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用品及食物也同时卸货,所以船进港之后的一个钟头左右,每个人都无法休息,忙得不可开交。
立川在码头被男众殴打,是在一个微温的雨断断续续下着的早晨。男众都穿着相同的雨衣搬运纸箱装载的货物。立川和凉介没有雨衣,之前在工地工作时穿的是工务店借来的雨衣,已经交还给工头,因此两人只好穿着桥叔钓鱼用的风衣协助搬货。
据立川说是因为太过闷热,所以他拉下了帽子,也没拉上风衣的拉链。换句话说,男众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全身湿淋淋的。从以前就看立川不顺眼的几个男人,因而认为他的态度散漫。
「喂,擦干净,混帐丨」
又是常和睦在一起的其中一人。
凉介和桥叔回头看时,立川已经倒卧在雨中的码头。他侧着身子,捂住脸正要站起来,然而,男人却又一脚踹向他的脸。周围的男众急忙上前制止。
「这个臭小子根本无心工作!」
男人一副抓狂的模样,还想再踹正在呻吟的立川。
「他搞错箱子,连一声对不起都没说就那样放着,在下雨耶!」
男人大声喊叫着解释他使用暴力的原因。立川淌着鼻血坐倒在地上,码头的积水一片殷红。船员和乘客都站在甲板上惊讶地往下张望。
「对不起!」
桥叔介入他们之间,向激动的男人俯首道歉。凉介也连忙跑过去站在桥叔身旁。
「搞什么!你们这些家伙工作都做完了,还要赖在这里多久?怎么不快点滚蛋?」
男人突然揪住桥叔满头白发,拉扯着桥叔。
「对不起!」
桥叔被男人扯住头发,却又再次道歉。凉介朝男人冲过去,想帮桥叔从男人手上挣脱,但却连他也挨了拳头。并不是眼前的男人揍他,而是从旁飞来一拳。十几个人在船边拉扯纠缠。
「可恶!」
立川一口咬住男人的膝盖,男人想甩开立川,单手猛殴立川的头部。立川像是要咬下男人的膝盖肉般,身体直挺挺地死命抱住男人不放,好几个人强行把他架离。桥叔也急忙护住立川的头部。男人一边呻吟一边作势要殴打桥叔和立川。
这时候立川突然摔落在地上。他瞪大双眼,全身颤抖倒卧在水洼中。男人的膝盖也一片殷红,但那并不是男人的血,而是立川淌出的鼻血
桥叔和凉介让立川睡在床上,他们两人则躺在一旁的地板上。
薰利落地准备湿毛巾,又在立川的脸上涂软膏。立川则是闭上眼睛默不作声。他并没有睡着,一迳深锁着眉头。凉介从未见过表情如此痛苦的立川。
这一天雨始终没有停歇,持续下了一整天。
夕暮低垂,所有的橙色褪去、天空呈现灰铅色之际,立川总算打破沉默。
「桥叔、前辈……今天真对不起。」
起身啜饮着烧酎的桥叔只是简洁地回了句「没关系,别在意。」在记事本上画着弧线设计图的凉介则间他「很痛吗?」
「有点……痛。」
立川说了这句话以后,用毛巾掩住脸。他似乎哭了。
「对不起。我……」
立川仍然捣着脸,呑呑吐吐地开口。原本在捆扎干草的薰也回到屋子,坐在玄关。
「呃……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果然,对我来说还是行不通,我没办法像前辈你们这样,一直充满干劲在这个岛上努力……对不起。我可以搭下一班船回去吗?」
每个人都陷入沉默。
薰仰望着天空。
桥叔张开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先看看凉介。凉介搁下笔,放在记事本上,看着躺在一旁茫然若失的立川。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回荡着雨声和立川压抑的啜泣声。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桥叔啜了一口烧酎,终于开口说道。
「不只立川,薰也一样,凉介当然也不例外。想回去就回去不是很好吗?大家都是一样的,一旦把梦想说出口,就觉得好像非实现不可。如果没能实现,就这么以梦想结束,仿佛自己就成了丧家之犬。但是,我知道有人就因为死咬着梦想不放,结果落得白白浪费人生的下场。梦想就让它一直是梦想,不也很好吗?」
桥叔并未看着立川,而是看着凉介。
「即使就这么分开,大家一定……一定会有再见面的时候,因为我们一起挖掘沟渠,还一起制作了起司,一路这样走了过来。就算不是永远在一起,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未来的生涯中还可以再见面,我认为这才是更加值得珍惜的。要是像我这样,只会徒留遗憾,再怎么想和好友见面都见不了面。」
立川像是喘不过气般一边吐气,一边抽抽噎噎地哭着。薰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凉介也是一动也不动。隔了一会儿后,凉介到厨房拿来四个玻璃杯,然后拿过桥叔的烧酎,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了酒。
片刻之后,有访客到来。
「那个,那个那个……」听到声音,凉介原本以为一定是登志男和吉门老师来了。
没想到站在登志男身后打着伞的却是会长和工头。
「听说今天早上又大闹了一场是吗?真伤脑筋。」
站在会长背后的工头道着歉说「真对不起」,然后递上一瓶烧酎。
立川坐起身子。薰手握玻璃杯站了起来。凉介则是一语不发低下头。「请进。」桥叔有些慌张地迎上前招呼他们。
「不用了,还要脱鞋太麻烦。来这里的路上下着雨,裤脚都湿了。」
「不用客气,请进。」
「真的不用了,没关系。」
由于会长的坚持,工头和登志男也只能杵在门口。
「本来以为一个巴掌拍不响,吵架两边都有责任。不过,登志男说今天早上的事是岛上的人挑起的,错的应该是岛上的男人,所以我来这里向各位道歉。实在是给各位添麻烦了。」
会长对着桥叔弯下腰,「真的很抱歉。」
「对不起。」工头也跟着道歉,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连登志男也跟着说「呃,对不起。」
桥叔惶惶地低下了头。
「不,我们确实也让他们感到不愉快。虽然是对方先动手,但的确是双方都有责任,应该各打五十大板。采取让彼此今后不会有芥蒂的做法,他们应该也会比较乐意。」
立川及薰瞬间显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但两人都不敢开口。
「桥叔你不也是被打了吗?登志男,对吧?」
「那个,嗯,是的。他被打了。」
桥叔的眼神落在地板上。
「没关系,我……」
「叫你来这座岛上的人是我,所以羞辱你就等于是羞辱我。虽然说期待了二十多年的名产终究没能成功。哈哈哈。」
桥叔搔了搔白发。
「所以,老实说……你们说想做山羊起司时,我心想倒也不错,毕竟时代变了,只要能做出好东西,我想这里的人想法也会改变。如果能做出顶级的起司,我愿意不遗余力帮你们。要是想留在岛上,这么做也不错吧。不过……希望你们也能顾虑到岛民的心情,妥善应对。如果今后还是有纠纷,那就只好解散,我要收回这里的地。原本这里就是在我的土地上盖的房子,所以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山羊,全都是我的,知道吗?桥田。」
桥叔低头注视着地板点点头。
「和平相处是最重要的,往后就看你们的努力改变生活方向了。希望你们牢牢记住,把我说的这些往好的方面去看,怎么样?」
「……好。」桥叔再次点头。
「还有一件事。再过三天就要从新的蓄水池放水了。这几天下了足够的雨,蓄水池也储满水了,我打算开庆功宴来庆祝,所以剩下的那一头山羊要处理掉。」
薰倒抽了一口气。
「所以,希望你和以前一样,在这里把它宰了可以吗?在这里宰了,切好拿过去。」
桥叔没回答。
「怎么样?可以吗?」
「不能拜托民宿那边帮忙吗?」
「那个别扭的家伙兆头不好。上一头让他处理,结果不是因为吵架打翻了吗?后来还发生牛只暴走的事件让睦受了伤。睦那个蠢货没办法工作,大伙儿分担船货的工作也变得吃重多了。所以麻烦你在这里帮我处理,知道吗?」
「知道了。」
「那么,我回去了。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会长转身离开。工头翻了个白眼,深深敬了一个礼。登志男大概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发展,楞楞地站在原地,被会长斥喝了一声后才慌慌张张离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呢。」
桥叔低声说道,缓缓看向凉介。
「要是真心想做起司,这是无论如何都得跨越的难关。」
薰一脸铁青看着凉介。立川则抱住头。
凉介低下头来,凝视自己的双手。
23
凉介又来到原生林。
从浮云层层叠叠的天空中露脸的太阳,将山上晒得热辣辣一片暑热。
水气沿着数百道光柱蒸腾而上。林立的细叶榕巨木仿佛要操控这些水气般伸长了枝桠,直达天际。
就和初次迷路进入这里时一样,凉介再次震慑于巨木的壮丽景色。
他漫步在林间,一一观赏巨木,忍不住赞叹它们不只是一株株参天巨木,它们本身就是存在的象征。凉介抚触着树干,昂首仰望恣意伸展的枝桠;这些巨木就像是以植物的型态开始,却进化成其他生物般的生命。
只是伫立在树木前,凉介却仿佛能够听见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生物说出的言语。
在这个森林深处,凉介忽然发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斜坡上的岩壁裸露处,有一个漆黑的洞口。
凉介朝洞窟内窥看,往里面走进数步。洞窟有一定的高度,不需要弯腰也能进入,但是并不宽,伸直双臂就能碰到两边的岩壁。
凉介大致环顾了四周,小心地落脚。由于光线射入洞窟内,即使四周昏暗视野仍然清楚,可以看到像是羊粪的东西,可能有山羊闯入。
进入洞窟更深处时,温度急遽下降。虽然多少感觉到有风通过,却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原本因汗水濡湿的肌肤感到一阵寒意。
凉介突然想起在船上见到落人洞门时,桥叔曾经说过东人崖也有几个风穴。要是这里与那个巨大的洞窟或断崖上的山洞相连,大概就能听得见大海或风的声音吧。
洞窟深处朝左弯,走到这里之后就伸手不见五指。不过,一直待在黑暗中,可以感觉到黑暗程度似乎一点一点地降低。这个洞窟无疑应该通往什么地方。
凉介折回头,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来到转弯处时,他见到从洞口射入的阳光。凉介并不觉得有进到洞窟那么里面,但由于洞口不大,看起来仿佛距离很遥远。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一走出洞窟,凉介再次被湿黏闷热的空气所包围。来自巨木的盎然绿意降临四周,他深深吸入湿润的森林气息。
回到有光的世界,身体感受到纯粹的喜悦。凉介因而深刻体会到,无论是植物或动物都无法活在幽暗当中。
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洞窟黑黝黝的深处,为什么会有山羊的粪便呢?
这一天,山羊并没有出现在凉介面前。
隔天凉介又来到了原生林。
这一次吉门老师与他同行。
这天早上老师来到码头,迎接钓鱼回来的桥叔及凉介。把渔获搬到小货车上时,老师问了凉介起司的熟成状况。
凉介据实以告。由于多种徽菌的搅乱,无法做出预期的起司。虽然尝试撒上干草灰来制作,但因为无法调节适当温度,熟成状况不佳。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盖一座整天开着空调的熟成库。或许像这样的南方小岛,本来就不适合制作起司。
凉介把这些状况告诉吉门老师,接着说道:
「为了了解山上的山羊能不能挤出乳汁,我昨天上山了,今天下午打算再去一趟原生林。」还不曾去过原生林的吉门老师立即表示:「我可以跟着去吗?」
一想到必须和吉门老师在巨木林中独处,凉介无法马上答应。
「挤奶的方式我比你熟练。」
「你真的要去吗?」
两人压低声音不让桥叔听见,约好一同前往。
「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开心。」
去原生林的路上,老师对凉介这么说。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凉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凉介原本不打算向她提起,但和吉门老师再次四目交会时,他说出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培诺的事,真的?」
「说是期限到了。」
「是由桥叔处理吗?」
看到凉介暧昧地摇摇头,吉门老师脸上掠过一丝阴霾。
桥叔已经把话说得相当明白。
如果真的想把制作山羊起司当成事业经营,就要先亲身体验宰杀小羊的过程。如果做不到,就得放弃制作起司的念头。
对于桥叔这番话,寄人篱下的三人因为立场不同各自感到疑惑。对薰和立川来说,制作起司毕竟是凉介个人的梦想,他们没有必要为此宰杀自己心爱的、甚至取了名字的小羊。但薰仍说出了她的看法。她认为这样的事若是无法避免,凉介应该重新思考今后的事比较恰当。立川更是感情用事地说,不论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在这里杀了培诺,必定会成为这一生中最痛苦的回忆。难道就不能放弃制作起司,改经营起司餐厅吗?
凉介的心中还没有答案。如果照这个情势发展下去,他必然得亲手杀死培诺,但是他还没有办法下定决心。凉介认为这样的自己非常卑鄙怯懦。他无法想象亲手杀了培诺,但这个岛上的人一直都是这么活下来的。不,不光是这个岛,其实任何人都一样,如果所吃的东西都必须经由自己的双手处理,每个人的手全都沾满了鲜血。
桥叔也沉默不语。
凉介想,虽然桥叔已经处理过几百头山羊,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就是因为厌恶这样的事情才会换工作,这才是桥叔的真心话。说起来原本照料花代生产的就是桥叔。为它们准备草料,放它们在院子里嬉戏,最后却得亲自宰杀这些小羊,绝对无法以平常心去面对吧。
看到眼前的巨木林,吉门老师顿时说不出话来。
她缓步走着,仰望细叶榕的威仪,细心抚触每一株巨木,感受巨木散发出来的力量。吉门老师呼吸的气息,宛如幽静的森林里唯一的声响,轻巧地传入凉介耳中。
老师凝视着一株巨木弯曲伸展的枝干。凉介站在她背后,直直看着她柔和浑圆的肩膀。她的身体、她的秀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凉介的心思驰骋到数秒后的行动。
被逼到无路可逃的自己,渴望和眼前这副柔软的身躯缠绵。
只需轻轻伸出手。
他的指尖微动,森林的气味也跟着飘远。
「凉介大哥,要爬上那里试试吗?」
老师突然问道。凉介将目光移开她的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老师指着大树伸展的枝桠。那是十分结实的树枝,树干斜斜地弯曲伸展,各处都坑坑坎坎凹凸不平,气根垂下宛如粗大的藤蔓,顺利的话似乎能够攀爬上去。
凉介先试着攀上去。树枝比想象中更粗壮,跨上去的感觉很稳定,气根也结实可靠,他立刻察觉这里仿佛摇篮一般。
「好像没问题。」
凉介这么一说,吉门老师立刻跟着爬上来。她虽然有点战战兢兢,但凉介一伸出手,她马上伸手握住。凉介半抱着让她倚着枝干坐下,两人相视而笑,接着凉介背向树枝前端,与老师相对而坐。
清澈的双眸近在眼前,老师微笑着凝视凉介。
但两人随即避开了彼此的眼神。
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