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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活得相当不错。他有他的妻子陪伴着他,尽管她和他完全是另一种人,但不知在什么地方,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性命攸关的联系:———至于那联系在哪儿,是怎样一种联系,他怎么可能理解呢?他的两个儿子都已变成了上等人,他们和他自己完全不一样,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可是他们仍然和他具有一定的联系。这一切都使他感到神奇,感到迷惑不解。可是不管他的子孙后代会怎样,一个人永远总是只能过他自己的生活。
就这样,这位漂亮的、对许多事情都糊涂的农民大笑着,始终认为只有自己能够依靠,也永远只依靠着自己。他的青春和一切随伴着它的奇妙的享受,几乎还依然如故。他变得更懒散一些了,遇事冷静安详。大部分的农活现在都由弗雷德去干,父亲只管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他还赶着一头极好的母马,有时候自己赶着车出去。他和一些地位较高的农民和店铺老板一起在茶馆酒店里消磨日子,他所认识的男人中有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人。但是对他来说,不管属于哪个阶级的人全都一样。
他妻子仍和过去一样,始终不和什么人来往,她的头发现在已露出了灰白色,她的脸尽管还保持着原来的神态,却显然已经老了许多。她现在似乎还和她二十五年前来到沼泽农庄的时候一样,只不过她的健康已大不如前了。她似乎并没有住在沼泽农庄,只不过是一个常在这里出没的幽灵,她从来都不是当地生活的一部分。她所代表的东西对那个地方来说是格格不入的。即使在大门之内,她也仍然是一个固定的,无法改变的,仿佛让人一见到就能免俗的陌生人。是她使得沼泽农庄上所有的成员彼此分立,各个具有独特的个性,是她使这个家庭变得相当的脆弱。
在年轻的汤姆·布兰文二十三岁的时候,他和他的老师不知怎么闹翻了,他因而去了意大利,后来又到了美国。他回家来呆了一阵,后来又上德国去了;他永远是一个漂亮的,穿着很讲究的令人喜爱的青年,身体十分健康,可是对任何事都愿意置身事外。和他总满不在乎穿着一身绷得很紧的衣服一样,他的深黑色的眼睛里,总十分轻快而且毫不在意地透露着一种悲惨凄凉的神情。
在厄休拉眼里,他始终是一个浪漫的令人十分喜爱的人物。他常常给她带来十分精美的礼物:一盒在科西泽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级糖果,或者送给她一把头发刷子,或者一面镶着珠宝的细长的镜子,这些东西全都闪闪发光、无比精美;或者他还会送她一串很小的未经琢磨的紫晶、蛋白石、多角石和石榴红串起的项链。他能很随便、很流畅地讲许多外国语,他的天性又是那么柔和,那么讨人喜欢。尽管这样,他却永远是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局外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属于任何社会。安娜·布兰文自从结婚以后,和她父亲的亲密关系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就在她结婚的那天,这种关系便已被抛弃。他和她都有意接触得更少了,安娜回家时也总是去找她妈妈。
可就在这时候,这位父亲就这样死去了。
这件事发生在厄休拉刚满八岁的那一年的春天,他,汤姆·布兰文,在一个星期六早晨赶车去了诺丁汉的市场。临走时他曾说他也许很晚才能回来,因为他要去看一场戏,然后还要去参加一个会。他家的人都知道,他会去痛痛快快地玩一玩的。
那个季节经常下雨,天色也非常阴沉。到了晚上,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弗雷德·布兰文感到很不舒服,他仍和平常一样一直呆在家里。他非常不安地吸点烟,看点书,耳朵老听着屋子外边雨水的哗哗声。这个风雨凄凉的夜晚忽然使他失去了依据,使他变得飘浮不定起来。他意识到他自己,意识到他需要一些什么东西,而且意识到他现在简直不能算是活着。他仿佛感到他的生活没有根了,他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稳地呆下来。他梦想着到外面去跑跑,可是他的本能告诉他,换一个地方也不可能解决他的问题。他需要某种变化,某种生活上的变化,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它。
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女人的蒂利走过来告诉他,雇工们刚才回来吃晚饭,说外面场院里到处都是一片水。他听了完全没有在意。可是他实在痛恨这种雨淋淋的凄凉的世界。他一定要离开沼泽农庄。
他妈妈已经上床了。最后他合上书本,头脑空空的,带着阴郁和愤怒的醉意走上楼去,又带着阴郁和愤怒的醉意把自己关锁在睡眠中了。
蒂利把几双拖鞋放在厨房的炉火前面烤着,然后也上床去,留着大门没有上锁。很快这农庄被完全掩埋在一片黑暗中,掩埋在大雨之中了。
到十一点的时候,雨还在下。汤姆·布兰文站在诺丁汉的天使旅店的院子里,扣着他外衣的纽扣。
“噢,好啊,”他十分高兴地说,“这么大的雨我见过。来吧,杰克(马名),小伙子,来吧———这才是好样的,杰克,瞧你这大肚子,不管你吃了多少,反正你是灌得够饱了。来吧,小伙计,咱们还是回到咱们那古老的农庄去吧。噢,我的天啊,今晚上的雨怎么这么大!这阵雨之后什么火山也甭想再爆发了。嗨,杰克,我的漂亮的年轻小伙子,咱俩谁会当诺亚(据圣经载,洪水来临之前听从上帝的指示带领全家得以躲脱那次灾祸的一个祭司)呢?看样子仿佛各处的拦水坝都崩开了。照这样下去,鸭子和各种水禽就要做世界之王了———那会儿也会有和平鸽、橄榄枝等等。快站起来吧,大姑娘,站起来吧,咱们不能在这儿呆上一夜,尽管你那么想也不行。我敢说,这大雨,要不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全喝醉了才他妈的怪呢。嗨,杰克———这阵雨是把你冲明白了些呢,还是冲得更糊涂了?”他对他自己说的笑话不禁大笑起来。
每当他喝醉了酒要去驾车的时候,他总感到很难为情,一定要对他所赶的马抱歉几句。他那抱歉的心情使他显得很滑稽,他知道他已经不能笔直地走路了。但尽管如此,不管他的头脑多糊涂,他的意志还始终僵硬地时刻保持着警惕。
他爬上马车,驾着车走出了旅店的大门。那匹马还真行。他稳稳地坐在那里,任凭雨点打在他脸上。他沉重的身体在一种睡眠状态中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注意力只有一个中心点还不停地在闪着亮光,其余的全是一片漆黑了。他把他的最后一点注意集中于让车不要偏离他所十分熟悉的那条道路。这条路他太熟悉了,完全凭着意志力他严密地注视着。
他大声跟自己讲着话,由于情绪不安,说话还特别咬文嚼字,仿佛他十分清醒似的。那匹马在密集的雨点下匆匆向前走着。他一直不停地看着车灯前面的雨丝,看着阴暗的马背上的微弱的光亮和路旁迅速飞过的篱笆。
“这么个夜晚连狗都不应该出门,”他大声对自己说,“看来天马上要晴起来了,要不是,那才他妈的怪呢。路上倒了十几车炉灰还真顶用。照这样下去,这些煤灰都给冲到阴曹地府去了,啊,这是我们弗雷德的看法,也许是。在这种问题上他比谁都看得远。我看不出你要去管这些事干吗。炉灰给冲到阴曹地府去,然后再冲回来,我也不管它。我想有一天它又会被冲回来的。天下事全都是这个样。雨水落下来不过是为了再飘到天上去变成云彩。他们都这么说。今年地球上的水不管比哪一年也不会更多。大家都这么说,伙计,你懂吗?今天的水比一千年前的水也不多什么———而且也不少一点。你没有办法把水给用掉。办不到,我的伙计,它根本不理睬你。你想把它消耗掉,它化成一阵气飞跑了,它还把一只手摁在鼻子上讥笑你。它变成了云彩,然后又化作雨落在好人和坏人的头上。我还弄不清我到底是算好人还是算坏人呢?”
当车子歪在一个深沟里的时候,他忽然完全清醒了。他清醒地知道他现在是在赶路。他已经完全失去知觉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可是,最后他来到大门边的时候却一下歪了下来,晃了几晃,他使劲抓住了车身。他下到几英寸深的水中。
“操他妈!”他生气地说,“这该死的水真他妈操蛋。”
他牵着马蹚水走进大门里,他现在已经醉得十分厉害,完全靠过去的习惯盲目地活动着。走到哪里都是水。
通向住房和农舍的走道上倒是干的。在他沉醉后的朦胧中,黑夜似乎到处发出一阵阵奇怪的吼叫声。他摇摇晃晃地,几乎是糊糊涂涂地把车上装的东西和坐垫等都搬到屋里去,扔在地上,然后又出去照顾他的马。
现在他已来到家里,简直成了一个梦游人,他的活动随时都可能停止下来。他非常小心谨慎地把马拉上一段土坡,牵进车棚里去。那马直往后退,不肯往棚子里走。
“这是啥毛病,”他打着嗝说,仍然向前走。他现在又已在水里走着,那马一边走一边溅起大片水花。现在,除了车灯照亮了眼前的一片波纹之外,到处是一片漆黑。
“啊,这他妈的可要命了,”他说,走进了到处是五六英寸深的水的车棚。可是他倒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很有趣。想到车棚里竟会有半英尺深的水,他禁不住大笑了。
他把那匹母马推进车棚去。那马显得非常烦躁。自己现在竟然站在水里卸马,他觉得十分可笑。他所以觉得可笑,还因为这大水弄得那马有些惊慌不定了。“这有什么关系,这算得什么,这么一点水淹不死你的!”等他把车一卸完,那马就匆匆走到马槽边去了。
他把车辕吊起来,取下车灯。当他从十分熟悉的、堆满车架和车轱辘的车棚中走出去的时候,外面的水一浪接一浪有力地冲在他的腿上,他摇晃了几下,差点倒下。
“哎,这是他妈的怎么啦!”他说,瞪着眼看看那到处是水的黑夜。
他朝着水流来的方向走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心里充满了惊奇。他一定得过去看看这水是从哪儿来的。尽管他已经感到脚下的土地似乎慢慢滑走了,他仍继续向前走,摇摇晃晃地朝着堤下的池塘那边走去。他倒感到很高兴。水不过到他的膝盖,可是那水却很有力量地推着他。他滑了一下,简直有点晕得要吐了。
他感到一阵恐惧,使劲拼命抓住他手里的灯,他摇晃着身子,向四处张望。水冲着他的脚前进,他有些发晕,他不知道该朝哪边走了。水面上出现了一圈圈的漩涡,整个黑夜似乎也变成了一圈圈的黑浪。处在四面攻击的中心,他几乎站不稳了,他恐惧地摇晃着身子。他心里明白,他可能要倒下了。
在他正挣扎着的时候,水里有件什么东西绊住了他的腿,他因而马上倒了下去。很快他就觉得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在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挣扎着,斗争着,摔打着,可总是越陷越深,无可挽回地陷下去了。在和窒息进行的无法诉说的斗争中,他仍然极力挣扎着,想让自己脱出身来。可是他还没能完全站起来,就又朝着更深的地方摔去。有个什么东西在他的头上砸了一下,他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接下去他便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在那绝对的黑暗之中,那个失去知觉的淹在水中的尸体被水冲着向前滚去,雨还在下,很快他被淹死的地方便已完全平静了。棚子里的牛睡醒觉站了起来,狗也开始发出了叫声。而那无知觉的被淹的尸体浸在一片黑暗之中被动地被向前冲去。
布兰文太太醒来以后,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以一种超自然的敏感,她听见了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所出现的一切活动。她又很安静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接着她走到窗前。她听到了阵阵雨声和很深的水的流动声。她知道她丈夫就在外边。
“弗雷德,”她叫道,“弗雷德!”
从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大片的水向低处冲去的残暴的轰隆声。
她走下楼去。她不能理解这水是从哪里来的。走下台阶来到厨房里,她的脚下已经是一片水。厨房里已经被水淹了。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她无法理解。
水在厨房里流出流进,她光着脚到处去察看。大门外的水哗哗地流着,她感到有些害怕,接着有什么东西撞在她的脚上,那东西缠在她的脚上了。这是一支赶车的马鞭,桌上放着从车上卸下来的坐垫和口袋等等东西。
他已经回家来了。
“汤姆!”她叫喊着,简直对自己的声音感到有些害怕。
她打开门。水带着可怕的声音哗哗往里流。到处是流动着的水,是一片流水声。
“汤姆!”她喊着,穿着睡衣举着一支蜡烛站在那里,对着黑暗,对着门外的洪水,大声喊叫。
“汤姆!汤姆!”
她倾听着。弗雷德穿着裤子和衬衫在她后面出现了。
“他在哪里?”他问道。
他看看外面的洪水,接着又看看他母亲。她穿着睡衣,显得个子很小,像是个什么小妖怪似的让人感到害怕。
“上楼去吧,”他说,“他准是在马棚里。”
“汤———汤姆!汤———汤姆!”老太太用一种拖长的,动人心魄的极不自然的声音叫喊着,那声音简直让她儿子浑身冰凉。他很快穿上他的长靴和外衣。
“上楼去吧,妈妈,”他说,“我出去看看他在哪儿。”
“汤———汤姆!汤———汤———汤姆!”这个小老太太尖厉的非人的声音不停地叫喊着。但是从那一片黑暗中传来的只有水声,不安的牛群发出的哞哞声和狗的吠声。
弗雷德·布兰文拿起马灯朝外边的水里走去。他母亲站在门洞里的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往外走。现在到处是水,到处是流动的水,在他的马灯下面闪闪发光。
“汤姆!汤姆!汤———汤姆!”她的拖长的不自然的喊叫声在黑夜中震响。这使得她儿子连脊梁骨都凉透了。
而现在,父亲那已失去知觉的被淹死的身体正在房子下面,在一片黑色的水的推动下朝着大路边漂去。
蒂利也起来了,在睡衣外面加了一条裙子。她看到她的女主人趴在椅子上,向开着的门外张望,桌子上放着一支蜡烛。
“天老爷保佑!”这个老女仆叫喊着说,“运河决口了,堤岸被冲开了,咱们可怎么办!”
布兰文太太看着她儿子和那盏马灯,沿着一条较高的土道走到马房里去。接着她看见一匹马的黑色影子:接着她又看到她儿子把马灯挂在马房的墙上,并借助微弱的灯光看到他卸下了那匹母马的辔头。母亲还看到那匹马的闪着光的脸,在马厩的门口晃了几下。马厩现在还没有被水淹,可是外面的水正汹涌地往屋子里流。
“水越来越高了,”蒂利说,“老板回来了吗?”
布兰文太太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
“他在那儿吗?”她用一种传得很远的显得很可怕的声音叫喊着问。
“没有,”从黑夜中就传来这么一句简单的回答。
“那你到处去找找他。”
他母亲的声音几乎让这个青年要发疯了。
他把马拴上,然后关上马棚的门。他蹚过地上的水噼噼啪啪地往回走,手里的马灯摇晃着。
那个无知觉的被淹死的尸体现在正在房子旁边一段最深的水中流过。弗雷德·布兰文朝他妈妈走去。
“我到车棚里去看看,”他说。
“汤———姆,汤———汤———姆!”那个强大的非人的声音继续喊叫着。弗雷德·布兰文的血液几乎都要凝住了。他感到十分愤怒。他气得浑身发僵。她干吗要这么叫唤?她那样子简直让他受不了: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蹲在门口那把椅子上,简直像个小妖怪似的让人害怕。
“他已经把马从车上卸下来了,所以他不会发生什么问题的。”他装作十分正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