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而,圣耀会翻翻已撕掉通讯簿的毕业纪念册,看看那些逐渐陌生的脸孔,那些脸孔因为长期泡在咸水里,显得更难以辨认。
尽管脸孔难以辨认,圣耀从没忘记朋友的感觉。
但,大头贴上女孩的笑脸,每夜都提醒圣耀:这样孤立自己,对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圣耀温柔的母亲。
离家前,圣耀下跪要求母亲放弃他这个儿子,母亲痛哭绝不答应,圣耀只好采取折衷的方式跟母亲保持联系:圣耀每周日深夜零时都会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母子仓促在三分钟内猛聊,三分钟过后,圣耀便会狠下心挂上电话。
“这样的人生还要持续多久?”圣耀看着窗外的星光哭着。
今天,圣耀十八岁。
小小的桌子上,插满蜡烛的巧克力蛋糕孤单,音响的歌声寂寞,窗子旁的人儿伤心。
“告诉我!这样的人生还要我活多久!”圣耀看着刻满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没有回答,恶魔的脸只是狞笑。
“你找上了我,就别再让其它人跟我一样受苦,我俩一起寂寞吧。”圣耀看着恶魔掌纹说。这算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愿望。
烛光没有被吹灭,圣耀希望它能陪伴着蛋糕久一点,他心里幽叹此生孤家寡人一个,铁定光棍到死,娶妻丧妻,生儿死儿,刚刚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丢东西。”圣耀看着烛光熄灭在奶油里。
烛光熄了。
悲伤的十八岁生日也结束了。
“铃???”电话声。
这支电话只有家里知道。
隔天,圣耀的肩上别上一块黑纱。
圣耀失去人生最后一块,温柔的存在。
“妈,我爱你。”圣耀合掌。
亲爱的母亲,请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儿。
“阿耀,你要有心理准备。”老板坐着,烟已抽了两包,却没半点忧容。
“我知道。”圣耀应声。
光影美人倒闭的时间终于来了,关于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意外。
上个礼拜,拥有最多客源的老头子失踪了,老头子的家人也不晓得他上哪去,还有几个警察到店里问东问西的;勉强支撑店内开销的财源断了,老板随时都会结束赔钱的生意。
大头龙背着电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头,脸满愁容。他已经够穷了,要是失去每个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块演唱费,真不知道大头龙会不会饿到把手指吃掉。
老板儿子那见鬼的乐团,失魂落魄地坐成一个圈圈,讨论着解散后各自单飞的计画,敲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坚持要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唱会,其它人点头称是。
没有半个客人,圣耀瘫在椅子上看报纸,爱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务生依旧踢着毽子。对了,他这几年跟圣耀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板,你有没有认识的地方推荐我去做?”阿忠踢着毽子道。他也只有国中毕业,除了踢毽子外没有别的长处。
“我看看。”老板意兴阑珊。
大头龙觊觎地看着老板,问:“头的,有没有认识我可以唱的店?”
老板果断地摇头:“没这种地方。”
大头龙嘴角微扬,说:“我红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老板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地方。”
圣耀拿着报纸,在求职栏上用红笔画了几个圈圈,都是洗碗端盘子的工作。
圣耀并不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着肩上的黑纱,他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一条老狗,麦克,那是妈妈死后,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伙伴。也许是因为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样吧,麦克跟着他那么久都还没有翘辫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齿轮转了。没有人能够听见齿轮巨大的锲合声。
此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楼上缓缓接近,是马靴的节奏感。
“谁啊?我们店里没有穿马靴的客人啊?”圣耀心中嘀咕着。
一个女孩子拿着刚撕下的征人广告,细长的眼睛环视了餐厅中每个颓废的人。
女孩子穿著破洞牛仔裤、画着核爆蘑菇头的黑色T…Shirt,头发劲短,浏海挑染成淡淡鹅黄色,银色的耳环显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却隐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圣耀打量着女孩,她的个子瘦高,大约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头,她拿着一把电吉他,想必是来应征不被需要的驻唱歌手。
“对不起,我们不征人了。”老板懒散地说。
“为什么?”女孩问,细长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圆又大。
“店要收起来了,不做了。”老板不知廉耻地笑着。
“为什么?”女孩又问,她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没客人啊!”老板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气地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这里挤满客人!”
大头龙颇有兴味地看着女孩,说:“没用的,我试过了,这个城市没有懂得欣赏好音乐的人类。”
老板儿子附和:“没错,我们都是生不逢时。”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声说道:“谢佳芸!从今天起在这里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圣耀。
谢佳芸?
圣耀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这个名字他从未忘记。不可能忘记。
“妳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过可能要等这边换老板了。”老板打哈哈说道:“我已经在找人接这间餐厅了。”
佳芸大声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没钱请人了。”
佳芸坚决地说:“我今天就要唱!”
大头龙一副老大哥的样子,说:“上台露两手看看?”
佳芸笑了,终于笑了:“好哇!但我要先吃碗饭,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没力气唱歌。”
原来女孩已经穷途末路了,她将这次的应征视为吃饱饭的最后机会。
老板也笑了,他虽然懒散,心地却很温厚,说:“餐厅里钱没有,饭菜倒不缺,阿忠!”
阿忠将毽子踢上半空,一把抓住,说道:“等我十分钟,包妳吃得走不动!”
阿忠进了厨房,自称佳芸的女孩腼腆地坐在椅子上,眼睛不知道该摆向哪里,刚刚的气魄偷偷溜走了。
圣耀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猛瞧。
“刚刚真对不起。”佳芸红着脸,看着老板。
“不会不会。”老板爽朗地说:“要不是真的没客人了,我们还真需要一个象样的歌手,看妳的行头好象还蛮行的!”
“我一定行的!”佳芸又变得自信起来,指了指黑色T…Shirt上的核爆蘑菇头,说:“我的音乐很够劲!就像核子弹一样!”
“是吗?要不要跟我组一个乐团?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找机会?”大头龙跃跃欲试。
“等你露两手啰?”佳芸笑着。
佳芸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她的笑很纯真自然,每个人都感到很舒服。
这时阿忠从厨房走出来,捧了碗牛腩饭放在桌上,说道:“请用,包准好吃!”
阿忠刻意堆了好多牛肉块在饭上,他的手艺不佳,每每以量取胜。
大块卤牛肉的香味醺得佳芸两眼闪亮,顾不得形象喜叫:“好棒好棒!对不起了!”
大家看着佳芸把牛腩饭一扫而光,都很替她高兴,虽然店里真的不需要新的歌手。
“吃完了!我要唱歌了!”佳芸高兴地说,拿起电吉他走上表演台。
每个人都开心地看着这个吃饱饭的可爱女孩,蹦蹦跳跳地站在台上,拿起电吉他调弦。
“准备好了没?”佳芸大声问道,热力奔放,彷佛现场有几千个人头钻动。
“准备好了!”大伙齐声说道,也感染了女孩的热情。
“Let'sparty!”佳芸兴奋地尖叫。
核子弹,就在小小的表演台上炸开!
所有人的瞳孔放大。
阿忠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大头龙的下巴掉了,圣耀不能置信地喘息,老板更是激动地死抓着桌上的玻璃杯。
佳芸的声音存在于他们无法想象的音域,那股排山倒海的气势挣脱了麦克风的音量极限,向四面八方来回撞击。
不受控制的释放着,巨大的能量!
“这——”大头龙的眼泪飙出,喃喃自语。
“我的天——”圣耀手上的报纸被揉成一团。
佳芸兴奋地张大喉咙,左手一扬,音域陡然又往上猛窜一层,佳芸脚一蹬地,双眼紧闭,她的声音完全没有保留,轰然穿透每个人的耳朵。
就像佳芸自己宣称的,她的声音拥有核子弹的凶猛能量。
老板手中的玻璃杯顿然脆裂。
拥有核子弹能量的噪音!
“够了!”老板大叫,可是佳芸完全没听见,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掉了。
“难怪她会饿肚子。”大头龙心里大吼着,跟她搭档的话,一定会被观众丢上台的瓶瓶罐罐砸死。
佳芸低头大唱,完全陶醉在无法归类的噪音世界里,老板儿子四人乐团已经吓昏在地上。
“够了!”老板大叫,赶紧关掉麦克风音量。
但核弹已经投下,广岛早化为焦土。
佳芸愕然站在台上,看见魂飞魄散、散落一地的大家,失望道:“还是不行吗?”
老板满脸冷汗,说:“妳试过几家?”
佳芸落寞道:“十二家,这里是第十三家了。”
老板倒在椅子上,叹口气道:“再过二十年,也许妳的声音会大红大紫,但小姑娘——妳要不要先换个工作?我帮妳介绍几个地方当服务生?”
佳芸哭丧着脸,圣耀同情地看着她,看着这位跟自己初恋的小女孩同名的噪音女。不过圣耀很清楚佳芸完全不具备歌唱的才华。
“妳觉得呢?”老板好心地问。
“再让我试一次!”佳芸擦掉快要喷出来的眼泪,大声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老板等人忙道。
佳芸皱着眉,说:“我不喜欢唱慢歌,不过没法子了。”
大头龙哭喊道:“那就别唱!”
佳芸怒道:“本来以为会有一个地方收容我唱我喜欢的音乐,可是再找下去我就饿死在街上啦!”
不等大家继续抗议,佳芸径自打开麦克风音量,深深吸了一口气。
刚刚每个人的神经都快被震断了,大家赶紧摀上耳朵,双脚打颤。
但佳芸不为所动,她坚强地抓着麦克风,那是她下一顿饭的机会。
“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心中一直跳着你的心跳。”
佳芸轻轻唱着,左手自然地挥开:“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心中一直等着你的脚步声。”
光影美人不一样了。
完全不一样了。
外面清新的空气突然钻进来,阳光偷偷溜进来。
所有人放下挡在耳孔上的手。
“月圆挂天际,小桥流月影,此刻的晚风,独缺一个可爱的你。”佳芸吟唱着,奇异的气氛晕开,沾染了光影美人的一切。
这是什么样的歌声?
干净。
丝毫不带杂质的天籁。幽幽游,潺潺流。
原本盘旋在天花板的苍蝇掉了下来,牠忘记飞行应当鼓动翅膀。
壁虎踉跄地滚在地上,牠不记得要怎么黏在墙上。
圣耀原本死灰的心,竟莫名感动地再度跳动。
短发挑染的女孩,拿着麦克风,站在早已枯槁的小舞台上,她带来没有人听过的清爽歌声,带走了所有人的忧烦。
“老板,我可以在这里继续踢毽子了吧?”阿忠揉揉鼻子。
“当然。”老板咧开嘴,隐藏不住惊喜。
那是上天带来的礼物。
老板知道,从今天晚上起,光影美人,一间又破又烂的民歌西餐厅,虽然还是没光没影,却有一个音色无双的小美人。
“佳芸。”圣耀喃喃自语,他在心中寻找小女孩的模样。
那个小女孩,曾经背着大书包,坐在溜滑梯上,大声说要当自己的新娘子。
小女孩的脸孔逐渐清晰,跟台上拿着麦克风的女孩脸孔,慢慢叠合起来。
“她是我的新——”圣耀不敢再想下去,他感觉到手掌微微刺痛。
原来,当年失踪的小女孩并没有死于非命。
她背着一把电吉他,把头发剪短挑黄,拿着麦克风回来了。
就在光影美人里。
光影美人重新开张。
连续三天的免费饮食,引诱了上百个贪便宜的客人,其中不乏以前的老顾客。
他们来了之后,毫无意外全成了光影美人的座上常客,或者说,全都成为佳芸的专属歌迷。
没有萤光棒,没有安可的尖叫声,没有挥动的双臂,这些黏在椅子上的客人,只是专注地看着佳芸,听着涓流柔美的美音,听到饭菜都凉了。
佳芸从不唱流行歌曲,她优美的歌声载负着的,全都是她自己创作的曲子(虽然,她写的摇滚快歌数目,比起慢歌要多上好几倍),这个特色吸引了摆满桌子的录音机。尽管录下了佳芸的嗓音,那些客人还是在光影美人中流连忘返。
圣耀也是歌迷,头号歌迷。
他每晚回到租屋中,便觉佳芸的歌声还在耳朵旁驻留,满柜的CD,没有一张专辑、没有一首歌,能够覆盖住佳芸留在他心中感动。于是音响成了废铁。
甚至,圣耀发现,自己似乎再度爱上了佳芸,这也是毫不意外的必然。
多年来刻意遗忘的爱情,带着小时候温暖的记忆,一下子将圣耀卷进难以抵挡的女孩笑颜里。
但,不管圣耀多么动心,他的外表都是冷漠与冷漠,还有冷漠。
他跟佳芸之间,只有礼貌性地点头打招呼而已。
“借过”、“拿去”、“谢谢”、“好”,这是圣耀唯一跟佳芸沟通的四句话。
圣耀心想:佳芸不是上天的礼物,而是凶命呼唤来的。凶命只是想再度给我一个打击罢了。
所以,圣耀总是站在众多客人的背后,孤单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等候收拾冷掉的饭菜。
佳芸唱着,圣耀听着。
深夜了,圣耀看着妈妈的照片,窝在棉被堆里,说:“妈,餐厅生意好多了,老板又请了五个新服务生,所以我把自己藏得更好了,没什么存在感,有时候连我自己也发现不到自己。”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笑。
圣耀继续说:“可是我不会特别难过,甚至还有一点点开心说,因为我居然能遇到佳芸,也能继续喜欢她,怎么说都是好事。不过妳也知道,我可不能又把人家害死了。”
妈妈一定同意这样的说法,圣耀心想。
“不过也许是我想太多,佳芸身高好象有一百七十三公分,高了妳儿子半个头,人家一定不会喜欢妳儿子的。”圣耀不知该不该高兴。
圣耀又说道:“无论如何,希望佳芸可以在餐厅里唱久一点,不要太早跳槽。妈妳知道吗?佳芸的歌声真的好棒,一级棒的!上次还有一个老客人听到舍不得去厕所拉尿,就直接拿杯子尿在里面,哈!”
圣耀将妈妈的照片摆回床头,双手合十拜了拜,说:“妈,晚安,我要睡了。这一个月来我真的很快乐。”
熄了灯,麦克吐着舌头走过来圣耀脚边趴下,牠喜欢偎着圣耀的脚毛,一人一狗满足地进入梦乡。
但圣耀没有意识到,被凶命呼唤出的佳芸,她的出场代表了什么意义。
今天是星期二,所有的客人都趁着大头龙在台上飙歌时,赶紧将饭菜吃完,期待着光影美人的压轴好戏,佳芸的出场。
趁着表演的空档,阿忠收拾着碗盘,圣耀则递上咖啡饮料,客人高声议论佳芸的歌声。
这半年多来,圣耀注意到关于这些客人的几个特色。
舞台正前方经常坐着一个秃头的星探,他是华纳唱片公司的签约经纪人,他已经注意佳芸一个月了,但佳芸不知为何,总是对这位秃头星探不理不睬。
而两个原本是老头子死忠歌迷的老太太,包下每个星期二、星期三舞台右前方的位子听歌,她们总是在佳芸退场后,热情地介绍某某人的儿子或孙子人品有多好、多有前途,佳芸总是尴尬地陪她们聊上几分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