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待尊王过世后,其子马札多哥可汗也继承了其父的脚步。」
「而『河源』是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土地对吧?」
总算讲到重点了。翠兰点了好几次头,在心中玩味着这个终于引导出来的答案。
恐怕这个由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吐谷浑,是将吐蕃作为后盾吧。
然而唐朝却只认同由诺曷钵统领的吐谷浑,并不承认马札多哥可汗。
大唐帝国绝对不能承认马札多哥可汗。说它是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吐谷浑的领土所在之处只要稍微再向外延伸一点,就会抵达西域了。
倘若吐谷浑的领土全部归马札多哥可汗所有,日后大唐帝国恐怕就无法与吐蕃争夺西域的利益了。
没错……在松州被吐蕃击溃时也是如此。李世民在觊觎攻下西域的机会。
那时正好是镇压住隋末时期的内乱,国力达到鼎盛之时,李世民冀望能将从大食与天竺得来的利益,全部存进国库内。
为此,他想要攻打高昌国。那是距离大唐帝国前进西域的玄关口——玉门关非常近、并且对唐朝采取反抗态度的绿洲王国。
两年前的李世民为了完成这个目的亟欲出兵。
吐蕃侵略松州这件事,对他而言只是件芝麻小事。
然而,又无法就这样舍弃松州。
杀了皇兄篡位的李世民,最害怕的莫过于被盖上没有资格当皇帝的烙印。大唐帝国的人民会认可他为皇帝,是因为他乃平定内乱的英雄,也是回复了唐朝国力的政治家。
李世民唯有在战争中不断获胜,才能显示自己的正当性。
为了出兵西域还是夺回松州而烦恼不已的李世民,吐蕃此时提出与公主和亲的要求,对他而言正是场及时雨,更何况对方还愿意称臣。
于是,翠兰被选中了。
这是基于唐朝的社会规范——「结婚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
……既然觉得吐蕃是臣下,那直接说因为我也是臣下之女不就好了?
翠兰没好气地想着。
另一方面,她也能理解为何李世民不愿惹恼吐蕃的原因。
那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纷。翠兰本身也是因为不想惹李世民生气才愿意伪装成公主,因为李世民拥有将翠兰全家冠上莫须有之罪的权力。
「倘若在河源举行婚礼的话,就代表我大唐帝国承认了马札多哥可汗所统治的吐谷浑,对吗?」
翠兰认真地询问道宗。
留着山羊胡的老将陷入了思索,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
「其实并没有这么严重。」
「那您昨天说的并不对啰?」
「是的。后来臣思考了一下,听说马札多哥可汗的母亲是吐蕃王的姊姊。利用这层关系的话,或许就可以把吐谷浑的国名问题从这件事里剔除了,毕竟对丈夫的姊姊尽到应有的礼数,对汉人而言也是种美德。」
这种虚假的美德有用吗?想反问的翠兰,努力地不将这句话说出口。
微风吹动的发丝轻拂着翠兰的脸颊。
被风吹到冷得回过神的翠兰一抬头,瞬时有一道朱红色的光如箭矢般射入眼睛。
不知从何时开始,道路变得非常倾斜,原本应该还很远的山峰已经离他们很近。尽管陷入相连山峰间的太阳已失去了上午的热度,却依旧散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翠兰身边的风景正变换成深沉的色彩。
日正当中的溽暑如今隐藏到影子里,傍晚时分的寒气静静地从马蹄下窜起。
待翠兰发现时,背着佛鑫的阳善正在取下她的马辔。
翠兰对她在马上打起盹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立即开口道歉:
「抱歉让您费心了。」
阳善摇摇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没这回事。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公主殿下看起来真的很累的样子,其实我也累了,昨晚为了照顾伤者们到处奔走,结果天亮时一看,大家居然都逃走了!」
「就是说啊!你的心力全都白费了。」
翠兰也以苦笑回应阳善充满笑意的牢骚。
她最初并没有考虑让僧人同行,是吐蕃的宰相喀鲁向她提出建议的。吐蕃并没有佛教,然而他建议如果想要有心灵的支柱,最好向皇上拜托,让僧侣加入和亲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讲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翠兰与大多数的唐人一样,同样会去庙里拜拜,对僧人也抱持着尊敬之意。如果佛教就此由自己的人生中消失就太可悲了,因此翠兰考虑向李世民提出让僧人同行的要求。
但是另一方面,她认为同行者少一点比较好。
因为被命令一同前往吐蕃的人们,想必会表现出相同的激烈不满,而且,她总觉得喀鲁只是在哄她罢了。
「我不需要僧人同行。」
听到翠兰这样回答,喀鲁问她为什么?
翠兰稍微想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挤出毫无破绽的回答。
「吐蕃应该也有各位尊信的神明吧?我决定信那位神。」
听到这个答案,喀鲁退让了,他在口头上表示同意。
过了几天,当翠兰得知依然会有僧人一同前往吐蕃时,不知为何感到有点挫败。
不过现在她却觉得有阳善等人同行实在太好了。
这个队伍中并没有医生。
僧人虽然并非医生,却比一般人拥有更广泛的知识。
尽管大部分的人都逃走了,但是受伤的宫女与脚夫有获得妥善的治疗,让翠兰感到十分放心。
「脚夫他们的伤势如何?」
「很幸运地,并没有人骨折,也没有人受到内伤,大家都算平安,还有力气将供应的食物通通吃个精光。」
「这样吗?太好了。」
翠兰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感到不可思议的阳善眯起了眼睛。
「说到这儿,那位脚夫究竟讲了些什么?」
「啊,您是指脚被抓住的事吗?」
昨天听到阳善说的话时,翠兰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是横躺着或是在水中就算了,走在草原正中央居然也会被谁抓住脚……就算真的有人被抓住脚,应该也不会被其他人注意到,而这个被抓住脚的人,恐怕会因此被后面走来的人或马踩扁吧。
面对陷入沉思的翠兰,阳善开始发表高见。
「……我觉得是幻术,因为我听说吐蕃有被称为魔术师的人……」
「嗯,我也有听说魔术师这件事。」
「虽然不太了解详情,不过我想应该是像道士或方士一样,能操弄鬼神或使用妖术的人吧。如果是这种人的话,要抓住脚夫的脚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抓住脚夫的脚要做什么?为了让宫女和脚夫他们受伤吗?」
「这我也……」
阳善一时语塞。
翠兰也对自己居然想从他身上得到答案一举感到不好意思。
魔术这个罕见的名词是属于吐蕃人的,不过他们并不想提这件事。就算假定吐蕃王身边的人对与公主和亲一事抱持不同意见,对阳善而言,也只不过是在某个未知国度所发生的事情罢了。
阳善退下之后,这次换慧的马与翠兰并行了。
「你和那个白和尚在讲啥?」
面对慧唐突的提问,翠兰投以严厉的视线。
「他不叫白和尚,要叫他阳善大人。」
「真烦哪,我最讨厌和尚了,总是说些自以为是的话,什么忙也帮不上。」
「阳善大人可是帮了很多昨天意外受伤的人喔!」
「然后那些人夹着尾巴跑了,根本不算帮到忙。」
慧啐了一声,将眼光移向前方的山峰棱线。
「话说回来,前面好像开始扎营了,今天似乎是要在山腰架帐篷。」
「如果能跨过这座山就好了。」
「那样的话,应该就会在下坡路的山腰上扎营吧。」
言外之意就是反正结果都一样。听到这句话的翠兰的双颊涨红了。
突然,她感到有道如剌般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她,因而抬起头来。
视线是从正面山坡上的棱线中射来。
翠兰抬起手遮住夕阳,寻找视线的主人。
但是夕阳依旧令人目眩,她无法直视那个方向。因强光而渗出的眼泪,让眼前的山脊和走在前头的马儿尾巴都变得模糊了。
「怎么了?翠兰。」
翠兰没有回答一脸担心的慧,反而挥鞭策马前进。
昨天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这件事,算是当作自己多心。
但是这次的视线并不是自己想太多。
虽然不清楚这个视线下隐藏了什么样的意图,不过确实有活生生的人在注视着她。
随着马鞭挥下,马匹重重地迈开脚步向前狂奔。
伴随着马蹄声,一阵烟尘扬起。
「等一下,翠兰!」
不顾慧的阻止,她骑着马冲向棱线那端,队伍里的人无一不对翠兰投以讶异的眼神,而久未体验的疾风吹抚着她的颈项。
转瞬之间,翠兰忘却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她想要就这样一直奔驰下去。
而此时,神秘的视线也消失了。
如今在山峰棱线之间的,只有火红的巨大夕阳。追过来的慧与停下马的翠兰并排,小声地嘀咕着。
太阳比预期中还早下山,一行人就按照预定在山腰度过夜晚。
虽然人数比前一天少了许多,但是和昨夜相比,显得格外安稳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吐蕃的仆役们开始架起帐篷,唐朝的士兵们各自准备铺设地铺;有空的人则帮忙生火,在大锅里烧水煮汤。
「桑布扎大人真是一位奇妙的人呢。」
阳善递给翠兰一碗盛了汤的碗,并小心翼翼地说道。
「哪里让您觉得奇妙?」
接过碗的翠兰回问阳善。
今晚他们选择围在炉火边,喊着腰痛的朱璎则在帐篷里休息,虽然翠兰想要照顾她,不过朱璎表示想一个人静一下。
再者,总是很啰唆的道宗建议翠兰今晚与大家同席。
说不定是因为他被傍晚突然骑马狂奔的翠兰吓到了吧。
而道宗现在正与吐蕃的大臣们在同一个帐篷里讨论事情。
也就是说,现在没有人盯在一旁监督。
或许是因此而放松的关系,所以阳善的口吻也轻松了起来。
「桑布扎大人问了我各式各样的问题,看来他好像很在意脚夫所说的话,不过我还是无法相信魔术这类的事。」
「不过,地方不同,住的人也不一样喔。」
往翠兰身边靠的慧,一边站着喝汤一边插嘴。
「住在汉土的人们所不知道的幻术或鬼神也是存在的吧?」
慧挂在腰间的长剑前端轻轻顶到了阳善的肩膀,拥有端正容貌的青年僧侣皱了一下眉头,稍微往旁边移动。
「啊,抱歉。」
明明就是故意做出这种讨厌的行为,慧却装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道歉。
阳善则以微笑接受了他的道歉。
「说到这里,公主殿下傍晚时分是打算要往哪儿去呢?」
「那时候有人在山顶上。」
翠兰压低声音回答。
听到答案的阳善,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恕我直言,那时离山顶遗很远,在那种距离下不可能看得到人。难不成公主殿下也会使用某种幻术吗?」
「不,我什么都不会,可是我有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您是说气息吗?但是在距离很远的条件下,位在山顶的人也一样吧。也就是说有可能他并没有看到公主殿下和队伍,只是单纯站在那里而已吧?也有可能是被风吹动的夏草或是野兽之类的在那里。」
「说得也是。」
「可是,游牧民族的视力很好。」
相对于表示同意的翠兰,慧在一旁提出反驳。
「他们没有文字,所以不看书籍。相反的,他们必须保护广阔草地上的家畜不受野兽侵害,因此他们拥有能看清远方事物的优越视力。」
「这样的话,可能是吐谷浑的人民吧。」
听到翠兰小声地说,阳善露出了笑容。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毋需担心了,因为吐谷浑是臣服于大唐帝国的国家。」
一说完,阳善便神色匆匆地离开了营火。
目送阳善的背影,慧在批评之中混着叹息声。
「白和尚果真是个怪人啊。」
翠兰一边露出苦笑,一边盯着熊熊燃烧的柴火。
被红色火焰所包围的薪柴,不时飘散出细长的白烟,如同红玉般闪闪发光。翠兰在不知不觉中被晶莹剔透的红色、以及点亮周围的金色吸引住。
就在此时——
火焰中心有什么东西在动。
在有生命的物体绝对无法生存的灼热空间里,「那个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一开始看起来像是个不太自然的黑色小树枝。
但是,渐渐地可以看出那是个人的形状。
可以站在手掌上大小的迷你人影——「那个」的四肢激烈地摆动着,像在跳舞。
除了翠兰之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异象。
「慧……!」
翠兰用近乎哭喊似的声音呼喊着慧。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她无意识遮住嘴巴的双手盖住了自己的声音。
翠兰想站起来逃离发生在眼前的怪异现象,可是她的双脚就像是被钉在地面上一样,动弹不得。
在火焰中心跳舞的人影,急速地变大。
「快过来!」
慧抓住翠兰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量拉走她。
紧接着——
舞动的人影增大到仿佛要冲破天际。
里头装着汤的大锅不断往上冒,最后被往上窜起的双手弹开飞向空中;烧得火红的薪柴也四处飞散,掉落在营火周围的人们头上。
大家惊慌失措地不断叫喊,争先恐后地想逃离这个突发意外。
「朱璎在帐篷里……!」
「不行!!别抬头!」
慧用斗篷紧紧包住翠兰的头以及她脑海中的疑问,下一瞬间,他几乎是用扛的将翠兰扛离那个现场。
这段时间让人感觉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当翠兰被放到岩石后面,重新将视线投向发生异变的地点时,她发现自己已经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
黑影舞者已经消失。
散落在地上的薪火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纷乱走动的士兵们声音此起彼落;从帐篷中冲出来的武将不知道异变发生的原因,慌张地要求了解状况;而藉由其它的营火,也映照出在混乱中茫然伫立的宫女身影。
「回去吧,慧。不去救朱璎的话……」
「等一下,翠兰!」
慧拦腰抓住摇晃着身体想站起来的翠兰,并粗暴地将她拉了回来。
就在翠兰心中燃起反抗之心的瞬间……
忽然有好几座帐篷着火了,士兵们的口中再度发出惊叫声。
但是士兵们并没有前去灭火,反而像在驱赶什么东西似地挥舞着手脚,其中也有人拔出剑在空中乱砍。
可是士兵们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东西。
尽管如此,却有边抓着胸口边惨叫倒下的士兵出现。
也有试图骑马逃离营区的人,却在还来不及跑远,就从未装马鞍的马背上跌落,一动也不动了。
「怎么回事…………」
「把头低下!!」
慧怒斥着压下翠兰的头。
她反抗着那股力量,从岩石后方探出身子。
这回是真的有人在棱线那方。
这么想的瞬间,有一群骑马的人伴随着撼动大地的轰隆声,从斜坡上冲了下来。
这群人既无旗帜,也没有排成任何队形,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阻碍到相互的前进动作,全速冲入营区。
这场突如其来的奇袭,让原本就处于慌乱状态的士兵们更加无法应付。
大家乱成一团左闪右逃,完全没有尽到护卫的责任,几乎全都作鸟兽散了。
而骑马的那群人则在慌乱的士兵们之间纵横穿梭。
薪柴的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