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坐。
清澈的双眸近在眼前,老师微笑着凝视凉介。
但两人随即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传来细小枝桠断裂的声响。
它们从原生林的深处、从通往海岸的森林里,悄然地朝两人靠近。摇晃的树丛中先是出现黑色山羊,接着是斑斑。野生的山羊一头接一头聚拢,小羊也跟在母羊身后出现。原本以为它们跟在母亲后面吃草,但它们却又突然如弹簧般跳起,一刻也静不下来。
真是的。老师看到这个情景,轻笑了一声。
虽然老师的笑声轻得近乎呼吸,羊群却一齐有了反应。它们低下身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敏感地竖起耳朵倾听四周的动静,有一半以上的山羊都抬起了头。好几头羊注意到树上的两人,飞也似地呈一直线奔回树丛中。其他山羊可能受到影响,也跟着跑了回去。小羊像是画圆般来回跳跃着,不久也消失在树丛里。
「唉呀……对不起。」
老师双手撝着脸。凉介轻轻伸手覆着她的手。
「没关系的。」
果然就如凉介所料,山羊并未真的离开。
看到两人从树上下来,它们再度悄悄地从树丛里探头窥看。最早探出头来的,是凉介熟知的斑斑。
「斑斑。」
凉介一出声,斑斑就朝他走过来。斑斑身后则是曾经见过的一头白色母羊,从花色明显可以看出是乳用撒能山羊。母羊的旁边有一头小羊,另一个方向则出现黑色山羊。
羊群回来了。虽然多数山羊仿佛包围着两人般隔了一些距离,但或许是看到斑斑用鼻尖磨蹭着凉介腰部的模样而消除了戒心,缓缓靠近两人。黑羊嗅着老师身上的气味,老师一伸手想抚摸时就跳着离开,却又再度伸长脖子靠了过来,反复着若即若离的行为。
「说不定……」
这一次听到老师的声音时,山羊没有逃走,只是动了动耳朵。
「说不定我们蹲下来比较好?动物对于比自己高的生物会有所警戒。」
老师说的没错。
两人一蹲下来,围着他们的山羊又再靠近了一些。它们频频嗅着两人的气味,逐渐挨近,转眼间山羊的脸聚集在面前。
凉介不禁笑了出来,这使得山羊再次退后,不过,它们仿佛思索着什么停了下来,然后又再靠近。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老师轻抚着白色母羊的头。
「咦?竟然……」
从母羊的后脚看得出它有点紧张,却看不出它有逃走的企图。老师的手指从母羊的头慢慢地往背部轻抚,母羊不但没有逃走,反而把鼻子凑近她的脸。老师用手指拨弄着它的毛,逐渐轻抚到腹部。
接着老师采取跪姿,让自己蹲得更低,然后单手抚触母羊垂下的乳房。她动作轻巧,像是抚触体毛般轻抚母羊的乳房,这时候小羊也靠了过来。在这之前小羊总是避着两人,在成羊的外侧蹦蹦跳跳,但或许是注意到老师的手轻抚着母亲的乳房,小羊跳跃着身体,介入老师和母羊之间。老师却毫不在意,仍然把手放在母羊的乳房上,轻轻地搓揉。
母羊的乳汁滴滴答答地流下,虽然不像花代那样呈线状喷出,但滴落在地上叶片的乳汁透出白色透明的纹路。
老师缓缓松开手指,轻抚母羊的身体,然后抬起膝盖。
「今天先这样就好。」
她轻声低语,然后看着凉介。
「尽可能每天都这么做,让它慢慢习惯比较好。」
凉介点点头,一边轻抚着斑斑,然后慢慢起身。
羊群再度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但它们没有逃走,金色的眸子直直盯着凉介。
「明天开始带它们喜欢的草料来吧。」
老师也跟着站起来。
「我想应该有机会。」
「你真厉害!」
山羊像是画圆般围绕着两人,小羊在成羊旁边嬉戏着。细叶榕巨木高高耸立,环视所有的景象。群树繁茂的叶片及气根犹如天伞,将盛夏炽热的阳光化成一道道绿意盎然。
凉介像是在率领羊群般缓缓迈开脚步。
斑斑跟着凉介,黑羊则跟在斑斑身后。
「凉介大哥,接下来要去哪里?」
「有件事我想确认一下。」
凉介前往的地方是那个洞窟的入口。
「竟然有这种地方……」
老师看着岩壁上的漆黑洞口,喃喃地说:「有点恐怖。」
「里面到处都有羊粪,我猜想这里会不会是它们的巢穴……」
凉介默默注视着山羊的行动。
只要有一头山羊进出这个洞窟,就可以看出它们的动向。虽然凉介还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他放牧饲育的方法,但总是尽可能想了解它们的行为模式。
不过,两个人看了半晌,却没有任何一头山羊进入洞窟里。这时吉门老师却突然说出一番令他意外的话。
「嗯……凉介大哥,起司的熟成库叫做curve对吧?」
「是的。」
「要是没有熟成库就做不出起司吗?」
「应该很难吧。」
「这只是我的推测……学生时期我曾学过一点法文,英文和法文有很多发音不同但意思相近的词语,我想curve搞不好就是cave。」
「cave?」
「就是洞窟的意思。」
凉介慢慢地张大了口。
「你想想看,人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制作起司了不是吗?那时候的人根本不可能有空调来维持恒温,说不定他们利用的就是像这样的地方。」
「吉门老师……」
昨天所经验到的洞窟内空气,肌肤上冷冽的感受在凉介的体内再次苏醒。即使是炎热的盛夏,这里想必也是保持固定的温度与湿度。
一股感觉像电流般划过他的背脊。
凉介这才想起有起司之王美誉的罗克福起司。为什么这个高贵的蓝纹起司会被称做罗克福呢?
为什么他从来没想到这一点?
罗克福正是法国一个到处都是洞窟的村庄。而这个世界闻名的蓝纹起司,就是在洞窟内熟成的!
「老师!」
凉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楞愣地杵在老师面前。
羊群转动耳朵凝视着两人。
24
回到村子里时,太阳已经西沉。
凉介在家家户户点亮的灯光中奔跑。
发现熟成库的语源是不得了的大事,更何况这座岛上就有洞窟。
肉眼看不见的力量就像透明的海风吹动草木般驱动着他,凉介清楚感受到那股力量。他双脚踩在坡道上,奋力奔驰。
然而,穿过安布里中小学旁、踏上阴暗的田埂时,他的脚步再度沉重起来。
离开了原生林,现实中必须面对的事仍然没有改变。
培诺或许明天以前就要被宰杀,凉介必须面对,没有逃避的余地。
凉介从大门转进院子,看到羊舍里的刚和花代,只有培诺被放到羊舍外。培诺整个像是要贴上羊舍般啼叫着。花代也发出比平时更尖锐的声音,像在诉说什么似地高声啼叫。
院子里只有桥叔一个人坐在桌旁。他没有点亮提灯,坐在黑暗中啜饮着烧酎。
「啊,你回来了。」
桥叔对凉介举了举空杯子。
「我一直在等你,先喝一杯?」
「他们到哪里去了?」
凉介没看到立川和薰的身影。桥叔仍然拿着杯子,凉介接过杯子坐了下来。
「我跟他们说,等你回来之后就要处理培诺,要是他们不想待在这里,就去散散步。」
凉介再看了培诺一眼。
「所以他们出门了?」
嗯。桥叔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
凉介持着空酒杯,茫然地坐着。
桥叔在两人的杯子里倒了烧酎,没兑水直接喝了起来。
「事到临头还是会觉得很不能接受吧。他们两个和培诺玩了一会儿以后,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出门了。我想应该是往海边去了吧。」
「原来如此……」
「喝了以后就开始处理吧。」
桥叔说完一口气干了酒。凉介仍然拿着杯子盯着桌面。他的身体僵硬,体内涌起一股潮热。「来,喝吧。」
凉介无言地点头,和桥叔一样一口气把酒喝干。
「有关处理的方式,羊血也不能浪费,要一起煮来吃,所以割了颈动脉以后,用水桶接住羊血。不要有任何迟疑切断的话,它的痛苦就不会持续太久。」
在屋后处理。桥叔低声说完这句话后,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凉介也跟着站了起来。然而,相对于体内的潮热,他的下半身完全失去力气,地面仿佛在摇晃。他的身体摇摇欲坠,几乎当场瘫软。但不知为何,当腰腿恢复了知觉,他立刻拔腿疾走,比桥叔更快靠近培诺。
「培诺,过来。」
他一边叫唤着,一边把跳着想逃走的培诺抱起来。花代更高声地啼叫起来,刚则是用头撞击着羊舍的墙面。培诺连一声都没叫,静静地让凉介抱在怀里。
「来,培诺,我们到那边。」
凉介抱着培诺,往桥叔手指的方向走过去。花代在他身后不断啼叫。培诺原本乖巧地让凉介抱着,但一走出院子时,却突然开始躁动,它的身体发颤,喉咙发出沙哑的啼声,花代也随之啼叫不已。
面对大门灯光的一角铺着塑胶布,已经备好水桶和刀子。
凉介抱着不断挣扎的培诺坐在塑胶布上。
「可以吗?」
桥叔瞅着他。
「我没做过。」
「那就不要勉强。」
「不,我来。」
凉介以双腿夹住不断啼叫的培诺的后脚,桥叔将刀子递到他右手。他能清楚感受到培诺心脏更趋激烈的鼓动。
「培诺,忍耐一下喔。」
凉介说完后随即以脸颊磨蹭培诺的脸,接着用左手握住培诺的鼻尖,把它的头部往上抬,使颈部得以伸长。培诺激烈地挣扎,凉介以刀锋划过它的咽喉。
「不行,要更深一点!」桥叔咆哮着。
凉介咬着牙再次插入刀刃。培诺发出他从未听过的悲鸣,身体不断挣扎颤动,但凉介感觉得到,在转瞬间失去了力气。桥叔连忙拿来水桶。流出的血液经由凉介的手指、手臂,染红了培诺的腹部及臀部,小羊的鲜血不断滴下。
「培诺、培诺、培诺……」
凉介颤抖着,不停呼唤生命已画下终点的小羊。花代也不住啼叫着。
羊血继续滴落在水桶里。
「不需要抱那么紧,它已经断气了。」
听桥叔这么一说,凉介看着手臂中的培诺。它的脸虽然被鲜血染红,但仍张着小小金色柔和的眼睛,双眸仿佛凝视着远方。
「我来切块。」
血滴完了以后,桥叔接过培诺。凉介的手臂和膝盖都僵住了,无法放下抱着的培诺。在桥叔的协助下,总算把培诺放到塑胶布上。
桥叔很快地把刀子插进培诺的身体,从颈部开始剥皮。他的技巧很好,刀工也很细腻。接下来的作业,是只要曾做过厨房工作的人都会有的经验。然而,凉介却觉得时间仿佛静止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塑胶布上的血迹,和他以刀刃划过自己身体的影像重叠。他想象着培诺的痛楚,胸口下方的刀痕,随着心脏的鼓动剧烈地疼痛起来。
凉介张开眼睛,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小羊已经被肢解成一块块的肉。那是不久前还在院子里嬉戏的培诺,而夺去它性命的正是自己。
「桥叔……真对不起。」
看着桥叔处理完培诺,凉介总算挤出一句话。
「你去告诉他们两个,已经处理好了。」
桥叔并未直视凉介。
凉介双手及手臂沾满了鲜血,步履蹒跚。
他的耳畔仍听得到花代的啼叫声。
此刻的他,实在无法返回院子里。
蔗田下方有一处废港,没有灯光。
不过,夜空中悬着半圆的月亮,月光下隐约可见石块砌成的防波堤。立川和薰就在防波堤的尽头。
或许是听到脚步声,凉介虽然没开口,两人都回头看他。
凉介在他们不远处坐了下来。
立川和薰又回头凝望着海面。今晚夜光藻似乎特别多,每当浪头卷起又破碎时,海面便闪烁着银色光芒。这些大量的发光性浮游生物,为防波堤外缘镶上灿烂的轮廓。
「因为发光,看得超清楚的。」
立川的口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真不是盖的,波浪全都闪闪发光。」
「嗯。」
三个人再度陷入沉默。
凝视着这片忽明忽灭的银色光景时,凉介渐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或者说,他变得更不想开口了。
过了片刻,凉介终于打破沉默。
「刚刚处理掉了。」
「是吗?前辈辛苦了。」
立川往波涛中丢了像是水泥碎片般的东西,落水处闪烁着蓝白色的光,物体没入水中的抛物线也形成一道光芒。
「一颗流星坠落。」
薰低声地喃喃自语。
「菊地哥,抱歉……我也决定搭下一班船回去了。」
「是吗?」
「原本想待到起司完成再走。」
「嗯。」
「像前辈这样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真不是盖的。不全心全力就做不到,任何事都一样,」
立川说道。
「嗯。」
「感觉怎么样?」薰问道。
「嗯,要是每一次都得这么做的话……我大概也没办法。」
「但是,如果前辈就这么放弃,一定更难受吧,」立川说。
「嗯。」
薰也往海中丢了小石子,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
「真对不起,我和立川先离开这里。」
「不,不用介意。」
三人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在朦胧的月光中,凉介看着自己的手臂。虽然他已经用水清洗过了,但手肘和手腕内侧仍沾有培诺的血迹。
凉介走下石砌的防波堤,把手臂伸进海水里;夜光藻泛着蓝白色的光,映出手臂的轮廓。
「你在干嘛?」
站在防波堤上的立川问道。凉介一时语塞,但迟疑了一会儿后决定据实以告。
「手臂上沾了培诺的血。」
「唉……」
薰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两人也走下防波堤来到凉介身旁。
「原来夜光藻也能映出手掌的轮廓。」
薰看着正在洗手的凉介喃喃说道。这时突然一个浪头迎面打过来,三个人都被浪花溅了一身。虽然他们立刻站起身来,但从头到脚都湿了。
被冷冽的海水泼到的瞬间,在手臂中挣扎的培诺带给凉介的触感再次苏醒,胸口的伤痕传来阵阵刺痛,凉介顿时不知所措。他慢慢走下防波堤,没有脱鞋就直接走进夜晚的大海中。
「前辈你干嘛?」
「穿着衣服不要紧吗?」
立川和薰半弯着身子朝凉介伸出手,但凉介却背对着他们,从船只停泊处开始游进海里。
「哇塞!前辈整个人都被夜光藻照得发光耶。」
立川过了一会儿大声喊道。
「再见了!」凉介叫道。
「等一下!」薰朝着凉介喊道,接着开始脱下鞋子和牛仔裤。「真的假的?你要干嘛?」立川也叫嚷着。
这时响起了落水声,一个人形的轮廓跃入海中,空气中传来「菊地哥,等我」的声音。
凉介浮沉在距离防波堤大约十公尺处,薰朝他缓缓游过去。凉介清楚看到薰的身体镶了一圈蓝白色的光,形成一道发光的人影。薰正以蛙式游向他。
「不要闹了!你们两个!」
立川仍在堤防上大嚷大叫。薰不断朝凉介靠近。
「菊地哥,活着……」
薰游到凉介身旁。她尽力让自己浮着,两手却笨拙地拍打着海面。她的身边发出熠熠亮光。
「真的好痛苦。」
薰可能并不擅长游泳,在光缘轮廓中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