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 姑 我怎么不怕它?它是催我的命的。
祖 母 瞧你,你又跟黄大傻一样地发起颠来了。
莲 姑 娭毑,是的,我是跟他一样颠的,我怕我会变成他那一佯的颠
子呢。
祖 母 你越说越傻了。好好的人怎么会颠?
[人声、狗声愈近。
祖 母 好。(站起来)
[众声嘈杂中闻甲长之声:“抬进去,抬进去。”
祖 母 你听,虎已经抬到门口来了。快去看看去。
莲 姑 不,我不要看。老虎进来,我就要出门子了。
[人声,脚步声,猎犬吠声,已闹成一片了。
屠 大 ( 在内)顾三爷,你把大门推开些,推开些。藐福生(在内)
堂屋里快安排一扇门板。
李东阳 (在内)你把脚好生抱着,抬进去。
祖 母 莲儿,虎抬进来了。快去看看。
莲 姑 不。我不要看。
[人声、足步声愈近。
魏福生 (在内)抬到堂屋里去。
李东阳 (在内)不,抬到火房里去。
祖 母 你快去开门,虎要抬到火房里来了。
魏福生 (在内)何必抬到火房里去?
李东阳 (在内)天气冷,抬到火房里去吧。快去安置一下。
[火房门开了,李二进来把左壁大竹床上的东西挪开,铺上一
床棉褥,把衣服卷成一个枕头,放好。
李东阳 进来,把椅凳移开。在莲姑和她祖母的错愕中间,魏福生和屠
大早半抬半抱的抬进一只“大虎”——一个十七八岁的褴褛
少年。腿上打得鲜血淋漓,此时昏过去了。让他们把他尸骸
般的抬起放在那大竹床上。
祖 母 怎么哪,打了人?
魏福生 有什么说的,倒楣嘛!
李东阳 你老人家快把火烧大一点。福生,你得赶快去请一个医生来。
魏福生 这时候到哪里去请医生呢?槐树屋梁六先生又上城去了。
李东阳 不,得立刻去请一个来,他伤得很重,弄出人命来不是玩的。
魏福生 屠大爷,那么你到文家 文九先生那里去一趟,请他老人家务
必今晚来一趟。李二爷,你也同去,好抬他的轿子。
[屠大、李二匆匆退场。
[魏黄氏急登场。
魏黄氏 打了人?打了谁呀?
魏福生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晦气。
[魏黄氏与莲姑的眼光都转到那褴褛少年脸上。魏相生他晕过
去了。快烧碗开水灌他一下。(忽注意到莲姑)莲儿快进去,
不要呆在这里。
莲 姑 (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面色灰败的少年,似没有听得她父亲的
话,旋疑其视觉有误,拭目,挨近一看)嗳呀,这不是黄大
哥?黄大哥呀!(哭)
魏黄氏 当真是那孩子,怎么瘦到这样了。咳,真是想不到。(起身,
烧水去)
魏福生 不识羞的东西,他是你什么黄大哥?还不给我滚进去!
祖 母 (起视)当真是那孩子吗?
魏福生 不是那个颠子,这个时候谁还跑到岭上去送死?背时人就碰上
这样的背时东西。
祖 母 伤在哪里?
魏福生 伤了大腿。只要再打上一点,这家伙就没有命了。
李东阳 现在还是危险得很,血出的太多。我们走近他的时候还以为是
只虎,仔细一看才知道是他在那里乱滚。
魏福生 他伤的那样重,见了我还跟我道恭喜呢。这个混账东西!
祖 母 快替他收血。把他喊转来。可怜这孩子已经是个颠子了,不要
又弄成个残疾。
魏福生 (伏在少年腿边作法收血)功程太大了,不容易收。我去叫下
屋李待诏来。甲长先生,请你替我招呼一下,我去一下就来。
李东阳 可以。你去。这里我招呼。
魏福生 谢谢你,甲长先生。(下去了)
莲 姑 (等他父亲走后,挨近少年身边,寻着伤处)哦呀,伤的这么
重!(摸一手的血)出这样多的血!嗳呀,怎么得了!(哭。
忽悟哭也无益,急起身进房)
[闻撕布声。
李东阳 (对何维贵)今晚领你来看老虎,想不到看了这样一只虎。你
先回去吧。我要等一下才能走。(送何雏贵到门口)你出大
门一直走,走到那株大樟树那里拐弯,进那个长坡,就看见
我的家了。你看得见吗?拿个火把去吧。
何维贵 不消得,我看得见。
周 三 我 带何大哥去好哪。我还要顺便到一下李家新屋,问他们家
要些药来。他们有云南白药。
李东阳 那更好了。你对大埃坶说,我等一下就回来。
[何雏贵、李东阳退场。
[莲姑携白布和棉花一卷登场,就黄大傻侧坐。替他洗去血迹
绷裹伤处,少年略转侧,微带呻吟之声。
莲 姑 (细声呼少年)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呻吟声中隐约吐出一种痛苦的答声)唔。
李东阳 壶里的水开了。快灌点开水。
[魏黄氏冲一碗开水,俟略冷,端到黄大傻身边。
祖 母 拿支筷子挑开他的口,徐徐灌下。
李东阳 好了,肚子里有点转动了。
祖 母 咳,这也是一种星数。
莲 姑 (微呼之)黄大哥,黄大哥。
黄大傻 (声音略大)唔。嗳哟。
祖 母 可怜的孩子,这一阵子他痛晕了呢。
黄大傻 (呻吟中杂着梦呓)嗳哟,
莲 姑 娘,痛啊。
魏黄氏 这孩子这样痛,还没有忘记莲儿呢!
莲 姑 (抚之)黄大哥。
黄大傻 (睁开眼四望)哦呀。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睡在这里?
李东阳 你刚才在山上被抬枪打了,我们把你抬到这来的。这会子清醒
了一点没有?
黄大傻 好了一点。哦呀,李大公。哦呀,姑母,姑娭毑,
莲 姑 娘。
莲 姑 娘,我怎么刚才在山上看见你?我当我还倒在山上呢,嗳哟。
(拭目)
莲 姑 娘,我们不是在做梦吗?
莲 姑 黄大哥,不是做梦啊,是真的。你睡在我们家火房里的竹床上。
黄大傻 是真的?……我没想到今晚能再见你啊,莲姐!听说你要出嫁
了。听说就是这几天要过门了。我想来跟你道喜,又没有胆
子进这张门。我只想,只想到你出阁那天,陈家一定要招些
叫化子来打旗子的。那时候我就去讨一面旗子打了,算是我
跟你道喜。是,是哪一天?日子已经定了没有?
莲 姑 黄大哥……(哭不可抑)
[魏福生急上。
魏福生 李待诏不在家,找了一个空,血止了一点没有?
李东阳 止了一点。
莲 姑 娘替他裹好了。
魏福生 (见莲姑)莲儿还不进去。进去!
[莲姑踌躇。
魏福生 还不进去,你这不识羞的东西!
莲 姑 爹爹,我今晚要看护他一晚。女儿这一辈子只求爹爹这一件
事。
魏福生 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要你看护他?他受了伤,我自然要想法
子替他诊好的,不要你过问。你还不替我滚进去!
李东阳 福生,让她招呼一下何妨呢?病人总得姑娘们招呼好些。
魏福生 甲长先生,你不大晓得这个情形。……我是决不让我女儿看护
他的。第一,我就不知道他这样晚为什么要跑到那样的岭上
去送死?
李东阳 心 里不大明白的人,总是这样的。
魏福生 不。你说他傻吗,他有时候说出话来一点也不傻。我真不懂他
为什么老寻着我们家吵。
黄大傻 姑爹,以后我再也不要你老人家操心了。再也不到你老人家府
上来了。今晚上是最末一次。真没想到今晚上又能到你老人
家府上来的,更没有想到会真象受了重伤的野兽一样,倒在
我小时睡过的这张竹床上。我只想能在后山上隐隐约约地看
得见这屋子里的灯光就够了。
魏福生 你为什么今晚要来看我们家的灯光?
黄大傻 不止今晚啊,姑爹,除了上两晚之外,我差不多每晚都来的。
自从在庙里戏台下面安身以来,我每晚都是这样的。哪怕是
刮风下雨的晚上都没有间断过。我只要一望见这家里的灯
光,我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苦楚都忘记了。
祖母 咳!没有爹娘的孩子真是可怜啊。
魏福生 你既然这样想到我家来,何不好好对我说呢?
黄大傻 姑爹,我晓得我就是好好地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也不会要我
到你家里来的。我是挨过你老人家的打骂的呀!
魏福生 我打你骂你,都是愿你学好。谁叫你那样不听话呢?我要你学
木匠,你不去;要你学裁缝,你也不去;你偏要在这近边讨
饭,我怎么不恨呢?
黄大傻 是的。我宁愿在这近边讨饭,我宁愿一个人睡在戏台底下,我
不愿离开这个地方。哪怕你老人家通知团上要把我这个无家
可归的孩子驱逐出境,我也不愿离开这个地方。
魏福生 我是怕你不务正业,才要驱逐你的呀。假如你是学好的,我何
至如此?
黄大傻 嗨!穷孩子总是要被人家驱逐的。我讲好了替上屋张家看牛,
你老人家硬叫张大公辞退了我。哪里是怕我不务正业,无非
害怕我接近
莲 姑 娘罢了。
魏福生 你们听!我早知道他是装疯卖傻的。
黄大傻 姑爹,我实在是个傻子,我明晓得没有爱
莲 姑 娘的份儿,我偏舍不得她,我怎么不是个傻子呢?我跟莲姑娘
从小就在一块儿。那时我家里还好,你老人家还带玩带笑地
说过,将来这两个孩子倒是好一对。那时我们小孩子心里也
早已模模糊糊地有这个意思了。后来我爹不幸去世,家里亏
空不少,你老人家已经冷了一大半。及至我妈妈也死了,家
里又遭了火烛,几亩地卖光,还不够还债的,我读书的机会
自然没有了。学手艺吗,也全由别人作主;今天要我学裁缝,
我不愿意,逃出来,挨了一顿打骂,又拉我去学木匠。……
我那时候早已晓得莲姑娘不是我的了。我去学本匠那天早
晨,想找莲姑娘说几句话,都被你老人家禁止了。我只怨自
己的命苦,几次想打断这个念头,可是怎么样也打不断。上
屋里陈八先生可怜我,叫我同他到城里去学生意。我想这或
者可以帮助我忘记莲姑娘,可是我同他走到离城不远的湖迹
渡,我还是一个人折回来了。我不能忘记莲姑娘,我不能离
开莲姑娘所住的地方。多亏仙姑庙的王道人可怜我,许我在
庙里的戏台下面安身,我时常帮他做些杂事,碰上我讨不到
饭的时候,他也把些吃剩的斋饭给我吃,我就是这样过了一
年多的日子。
莲 姑 (哭)啊,大哥!
黄大傻 一个没有爹娘、没有兄弟、没有亲戚朋友的孩子,白天里还不
怎样,到了晚上独自一个人睡在庙前的戏台底下,真是凄凉
得可怕呀!烧起火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唱歌,哭,
只听得自己一个人的声音。我才晓得世界上顶可怕的不是豺
狼虎豹,也不是鬼,是寂寞!
莲 姑 (泣更哀)大哥!
黄大傻 我寂寞得没有法子。到了太阳落山,鸟儿都回到窠里去了的时
候,就独自一个人挨到这后山上,望这个屋子里的灯光,尤
其是莲姑娘窗上的灯光,看见了她的窗子上的灯光,就好象
我还是五六年前在爹妈身边做幸福的孩子,每天到这边山上
喊莲妹出来同玩的时候一样。尤其是下细雨的晚上,那窗子
上的灯光打远处望起来是那样朦朦胧胧的,就像秋天里我捉
了许多萤火虫,莲妹把它装在蛋壳里。我一面呆看,一面痴
想,身上给雨点打的透湿也不觉得,直等灯光熄了,莲妹睡
了,我才回到戏台底下。
莲 姑 (啜泣)啊,大哥!
祖 母 可怜的孩子,那不会着凉吗?
黄大傻 没爹少娘的孩子谁管他着不着凉呢!寂寞比病还要可怕,我只
要减少我心里的寂寞,什么也顾不得了。一年多的风霜饥饿,
身体早已不成了;这几天又得上了一点寒热,所以有两个晚
上没有看这边窗上的灯光了。我怕到我爹妈膝下去的时候不
远了,又听说莲姑娘就是这几天要出嫁,所以我今晚又走到
这边山上来,想再望望我两晚没有望见的,或许以后永远望
不见的灯光,不想刚到山上便绊着药绳,挨了这一枪。……
我只望那一枪把我打死了倒好,免得再受苦了,没想到还能
活着见莲姑娘一面,我挨这一枪也值得,死也死得过了。
莲 姑 啊,大哥!
祖 母 可怜的孩子,不想他这样爱着莲儿。
魏黄氏 可怜病得这样子又受了这样重的伤。他的娘若在世,不知怎样
的伤心呢!
莲 姑 (抚着黄大傻的手)大哥,你好好睡。我今晚招呼你。
黄大傻 (欣慰极了)啊,谢谢。
魏福生 (暴怒地)不能!莲儿,快进去,这里有我招呼,不要你管。
你已经是陈家里的人,你怎么好看护他?陈家听见了成什么
话!
莲 姑 我怎么是陈家里的人了?
魏福生 我把你许给陈家了,你就是陈家的人了。
莲 姑 我把自己许给了黄大哥,我就是黄家的人了!
魏福生 什么话!你敢顶嘴?你这不懂事的东西!(见莲姑还握着黄大
傻的手)你还不放手,替我滚起进去!你想要招打?
莲 姑 你老人家打死我,我也不放手。
魏福生 (改用慈父的口吻)莲儿,仔细想想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