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介突然感觉有漩涡。
他想后退,脚下却一滑,一下子陷得更深。
凉介放声大叫,瞬间全身没入水中。他马上用手环着背上的斑斑,双脚在水中踢踩,试图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借力浮上来,但却徒劳无功。他被黑暗的水墙呑没;他的膝盖撞到岩壁;他整个人被吸了进去;他正往下坠落。这是凉介唯一清楚意识到的事。
附近有水声。
手指触碰到坚硬的物体。
他似乎正侧躺着。
片刻间,凉介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以为自己已经张开了眼睛,开眼阖眼间却只是在黑暗与黑暗之间来回。
接着,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
头顶灯熄灭一事。还有见到了山羊的骸骨。
「……斑斑?」
他动了动嘴唇,低声轻唤斑斑的名字。
他慢慢抬起左手,往背部伸过去。背上什么都没有。背包不见了。
凉介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躺着。
水声仍持续在耳边响起。
他想移动身体,却又感到恐惧。
他先试着把脚尖往身体的方向缓缓伸直。
虽然很想这么做,却感受不到哪里是脚尖。
自己的脚怎么了?他并不清楚。
有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腹部一带。
凉介再度失去意识。
有水的声音。
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暗将他呑噬。
凉介动了动左手,摸到似乎是岩石的物体。好冷,像是抚触水面一般冷冽。接着他试着伸出右手,这才发现自己呈弯腰的姿势。
他撑起两手坐了起来。
但是,凉介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他只能感受到水从脖子和肩膀上滴落。
突然间,他感受到飞溅的水花。
水声突然变大,但这并不是水声自身的变化,而是凉介的听觉仿佛从处在地底深处慢慢恢复正常状态。同时他也感受到全身上下传来有如燃烧般热辣辣的疼痛感。身体似乎在坠落时撞得遍体鳞伤。
凉介伸出右手抚摸膝盖和鞋子。手感觉得到东西,脚也仍有知觉。
「斑斑。」
凉介低声叫着。
「斑斑!」
他持续喊道。
「斑斑!」
空气中只回荡着他的呼喊。
凉介心想,就算只是啼叫一声回应也好。他仔细聆听周遭的声音,却只听得到水声。
宛如瀑布般流泻而下的地下水就在身旁。这是他唯一确定的。
膝盖剧烈疼痛,凉介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
他的身体立刻撞上岩壁。凉介一面用手触摸岩壁,一面在脑海中描绘出周围的地形。但还是难以想象。这里也蓄积着地下水。才走了几步,他便无法前进。「有人吗?」
凉介用最大的声量叫道。黑暗中陆续传来他的回音。
明明是自己发出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仿佛他人的声音,就好像有其他人藏身黑暗中一般。
他的心脏激烈地鼓动起来。
全身都冒出冷汗。
凉介在地上爬行。他用手在地上来回摸索,结果触碰到像是布制品的物体。他把手探过去,继续往前爬,用五根手指确认。
是他的背包。
「斑斑!」
他又叫了一次。发出声音的同时,胸口激烈鼓动着。
他竟然让一心想要守护的生命遭遇如此残酷的事。
该不会……
「斑斑!」
凉介将手伸向四周,却没有触摸到柔软的物体,伸手所及之处全是岩块,但他没有放弃。或许斑斑正躺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说不定它正吐着微弱的气息。若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到斑斑。
「斑斑!」
这时凉介突然感觉到身边有生物的气息,清楚的呼吸声来到他的背后。凉介在黑暗中回头,轻轻伸出手。
那是无比柔软、像毛一般的触感。
同时也有生物呼吸的气味。
那生物舔舐着凉介的颈项。
「斑斑……」
斑斑把头靠在凉介肩膀上,坚硬的角顶着他。
「是你。」
凉介伸手在黑暗中摸索,把斑斑一把抱过来,将它紧紧拥在怀里。
那之后究竟又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凉介全无头绪。
一人一羊,沿着地下水流的方向,一步一步往前进。虽然不时会撞到岩壁,或是因为复杂的地形而寸步难行,但凉介相信斑斑前进的方向不会有错。
即使在断崖绝壁也照样奔驰,在缺水的环境中仍然能活下去,山羊强韧的生命力正是它的本质。桥叔曾经这么告诉他。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斑斑,正带给凉介这样的感受。
凉介在黑暗中徘徊,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那是在他疲惫不堪、以背包当枕头躺在岩石堆旁休息时。
从地下水流去的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远处传来,却又像是近在咫尺。凉介坐起身来,确认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
凉介轻抚着斑斑的背,再次迈开脚步。他用手探着四周,跨过岩石,小心不让自己远离地下水流。
接着他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个物体微微浮现。那物体朦朦胧胧,像是要使空气膨胀般摇晃着。
凉介起先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但他揉了好几次眼睛,那个物体仍然没有消失,确确实实出现在他眼前。
没多久他便知道那是朦胧幽微的光线。凉介脚步踉跄,向前走去。他已经隐隐约约看得见岩壁,同时也可以看到映在岩壁上的轮廓。
是石佛。
石佛旁边有他熟悉的物体。
是那艘木造的船。
先前从海岸进入洞门时,这一带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头顶灯什么也看不见。然而,现在从漫长的黑暗中走来的凉介,可以看得见物体的形状。
「斑斑。」
凉介抓住船缘,跪了下来。
安心的泪水不断滑落他的脸颊。黑暗中斑斑啼了一声,声音干哑。
凉介没有拭去泪水,他再度脚步蹒跚地往前走。
岩壁和石佛的影像愈来愈清晰,波涛声也逐渐变大,盖过地下水流的声音。
一走过洞窟转弯处,穿入洞里的光线便直直射入凉介的眼睛。他感到眼睛一阵刺痛。从洞门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有一会儿他不得不用手撝着脸。
斑斑也在凉介前面停下脚步。
全身脏污、顶着双角的山羊站在他前面。
「斑斑……去吃草吧。」
凉介一手按着眼睛,一手摩擦着斑斑的背部。
于是他们再次踉跶着脚步往洞门前进,总算走到看得见海的地方。凉介感到头晕目眩,坐倒在石佛旁;斑斑则缓步朝有光的方向走过去。它因为沾上泥土和血迹,全身上下一片污黑。
凉介一直坐在原地。
他在石佛的围绕下隔着洞门眺望大海。
台风似乎已经远离。
海上的浪涛一波连着一波。虽然高高的浪花拍击岩岸,天空却是一片澄澈的蓝。无边无际的大海也映照出湛蓝的天空。
然而,凉介虽然来到海岸前,心情却怎么也开朗不起来。
长时间处于空腹状态让他全身无力,这确实是一个原因。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洞窟的那一刻,激烈的疲惫感击垮凉介。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之后要向岛民说明现在的状况。阳光的出现,意味着即将回归岛上的日常生活。姑且不论凉介要面对什么样的惩罚,如果回到岛上,他势必得将斑斑还给他们。
该怎么做,凉介毫无头绪。
凉介就如同周围的石佛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眺望着大海,接着像是昏厥般倒了下去。
38
凉介再次清醒时,洞门外的海洋正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大概接近傍晚了吧?波浪也闪烁着橙红的波光。
凉介用流经洞门内的地下水洗了脸,也漱了漱口,然后踉跄地踏出步伐。他扶着一尊尊石佛,慢慢走到洞门外。
他全身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
斑斑跑了过来。可能是吃了相当多草,斑斑比他想象中更有精神。
「太好了,斑斑。」
凉介坐在海岸的石佛群中。他面对天空仰躺下来,在海浪声中凝视着日落前天空中交错的云彩。突然间,一股燃烧般的饥饿感向他袭来。
斑斑一边用鼻子磨蹭凉介的腰际,一边嚼食一旁的野草。它动着嘴巴,悠闲地咀嚼着。凉介抱着膝盖,思考该吃什么。这时,他的脑中有个念头如闪电般快速飞过。为什么一直都没想到呢?凉介全身上下的器官仿佛缩了起来。
洞门深处有船,据说是运送死者的船。但是,那次引起骚动以后,如果没人进去过,船上应该有凉介放置的凝乳。
凉介踩着摇晃不稳的步伐回到洞门内,接着朝洞窟深处走去。虽然已接近黄昏,一拐过洞内的转弯处四周就暗了下来,但凉介已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他朝向应该在那里的船影,伸出双手往前探,一步一步慢慢前进,期待触摸到不是岩壁的物体。
几次尝试之后,他的脚比手更早碰到船缘。凉介在黑暗中伸手触摸船缘,他的指尖碰触到绑着船桨的绳子,总算知道自己站在船的哪个位置。
一想到可能有食物入口,凉介的脸颊内侧闪过一阵疼痛。他的胃突然阵阵发热,饥饿感扩散到全身。
为了实验熟成结果,他在船中央靠近后侧船尾的渡板上铺上锡箔纸后,放置了凝乳及契福瑞。凉介凭着记忆往应该架有渡板的位置伸出手,他的指尖毫不迟疑地触摸到渡板,接着他把手更往前伸。然而,无论他多么急着摸索渡板,却完全摸不到应该放在上面的东西,甚至连铺上的锡箔纸都不见踪影。
凉介非常失望。抑制已有反应的肉体并不容易。
是被老鼠吃掉了吗?又或者是男众当中的什么人清掉了呢?
凉介扶着船缘,好一会儿都动弹不得。他抓住船缘,意识数度飘到远处,简直就要这么倒地不起。
不过,凉介仍继续用手探触,来到船尾,接着用肩膀顶着船尾蹲了下来,然后试着把船往前推。船发出嘎啦声,移动了数十公分。虽然气喘吁吁,凉介还是继续蹲着用肩膀和手推动着船。可能是抵到岩石吧,这次船只前进了一点点。凉介半爬着绕到船头,把阻挡在前方的石头扔进流经洞窟中央的地下水流中,接着又抓着船缘回到船尾,继续推着船。有时候一口气前进相当远的距离,有时候却只移动了几公分。凉介有好几次坐倒在地上。这艘船比一般的手划船尺寸更大,原本就相当沉重,就算平时体力正常时这么做也一定会累得半死。
即便如此,凉介仍然继续推动着船,让这艘曾经运送死者的船一点一点往前进。
他终于成功让船进入地下水流中。这么一来,船的移动便顺畅得多。有黑暗中流下来的丰沛水流做为助力,有时双手都不需要使力就能让船顺利滑过斜坡。
不久,船总算绕过转弯处,微微可见说不上是灰还是蓝的光线从洞门那头照进来。洞门外暮色低垂,夜晚即将到来。
船往前滑行,不久后凉介只需用手扶着船稍微推动就可以了。
不知为何,透过洞门看出去时,被截在椭圆形洞门外的风景,在夜的入口处一切都闪闪发亮。无数的石佛、冲击岩礁带而破碎的浪花、地下水流以及前方的海面,无数的浪涛忽明忽灭地闪耀着,等着迎接他这艘船。随着船接近洞门,青白色的柔和光线照出船的全貌。
漆成一片雪白的船。船底有几个滚落的契福瑞。
凉介无法停下滑行中的船。他抓住船缘,让船带着身体一路往洞门前进。
船滑行至洞门边,到达海岸时抵住岩石,终于停了下来。
刚升起的满月,把视线所及之处全都照得明亮耀眼。不论是船、凉介,还是滚落船底的契福瑞,全都沐浴在自遥远的天际洒落的月光之下。
凉介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到船底。在月光的照耀下,看得出滚落的契福瑞和白色的船带着不同的色彩,每一个都蒙上一层浅浅的绿。
凉介拿起一块契福瑞,把它放在手心,凑近脸一看。
即使月光朦胧,凉介也立刻明白,契福瑞上生出淡绿色的霉。
凉介不断眨眼。他深呼吸了几次,仍抑制不住心中的鼓动。
契福瑞终于不再是失败之作了。这些凝乳确实熟成、成为真正的起司了。花代的乳汁在落人洞门中静静沉睡,慢慢熟成,如今已成为堪称起司逸品的帕西勒,出现在凉介眼前。
凉介颤抖着手,拨开手中的帕西勒。
没错,和罗克福起司一样,连里面都布满了细致的淡淡青霉。
他以仍在发颤的手指将起司送入口中。地下水润泽过的舌尖上放着帕西勒,他轻轻咬下。
香味在舌尖扩散。那是满溢着岛上森林中阳光的香气。独特细致的美味在他的舌尖、在他的喉眬、在他的口腔里跳跃。那是凉介从未尝过的浓郁芳香。香味在他口中绽放,轻巧地滑过鼻腔。
在那馥郁的香气中,凉介看见花代的脸,紧接着浮现蹦蹦跳跳的培诺和吉门老师濡湿的双瞳,然后是登志男的邮包;桥叔、立川和薰的脸以及他们所说过的话语,在他眼前逐一浮现又消逝;接着是和母亲四处流离的那些日子,以及父亲模糊的笑脸。
凉介闭上眼睛,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
斑斑悄悄靠近,用身体磨蹭着凉介。
凉介紧紧抱住斑斑。
月亮升到头顶正上方时,凉介已经准备就绪。
大概是因为台风来袭时强风吹进洞门内,把排列在渡板上的帕西勒给吹落了,船底还有很多帕西勒。他花了一些时间,取了洞门内的地下水润了润喉咙,细细品尝帕西勒。
月光意外地明亮,让他能像在白天一样行动自如。凉介收集了十几个被打上岸的保特瓶,把这些瓶子都装满地下水。他还找到了适合遮阳的大塑胶罩,连同背包一起放到船上。为了确保接下来他要采取的行动即使需要花费两、三天也不会让斑斑饿肚子,他在海岸摘取大量斑斑食用的野草,然后将野草塞进渡板下方。
浪涛已经平息。月光皎洁的夜晚,风平浪静。凉介抱起斑斑,将它放到船中央,然后将身体靠在船上,推动被岩石抵住的船,让船回到地下水流中。
船身碰撞着岩石及小石头往前进,斑斑虽然啼叫了一声,却没有企图跳出船外。凉介推着船尾,和船一起迎向大海。
途中有两次遭遇大浪翻搅,溅了满船水花。不过,船头一触及海面时,脚踩着岩堆的凉介立即翻身跳进船尾。斑斑没有啼叫,用力蹬着脚蹄在船上踏稳。凉介在渡板上坐了下来,双手握桨,划进海里。
凉介拼命地划着船桨,让船远离海岸。船左右摇晃穿过岩礁带,很快便远离落石砌成的船埠。在月光照耀下,洞门的石佛每一尊都清晰可见,仿佛在为凉介及斑斑送行。而过去曾在洞窟内丧命的往生者也仿佛在为搭乘死人船的两条生命送行,祝福他们逃过一劫。
然而,由于背对着船头划桨,凉介没有余裕沉浸在这样的思绪里。一旦触礁就完了。凉介紧握船桨,每划一次,就回头确认前方的状况。
「只要这回没死,我们就能活下去!」
凉介以坚定的声音,告诉他船上的伙伴。
然后他继续划着,继续往前划,不断往前划。
通过最后的岩礁、终于来到不必担心触礁的海面时,船似乎乘上从岛的南侧环绕而来的海潮。每一次船桨拨入水中,就看到清楚留下的磷光。几亿夜光藻也跟着一起流动。
凉介调整呼吸,慢慢划着船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