗糙的棕色的胡须。他在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噢,可是———”厄休拉大笑着,犹犹豫豫地说,“是很美,你说话的口气怎么仿佛它不美呢?”
“对一个哄孩子的人来说,美个屁,我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到您的驳船里看一看吗?”厄休拉问道。
“没人会阻拦你的,要看你就去看吧。”
这驳船正靠在岸边,停在码头上,它的名字叫安纳贝尔,船老板是拉夫巴勒的鲁思。那个人眨巴着他目光锐利的眼睛,严密地注视着厄休拉的行动。他的头发像乱麻一样披在他那满是油泥的前额上。两个穿得很脏的孩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
厄休拉观看着那巨大的闸门。闸门现在已完全关上,很细的水流发着声从门缝里滋出来,慢慢向下滴。在这边,清澈的河水已经漫到闸门的顶上来了。她大胆地走过去,走到对岸的码头上。
从堤岸上弯下腰,她朝舱房里望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炉红红的炉火,还看到阴暗中有一个妇女的影子。她真想下去看看。
“你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那个男人警告说。
“我会小心的,”她回答说,“我可以下去吗?”
“唉,你愿意下就下去吧。”
她搂起裙子,先探下一只脚,然后就大笑着跳了下去。马上在她的身边飞起了一片煤灰。
那个妇女走到门口来了。她身体胖胖的,长着一头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很年轻,脸上长着一个样子很怪的向上翻着的鼻子。
“噢,你会把浑身的衣服全弄脏的,”她大叫着,有点吃惊,但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实在想下来看看。住在一条驳船上一定很好玩吧?”厄休拉问道。
“我也并不总是住在船上,”那个妇女很开心地说。
“在拉夫巴勒,她也有她的客厅和一套非常漂亮的房子呢。”她的丈夫十分骄傲地说。
厄休拉看看舱房里面,那里炉火上正坐着锅,桌上已摆好几个盘子。里面非常热,不一会儿她就出来了。那个男人正在和那个娃娃讲话。这娃娃长着一双蓝眼睛,白嫩的脸,淡红的头发。
“它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她问。
“是个女孩———你是个女孩吗,嗯?”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摇摇头。孩子皱起她的小脸,发出一个十分滑稽的微笑。
“噢!”厄休拉叫道,“噢,太可爱了!噢,她笑起来多么有趣啊!”
“将来有她笑的时候呢。”孩子的父亲说。
“她叫什么名字?”厄休拉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她不配有什么名字,”那男人说,“不是吗,你这个什么也不是的小不点儿?”他对着那个娃娃叫喊着。那娃娃大笑了。
“不,我们整天都太忙,我们没有时间送她去登记。”舱房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就是在这条船上出生的。”
“可是你们总该知道,你们准备叫她什么吧!”厄休拉问道。
“我们总想着叫她格莱迪斯·艾米利,”孩子的妈妈说。
“我们才没有想着叫她那个呢。”孩子的爸爸说。
“你听他说的,那你要叫她什么呢?”妈妈生气地大叫着。
“她的名字得跟她出生的这条船一样,叫安纳贝尔。”
“那绝不成,你听见没有。”妈妈气恼万分地抗议说。
爸爸冷笑着坐在一边,表示决不相让。
“那好吧,你等着瞧吧。”他说。
看到那个妇女生气的样子,厄休拉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男人是决不会让步的。
“这两个名字都很好。”她说,“那就叫她格莱迪斯·安纳贝尔·艾米利吧。”
“不成,要那么叫未免太啰嗦了。”他回答说。
“你瞧!”那女人叫喊着说,“他就是这么浑不讲理!”
“她这么美,她又笑了,可她连个名字都没有。”厄休拉冲着那娃娃叨叨着。
“让我来抱抱她。”她接着说。
他把那个满身奶臭味的小娃娃递给她。因为那孩子长着一双又大又圆的闪亮的眼睛,笑起来是那么好玩,那么动人,厄休拉真是十分喜欢她。她哄着她,冲她不停地叨叨着。这孩子太怪,太让人觉得可爱了。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忽然问她。
“我叫厄休拉———厄休拉·布兰文,”她说。
“厄休拉!”他十分吃惊似的大叫了一声。
“使徒里有一位圣厄休拉,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名字,”她连忙解释说。
“咳,孩子她妈!”他叫喊着。
没有人回答。
“潘姆!”他叫喊着,“你没有听见我叫你吗?”
“干什么?”那女人不耐烦地回答。
“‘厄休拉’这个名字怎样?”他微笑着问道。
“什么怎么样?”那女人回答说,同时又出现在门口,似乎又准备进行一次斗争。
“厄休拉———这是那个姑娘的名字。”他温和地说。
那个妇女上下打量着那个年轻姑娘,很显然,她的苗条、秀丽的身材,高雅的神态,她抱着那个孩子时温柔的举动都使她十分感兴趣。
“那么你的名字怎么写呢?”那妈妈问道,她由于很激动,倒显得很尴尬了。厄休拉拼出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看着那个女人。妈妈的脸上出现了一片惶惑的红云,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可不是个普通名字,可不是!”她对这个新的经历感到很激动,止不住大叫着说。
“那么你同意用这个名字吗?”他问道。
“我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安纳贝尔,”她十分肯定地说。
“我也宁愿要这个名字,也不愿要格莱迪斯·艾米利。”他回答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厄休拉抬起头来。
“你们真愿意给这孩子取名厄休拉吗?”她问道。
“厄休拉·鲁思,”那个男人得意地大笑着说,仿佛捡到个什么东西似的高兴。
现在轮到厄休拉感到有些不好办了。
“这事真让我太高兴了。”她说,“我一定得给她点什么东西,可我身上什么也没有。”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惶惑不安地站在那条驳船上。那个坐在她身边的高瘦男人仔细地瞧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奇怪的生物,仿佛她照亮了他的脸。他大胆地看着她微笑着,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赞赏的感情。
“我可以把我的项链给她吗?”她说。
这是一条很小的黄金项链,上面穿了许多紫晶、黄玉、珍珠和水晶,这项链原是汤姆舅舅给她的。她本来十分喜欢这条项链;她从脖子上把它摘下来,十分心爱地看着它。
“这项链值好些钱吧?”那男人好奇地问她。
“我想不会很贱。”她回答说。
“这些宝石和珍珠都是真的;至少也得值三四镑,”站在码头上的斯克里本斯基说。厄休拉看得出他很不赞成她这样做。
“我一定得把它给你的孩子,可以吗?”她对那个驾驳船的说。
他脸红了,转眼向远处黄昏中的野景望去。
“这个,”他说,“这叫我怎么说呢。”
“你爸爸和妈妈不会说你吗?”那个妇女站在门口好奇地大声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厄休拉说,举起那一小串金光闪闪的宝石在那个小娃娃面前晃动着。那娃娃张开她的一只小手,可是她抓不着那项链。厄休拉把那串珠宝塞在她的小手里。孩子拿着那闪亮的项链的一头摇晃着。厄休拉把她的项链送掉了,她感到有点可惜。可是她决不愿意再把它拿回来。
那孩子拿着珠宝在手里晃了一阵,接着让它集成一堆,掉在驳船满是煤灰的船板上了。那男人小心翼翼带着几分崇敬的心理,摸索着要把它拿起来。厄休拉注意到他的粗糙的笨拙的手指在那落成一小堆的宝石上乱摸着,他的手背上的皮肤显得通红,纤细的汗毛闪闪发亮。但这是一只清瘦、有力、能干的手,厄休拉觉得它很可爱。他很小心地拿起那根项链,把它放在手心里,吹掉上面的煤灰,他似乎全神贯注地看着它。项链放在他坚硬发黑的手心里显得更小了,他向她伸出手去。
“你留着它吧。”他说。
厄休拉容光焕发地坚决表示反对。
“不能,”她说,“它已经归小厄休拉了。”
她向那孩子走过去,把项链戴在她温暖、柔软无力的小脖子上。
一时间大家似乎都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他父亲向小娃娃低下头去:
“你怎么说呢?”他说,“你会说谢谢你吗,你会说谢谢你吗,厄休拉?”
“她的名字现在就叫厄休拉了,”那妈妈说,她站在门口微笑着,表示十分感谢。她于是也走过来看看戴在孩子脖子上的项链。
“她就叫厄休拉,对不对?”厄休拉·布兰文说。
她父亲带着亲密的、一半讨好一半粗直的神态抬头看着她。他的不自由的心灵已经爱上了她:可是他的心灵是不自由的,永远不自由的。
她要走了。他给她拿过一把小梯子让她好爬到码头上去。她吻了吻现在由妈妈抱着的那个小娃娃,然后就转身走了。妈妈现在一肚子说不完的感谢的话。那个男人却沉默地站在梯子边。
厄休拉走到斯克里本斯基的身边,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在一片闪着光的黄色的水流之上走过了那道闸门。那驳船的船夫看着他们向远处走去。
“我十分喜爱他们,”她说,“他是那么文雅,———哦,多么文雅!那个小娃娃更是太可爱了!”
“他很文雅吗?”斯克里本斯基说,“我敢肯定那女人原来一定是人家家里的用人。”
厄休拉止不住往后一缩身子。
“可是我很喜爱他那种粗野的神态———这里面隐藏着真正的高雅。”
她匆匆向前走去,很高兴今天遇到了这个长着乱胡须的满身油泥的高瘦男人,他使她有一种温暖的轻快的感觉。他使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变得更丰富了。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只是在她身边创造了一种死寂和凄凉的气氛,仿佛整个世界已经是一片灰烬了。
在他们匆匆赶回家去参加盛大的晚宴的时候,他们几乎没有讲什么话。他心里对那个已有三个孩子的高瘦的男人非常妒忌,他妒忌他的不讲客套的直爽性格,妒忌他通过厄休拉所表现的对女人的崇拜,这是一种身心一致的崇拜,一个男人的身心向往着和崇拜着一个姑娘的身体和精神,他怀着一种明知可望而不可即的愿望,可是他十分高兴知道世界上存在着这种完美的生灵,而且很高兴能和它有暂时的交往。
他自己为什么不能也这样来思念一个妇女呢?为什么他从来也没有真正用自己的全部身心思念过一个妇女:从来也没有过真的崇拜,真正的爱,而只是对她有一种肉体上的要求?
可是,他只能以他的肉体来对她进行思念,至于他的灵魂,它愿意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在沼泽农庄上,一股欲念的火焰被慢慢扇了起来,这火是被汤姆·布兰文和弗雷德的婚礼给扇起来的。弗雷德这个羞怯、漂亮和笨手笨脚的农民却和一个漂亮的受过一定教育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