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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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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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试图对自己做精神分析。他坦率讲了荆山岛工读学校的事情。他认为每日洗手不净,是因为自己有罪恶感,所以每天想洗去自己的罪恶。至于为什么老怕自己杀害儿子,始终没能找到症结。神经症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他。最近几年更严重起来,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恐怖症、疑病症、癔症都来了。这些心理疾病都伴随体症,呕吐腹泻,头晕目眩,衰弱疲劳,十分痛苦。
  心理医生曾从周汉臣案件入手,分析他精神神经症的起因。在分析起因的过程中,又深入了解了荆山岛那段历史。
  这些过程,江生后来都坦率对作者讲了。
  江生还对作者说:我当时就和调查组讲了,要想深入了解情况,一定要找到白雪公主姜囡囡。另外要找到阿男。





    卷一 周汉臣如何成了反革命流氓 阿男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男外号贾宝玉,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是个奶油糖似的英俊小生。据说他家就他一个男孩,从小被母亲和几个姐妹宠爱,家境又优越,大概一直是被奶油泡大的。
  他怎么到的工读学校,众说纷纭,无从考察。
  到了荆山岛工读学校,出人意外的是,在这种男生全凭抻头打架闹事拔份儿的地方,他竟然得到众多女生的青睐,又活出一个贾宝玉的运气来。这也是他在头一轮校文革选举中得票最多的主要原因。作者几十年后猜想,可能在工读学校这种调皮捣蛋群里,像阿男这样会画画又会写诗的小才子尤其能得到女孩的爱慕吧。据当年工读学校的学生们讲,阿男在后来风起云涌的打倒周汉臣的动乱中是个并不惹人注意的人物,既没有带头提倡过什么革命行动,也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反对,是随大流的一块奶油糖而已。革命起来了,贾宝玉自然没什么用场。
  十年后,周汉臣案件调查组找到他时,并没有把他当做太关键的人物。只不过一两个人说,阿男很重要。看谈话记录,调查人最初的提问只是顺理成章延续了已有的调查。但是,这个当时已经考上美术学院的年轻人却显得分外紧张。
  戴良才、马小峰、赵大鹰等人是打倒周汉臣的主力,在接受调查时尚显得正常。
  这个当年随大流的奶油糖却如此异常,无疑使调查人生疑了。
  调查人问:周汉臣当年是否有过对女生的不正当行为?
  阿男说:不知道。
  这显然与大多数男生持否定的回答很不相同。
  调查人问:你对周汉臣是个什么看法?
  阿男回答: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看法。
  这个回答显然又是与众不同。
  调查人问:他对你没有过特别的教育帮助启蒙吗?你们荆山岛工读学校的很多学生都把他当成对自己帮助最大的人生导师。
  阿男说:我没有。
  调查人问:那他对你有过特别的压制吗?因为你们同学中也有人说他有些专制。
  阿男停顿了一会儿,因为这里记录稿上有一串省略号,而后说道:他是有些专制。
  调查人问:什么表现?
  阿男回答:各方面。
  当调查人充满疑团地接着询问时,阿男显出激动来。从记录稿可以看出,他当时在屋里走来走去,还像是挥赶满天蛰人狂蜂似的挥着手。他说:我没带头贴大字报,我也没带头扔石头,你们老问我干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过激的反应无疑使调查人倍生疑心,提问的记录的都注视着他。他们停了一会儿,又问:听说你曾和肖莎莎关系很亲密?
  阿男说:肖莎莎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肖莎莎有关系又和周汉臣没关系。
  调查人问:我们不是说你和肖莎莎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定和周汉臣有什么关系。我们想问你周汉臣对肖莎莎到底有没有不正当行为?
  阿男说:有也好,没有也好,我都不知道。
  对阿男的调查就此搁浅了。周汉臣案件更难以查清。
  调查组临走又尝试着问了一个问题:你对阎秀秀、眉子、郝芳、戴良才、马小峰、赵大鹰这些过去同学的情况有什么要说的吗?
  阿男说:谁的事谁自己管,我只管我自己的事。
  调查人问:你有什么事?
  阿男回答:我没事。
  几十年后,作者到荆山岛寻访阿男。他已是闻名海内外的画家了。
  原荆山岛工读学校周围有一大片石林,这些平地立起的大小岩壁虽然铺展面积很大,但是比较散落,又不够奇峻,所以没有形成像国内某些著名石林那样具有旅游价值的自然景观。画家阿男却用了一二十年时间在这片石林中做了几百幅大小不同的岩画,成为荆山岛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引来海内外游客。
  一个画家近二十年的大半时间在一个荒岛上做岩画,这本身也成为一个奇观。
  当作者随着游人乘船到岛上盘桓欣赏那一幅幅劈面而立的岩画时,千年不变的太阳照着荆山岛。阿男的构思应该说是宏伟的,他画的是一部人类史。盘古开天地耸立在一上岛的路口。因为借助了岩石本身的造型,盘古开天地其实是一幅立体画。混沌一分为二,向上升腾为日月天空,向下降化为山川大地。接着有女娲补天的岩画立在路边。而后有伏羲造字的岩画,有黄帝轩辕逐鹿中原,有神农炎帝尝百草于崇山峻岭。迤迤逦逦看下去,人类史琳琅满目。
  在一大片石林岩画包围的中心,作者悚然看到了那个乱石堆起的坟堆。
  必定几十年来不断有新的大石头垒上去,坟堆像金字塔一样高大座落在蓝天下。包围它的岩画多是原始人类狩猎和篝火狂欢的场面。石堆十分堂皇,游人把它当做别具一格的艺术作品观赏,在导游小姐的介绍下,正面看像如来佛,侧面看像虎头,背面看像猿人。
  作者来到当年的工读学校今天的荆山岛宾馆,找到了阿男独占的小四合院。
  阿男却不在岛上。
  当年调查组结束对阿男的调查后,就只能去寻找白雪公主。那是他们最后查清案件的唯一希望。白雪公主收藏了周汉臣的全部遗物,据说还有他本人的日记。但是调查组一直没有找到白雪公主。
  作者决心今天去找她。





    卷一 周汉臣如何成了反革命流氓 匿名信说,白雪公主杳无音信了
     
  
  白雪公主叫姜囡囡,十四五岁,是荆山岛工读学校学生中年纪最小的。据说她是个眉清目秀含羞草一样的腼腆少女。要说她该无声无响,但是在我们调查周汉臣案件时,她却默默无声地浮现出来,成为一群闹嚷嚷人物躲不开的背景。
  调查组一直没有找到她。我们却根据其他人物的描述大概知道她的故事。
  从小母亲死了,父亲娶了继母。父亲又死了,她便有些孤叶飘零。飘来飘去,落到荆山岛工读学校,是一朵最不争光夺色的小花。每次大陆来船了,工读学校就有一片欢声。运来菜,运来粮,运来报纸,还运来信件。无论是好是坏,大多数学生都还有父母亲人的关怀。读信、揣摩亲人寄来的衣物给这些小狼崽子们带来快乐。这时,姜囡囡就会静悄悄躲在偏僻的角落里,看着同学们摇着信纸信封叫嚷着跑来跑去,彼此交换得意的消息和收获。
  赵大鹰仪表堂堂地含笑走过来,将家人寄来的一条新手绢送给姜囡囡。姜囡囡理解赵大鹰的好意,却摇了摇头。那是人家的父母寄给人家的。
  然而有一天,姜囡囡居然收到了大陆寄来的一封信。
  当赵大鹰将信递给她时,她万分惊疑。赵大鹰也十分稀罕。
  信是一个李阿姨寄来的。说了亲姨一样的话,让姜囡囡给她回信。还给姜囡囡寄来了枕巾枕套,一套大小十分合身的新衣裳。姜囡囡惊喜地溅出眼泪。李阿姨又来了两次信。有一天,赵大鹰跑来对姜囡囡说:我破案了,李阿姨是周老师的爱人。我偷偷看见她给周老师的信了。姜囡囡明白了。她像一株沉默的草,出现在周汉臣房间门口。周汉臣问她有什么事?好一会儿从她异常的表情中看出了一切。他坐在那里还很高大地看着姜囡囡说道:李阿姨喜欢你。
  姜囡囡年龄最小,占的空间也最小。黑二嫂、眉子这些活灵活现的风光女生都拿她当跟屁虫,又拿她当无话不说的贴己。和别人不能吹不能骂的话,便都倒给她。她像个好看的洋娃娃一样坐在那里,含笑听她们讲。那天周汉臣病了,她和几个女孩都想到要采野花送周老师。黑二嫂去了,肖莎莎去了,眉子也去了。姜囡囡没去,她采了一束最好看的野花,粉的紫的白的,添给了眉子。
  出事那天晚上,群情激愤,都说周汉臣是流氓。就她说了一句:他不是。赵大鹰当时将她拨拉到自己身后:你知道什么?又后来的几个月中,就她一个人是周汉臣的保皇派。又后来,周汉臣被乱石砸死了,就她一个人趴在周汉臣的尸体上恸哭。最后,又是她收拾了周汉臣的遗物。  不久,他们各自收到了一封内容完全相同的匿名信,信中只有两句话。第一句:你们要凭良心为周汉臣老师说公道;第二句:白雪公主已经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据说当年的白眼狼和座山雕都松了口气。这封匿名信是否给了戴良才赵大鹰良心的启发,影响了他们的调查陈述,我们不知。除他二人,还有谁收到类似的匿名信,我们也不
  十年后,调查组听说姜囡囡那儿可能有周汉臣的日记和重要遗物,决心找到她。
  戴良才和赵大鹰知道后,都十分紧张。
知。
  我们知道的是,白雪公主后来一直没有找到。





    反革命流氓如何久打不倒 肖莎莎看见周汉臣发抖
     

  
  一个老师看女学生的一支钢笔,很可能是钢笔而不是手指触着了女学生的乳房,就被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打倒,这令人不可思议。作者只有回忆一下亲历过的中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场大革命,才能明白。
  只不过在那场大革命中,对反革命流氓分子的群起攻之是风卷残云似的。一旦被揪出来,大字报、大标语、批斗大会、戴高帽子、剃阴阳头、游街、抽皮带一哄而上,这些对象顷刻就被打倒斗臭。有的一天之内就被活活打死。没死的批斗几天,便被撂在一边。革命要向更重要的目标挺进,这些流氓分子也便加入牛鬼蛇神队伍,终日清厕所扫楼道,逐渐成为不惹人注意的灰狗。
  唯有周汉臣的遭遇有些特别。
  一开始,他没有被一哄而上彻底打翻在地,似乎以一种复杂的形式与学生的革命组织分庭抗礼了很长时间。随后,在熬了很长一段日子后,他又没有变得不惹人注意,而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后来,被意想不到地砸死了。
  周汉臣为什么久打不倒?又为什么很长时间以后突然被砸死?
  这是十年后调查组关心的又一个重大问题。
  一种简单回答,因为荆山岛工读学校有点与世隔绝,后来大陆上船不来了,荆山岛与大陆又没有电话联系,这里的革命便与全国不那么合拍了。大海割断了与大陆的串连,一切都不一样了。周汉臣就是利用了与世隔绝的特殊条件,先是专制了一段时间,被揪出来后又负隅顽抗了一段时间。更复杂的解释,就还涉及到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周汉臣可能老谋深算,学生们大概矛盾重重。
  我们现在就跟踪调查组的调查,小心翼翼地接近我们的人物。我们将用尽可能真切而又柔软的叙述将这些人物不受破损地从历史的掩埋中剔出来。在剔除包裹她们的砂石泥土时,每一笔都要小心。
  肖莎莎又一次苍白瘦削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她也有一个外号,白娘子,只不过对她特征的注释无任何作用,几乎可以被忽略。我们至今不清楚她幼年时遭受的父亲猥亵是什么性质。有些猥亵会使少女性早熟亢奋,后来成为淫荡风流种。而肖莎莎显然不是。大概父亲的猥亵曾让她惊吓得大声尖叫起来,而后做妻子的便对丈夫破口大骂,而后便闹得家庭破碎。
  能够比较确定的是,肖莎莎此后一生对男人的态度都有病。
  她步伐匆匆地在她的日子里走着,神经过敏地认为左右的男人都对她怀着欲火如焚的企图。独居时,她耽于各种谈情说爱的性幻想。及至真有男人伸出手,她往往会像被仙人掌扎了一样受惊。说个很不妥切的比喻,她内心像条贪婪的母蛇,表现却像个易受惊吓的少女。任何男人多看她一眼,她过后都要骂他臭德行。倘若男人不再看她,她又恍惚若有所失。
  根据调查组和作者的调查,知道串连了一晚上,学生们第二天在校园里刷开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大标语时,肖莎莎显得很正常。
  更确切说,很冷静,很积极。
  她脸上一点都没有前一天晚上的激动和哭嚷。她帮着冲锋陷阵的同学们往墙上贴大字报大标语,还站到后面指出哪儿贴得高低不齐。她似乎为自己能够成为这个团结一致的战斗队的一员而意气风发。她神情的明朗绝不让你想到这个哄然而起的事件是昨晚从她这儿发生的,也绝不让人想到她曾经上吊自杀被周汉臣救过。她看到最后一张大字报纸角没贴牢,拿起刷浆糊的扫帚上去补了浆糊,将纸贴严。
  就在这时,周汉臣背着手在人群后面出现了。肖莎莎很冷静地瞄了周汉臣一眼,把扫帚往浆糊桶里一撂,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有人还听见她不屑地哼了一声。
  肖莎莎对调查组说:我当时不可能哼一声。我虽然没有像那些女生单恋周汉臣,可我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他喜欢我也好,对我有特别意图也好,不是当时那个形势,我也不会对他怎么着。我当时面对他的态度还是比较坦然的;不像那几个单恋过他的女生,站在那儿贴大字报,一和他照面儿有些不自在。我当时一转身,看到周汉臣站在我背后。我看见他发抖,下巴有些发抖,身体也有一些。你们问我当时有没有恻隐之心,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我当时想,你昨天晚上弄得我这样委屈受气,今天你也活该。我当时觉得大字报一贴出来,就轻松了。你们问我怎么会有轻松的感觉,我不知道,反正从晚上闹到天亮,大字报一出来,我就觉得轻松了。
  我觉得同学们对我特别好,他们关心我,保护我,为我主持正义。我当时觉得挺光荣挺幸福的。
  阿男那天也显得对我特别好,我很高兴。
  调查组一定是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不太正常的陈述者。讲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时,她曾矢口否认她最先讲周汉臣流氓。而讲到今天早晨贴大字报打倒周汉臣时,她已经成了幸福光荣的一员了。
  调查组往下的提问表现了他们的审视。
  调查人问:你怎么会有幸福感呢?莫非周汉臣真的欺负了你,所以你需要同学们对你的支持和保护?
  肖莎莎说:要说周汉臣那天晚上也没对我太怎么着。可是第二天大字报一贴出来,我就觉得大家在支持我、保护我。一个女孩受了欺负,一大群兄弟姐妹过来保护你,那种感觉你们领会不了。
  调查人问:为什么大字报一贴出来,你还有轻松感了呢?
  肖莎莎说:我觉得这件事从此和我没关系了。我觉得轻松。
  调查人问: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周汉臣反革命流氓罪名是从你这儿开始的。
  肖莎莎回答:是从我那儿开始的,后来就多了一大片其他的。反正我觉得大字报一贴出来,上面没写我名字的跟我没关系,写着我名字的跟我也没关系。我觉得轻松了。
  调查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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