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嫂说:“要是老赵活着——”
江海淡淡一笑:“ 活着也未必能强多少,他比谁更东郭先生些。”
“幸好这世界上还是人多狼少,要不然那些画地为牢,惟我独尊,人人皆敌的家伙更有理了。”
老林嫂自然不理解他俩的对话,但她对鹊山上的狼,倒是有深刻印象的,便问道:“你们说的什么狼啊?”
两个游击队长笑了,站起来,望着鹊山老爹,似乎那历尽沧桑的过来人,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老林嫂好像也悟到了一些,便说:“先别管狼啦,还是谈人吧!书记忙着摆筵席,顾不上来接你们,我看坐船回去吧!”
然而那是一条舢板,即使在风平浪静的情况下,也无法载得动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加上一条猎犬的。于是,他们两个,只好先走一个,像那个鸡、米、与狐狸过河的故事一样,必须有一位留在沼泽地上守候。
中国是个讲礼貌的国家,他们俩相互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老林嫂痛快,她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泼辣性格,爽直地说:“ 我先把老江接到闸口,今儿晚上演电影,准能碰上些头头脑脑,他地委书记一句话,还怕没人屁颠屁颠地摇船来接,别看石湖里头的鱼越来越少,可马屁精倒越来越多。”
“好哇!老林嫂——”于而龙看到她终于摆脱饭桌上拘束呆板的样子,又有了那候补游击队员的神气,不由得叫起好来。
江海跨上了船:“我先走了!”
“风浪大,你可坐稳,地委书记有点长长短短,我可包赔不起。”
“你别走远了,回头不好找。”他叮嘱着。
于而龙向老林嫂挥挥手,秋儿划动双桨,小舢板离岸,在风浪起伏的石湖里渐渐驶远了。
沼泽地里只留下他一个人,点燃起一支芬芳的雪茄,于而龙漫无目的地沿着湖岸溜达着。初春,芦苇长得不算太高,蒿草长得不算太密,在劲峭的海风吹刮下,都压弯了腰,他得以一览无余地观赏着湖上的景色。只是可惜,天色渐渐在变了,上午在三王庄被当做卖假药的郎中给抓住的时候,那太阳光多么强烈,多么耀眼哪!现在,日落西山,代之以急走的浮云,涌起的波涛,和飞溅到脸上来的水花,又是一番新的景象了。
他又回到了那个狼的问题上去,那种残忍贪婪,毫无同情心的动物,好像从来不会绝迹,它适应生存的能力是很强的。而且无妨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狼,人和狼是并存的,甚至搅不清,究竟谁是人,谁是狼。也许是人“狼化”了,要不就狼“人化”了。总而言之,有那么一些人的外表、狼的实质的新动物品种,出现在人类中间。
所以人咬人的现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这些“类狼人”的哲学概念,对于自己的品德,肯定觉得无可厚非的,因为当良心这个砝码丢了以后,道德标准就各有各的称量法了。人要生活,狼要生存,从本质上来讲,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它在咬死你的孩子,叼走你的羊,它不会感到羞惭、感到对不起、和在良心上受到责备的。相反,也是理直气壮的。要办起报,写起文章,照样也会大讲特讲它的吃人哲学,说不定还有写作班子为之吹捧,奉为圭臬。
但是说来说去,关键还是在人,究竟是我们大家的错呢?还是应该怪罪那只狼?过去有狼,现在有狼,将来还会有狼,而狼的本性是不会改的,不然,它就没法过日子。无数事实已经证明:人,对于狼,特别是那种“类狼人”,是毫无办法的。
于而龙想:王纬宇和我跳了四十年的假面舞,竟不曾想起揭下他的面具看看,挨咬也是活该。四十年称兄道弟地过来,怪谁?怪自己吧!
是的,在他身上,肯定有一种在门捷列夫元素表上找不到的元素,姑且定名叫“变”吧!他太善于变了,有时候紧盯着他,到底想弄个明白,也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弄不准究竟什么色彩。他在拥护你的时候,留下不赞成的因素,而在反对你的时候,又使你感到支持和同情的温暖。他需要你的时候,可以跪下来吻你的脚后跟,可又不让你感到他下作,相反,他一脚无情地把你踢开,倒阳关三叠露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他会哭着笑,也会笑着哭,他能把死人说活,也能把活人推进地狱里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从不落井下石,认为那样做,狗味太浓,而他,干脆连那个推人下井的人,也一块推下去,这才叫做无毒不丈夫。至于拥抱你的时候,摸摸你的口袋,帮你推车的时候,偷偷拔掉气门心,那都是兴之所至的小动作,不在话下了。一句话,一切从需要出发,这是他的座右铭。“要是赵亮活着——”于而龙想起老林嫂刚才说的话。“ 那么,他说不定会惊讶,怎么播下的是稻谷,长出来却是稗子呢?……”
错误总是积累而成,存在着许多历史渊源,决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正如地壳下的能量活动一样,只是到了不能承受的程度,才会发生地震。所以,过错既有今天的,也有昨天的,而今天和昨天又是无法分割的,稗子在稻田里,并不是一天就长那么高的。
于而龙,感到自己在思索中走得够远的了,正如他儿子、姑娘,和那个舞蹈演员给他的评价一样:爸爸是个循规蹈矩的虔诚君子。
所以决定往回走了,免得江海派人来接,找不到他。
但是,他突然站住了,那丛扇状的灌木林,像屏风似的挡住去路。妈的,他骂了自己一声,怎么会把这样一处重要的遗迹给疏忽掉呢?
他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朝那儿——三十多年前曾经避过雨的小灌木林走去。当然,他知道,沼泽地上,隔不两年,就要烧一次荒的,很明显,不知是第几代增殖的灌木林了,长得更茂密,更苍郁了,密不通风,成为黑压压的一片。但方位决不会错,因为鹊山千万年蹲在湖边,是不会移动半分的。他在心灵里觉得,似乎芦花还在那儿等着他,他害怕惊动她似的,轻轻地拨开蒿草和芦苇,朝她走去。
那时,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壮实的汉子,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游击队长,一个魁伟颀长,充满精力,初步觉醒了的渔民。就是这座挡得严严实实的灌木林,它遮住了头上的细雨,也遮住了四周的冷风,两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那是第一个把身体缠靠住他的大胆女人。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物体,会比相爱的人贴得更紧,他都能觉察出她的心,跳动得那样激烈,但她的皮肤却是冰凉冰凉的。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 ……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爱我的人爱过,然后,我又去爱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爱。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爱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话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于而龙想象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爱替别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个清脆的女高音却说:“ 你年纪还小,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那是相当复杂的现象。当然,对你讲讲也无所谓,因为你是个过客,小江。”
“瞎说,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么大的干部,会把女儿扔在石湖,跟鳗鲡鱼打交道?”
女中音说:“我哥哥复员了也要来呢!”
“为了我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着那个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决心,一刀两断。”
“不完全是这样,或许我也有点赌气。”
“真是够矛盾的了。”
“你算说对了,生活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矛盾。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是很不走运的,因为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糟糕,于而龙想着自己应该转身离开了,悄悄地偷听人家的私房话,多少是属于君子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着说下去的话,使得于而龙愣神了,世界上会有这种搅七念三的事情么?
“……我妈妈的一辈子,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瞒着我,什么也不告诉我,眼泪也是偷偷一个人背着我流。我问过她,一直在给我们娘儿俩汇来钱的那个人是谁?她死也不说,我写信去邮局查访过,地址都是不真实的。但我知道,汇钱的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点,从我舅舅那儿透露出来过;十年前,我又从一个人那儿得到了证实,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是,直到现在,不,直到今天,他,一个多么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死了他,真想当着他的面问:你既然敢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就应该负责,因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爱它的儿女呀!”
“谁?”
没有回答。
“谁?”女中音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会告诉你的,小江,尽管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但是,血统的呼声,使我还要维护他,因为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
什么血统的呼声?倘若于而龙知道,他本人正是那个女高音又恨又爱的,抛弃了女儿的卑怯父亲时,准会跳起来冲过去的。
但是,此刻觉得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人,旁观者,除了认为她所讲的,犹如影片故事那样离奇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这样有身分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窃听,深感不雅,决定要转身走开。
这时,那个烦恼不亚于游击队长的姑娘,似乎说给他听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龙欲走又踟蹰了。
“他来了,站了站脚,看看,听听,又走了。他大概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听说,经过战争,见过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别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会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体会不到我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给我评评理,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正?我应该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情,同样也得不到。为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而她,那个会画画的女人,倒是天之骄子?”
“谁?”
仍旧得不到回答,那位女中音也不再追问了。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又继续说下去:“ 她的画应该说画得再漂亮不过,然而我恨透了那油画,恨透了那朵玉兰,几次,我拿起剪刀,想把它剪个稀烂——”
因为提到了玉兰花,于而龙更不想走了,那种秀色可餐的花儿,是他女儿于莲笔下经常出现的画题。
“……但那有什么用呢?画可以剪掉,但剪不掉他对画家的爱,更剪不掉他们之间认为是志同道合的东西。我们结婚不多久分手了,因为过不到一块去,有什么法子,我对他说:‘ 听着,我需要的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爱情。’他说什么:‘同样,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不是可怜,而是科学。’‘ 爱情呢?’‘ 死了!’‘ 再见吧!’‘再见。’就这样,散伙了。一个七十年代都不知怎么过的研究生,在那里写八十年代的论文,最初我也认为可笑。后来,唉,女人注定是要付出牺牲的,我终于还是爱上了他,甚至也替他那篇牛棚里产生的论文命运担心了。”
“这样说,你不完全是赌气呢!”
她叹了口气:“ 我妈讲过,我的命不好,小江,你别笑,人在不顺心的时候,容易迷信命运。”
“那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我也不知道,很渺茫——”
“他还能回到你的身边吗?”
“谁?”
“写八十年代论文的那位——”
“你是说陈剀吗?”
于而龙听到这个书呆子的名字,就像在湖里经常发生的、一股水下的湍流,拚命把他拖进漩涡里去的情况那样,他害怕卷进去,赶紧快步离开了那丛灌木林。人事的漩涡,往往更复杂呀!
他根本料想不到,陈剀不曾处理好的事宜,偏是他在石湖碰上了。
也许他走得太急,而且也疏忽了沼泽地带那些泥塘的特点,慌不择路,一下子像踩进了软绵绵蜂糕似的发酵面团里,一点一点地沉陷在烂泥洼里。
他不得不发出呼救信号:“有人吗?来帮帮忙!”
听不到动静。
也许风大,她们未加注意,他又大声地喊了一遍:“ 快来帮帮忙,我要陷下去啦!”
他看到她从灌木林里跑出来,飞快地迈着大步,但是在看清了他是谁以后,出乎意料地怔住了,不但不往前走,甚至面对着他倒退了两步。
“你怎么啦,看着我活埋下去么?”
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走近过来,脸色远不是那么友好,但是她看到于而龙双膝都淹没在泥浆里,恻隐之心使她咬着嘴唇,赶紧冲向于而龙。
于而龙猛地大吼着:“站住,给我站在那里,不要往前走,打算和我一块死么?去拔把苇子来拽我。”
她冷冷地问:“一块死不更好么?”
等被她用一大把苇子拖出泥潭以后,于而龙抖去裤脚上的泥浆,心情沉重地说:“也许我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说不定还听了不愿听的话吧?”
“不要用这样的口吻讲话,年轻人。”
她挑衅地抬起头:“用什么口吻?你说,我该用什么样的口吻来跟你讲?我倒要请教请教。真遗憾,自从我落地直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教我该怎样讲话呢!”
“要打架吗?”
她泪水涌了上来,两只眼睛更明亮了。
于而龙摊开了手:“我并没有惹你!”
她突然爆发地喊了出来:“ 你敢说没有惹我,你,你,我恨不能——”她举起手,怒不可遏地扑过来。
于而龙简直弄不懂眼前泪流满面,激动万分的姑娘,为什么对他充满了忿恨怨艾的感情,便问:“这就是你要赎的罪么?”
她愤懑地叫着:“我没罪,有罪的是你!”
“我?”游击队长凄然一笑。
但是,她伸出的手,还没触摸到他,女性的软弱心肠,使她缩了回去,现在,对她来讲,已经不是大兴问罪之师的时候,而是渴望得到她从未得到的慈爱。顿时间,她那股寻衅的锐气消逝了,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她只顾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