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个小时后,交谊厅里洋溢着温暖、欢乐的气氛,寇特跪在炉边添柴火,这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克沃思?」
旅店老板转身,带着有点困惑的微笑,「什么?」
是其中一位穿着体面的旅人,他犹疑了一下。「你是克沃思。」
「是寇特。」寇特以一种母亲对待孩子、旅店老板应付醉客的宽容口吻回应。
「无血克沃思。」那人就像顽固的醉汉般不愿放弃:「你看起来很面熟,我却一时想不起来。」他骄傲地笑着,用手指轻敲鼻子,「后来我听到你唱歌,就认出是你了,我听你在伊姆雷唱过一次,就泪流不止,我在那之前和之后都没听过像那样的歌,令我伤心欲绝。」
那年轻男子讲的话愈来愈混乱,但他始终一脸认真,「我知道可能不是你,但我觉得应该是,即使……但谁还有你这样的头发?」他摇摇头,想把话讲清楚,却依旧含混。「我看到你在伊姆雷杀他的地方,就在喷泉边,圆石全都碎了。」他皱眉,强调那字眼,「碎了。他们说没人修补得了。」
那名棕发男子又停了一下,眯起眼想看个仔细,他似乎对旅店老板的反应很讶异。
红发老板笑着说:「你是说我看起来像克沃思?那个克沃思?我也一直这么想,我旅店后方还有一幅他的版画,我的助理还为此取笑我,你可以跟他重复你刚对我说的话吗?」
寇特把最后一支柴火丢入火炉,站起身来,但他移步离开火炉时,一只脚扭了一下,让他重重跌落在地,也推倒了椅子。
几位旅人连忙过来,不过寇特已经自己站起来了,他挥手请大家回座。「没事没事,我还好,抱歉惊动各位了。」他笑着回应,但他显然受伤了,脸部表情因疼痛而僵硬,整个身体靠在椅子上撑起来。
「三年前夏天,我穿过古蔼林时,膝部中箭,此后膝盖就不时出状况。」他皱着眉,伤感地说:「这是让我放弃外头好日子的原因。」他轻抚着扭曲的脚。
一名护卫说:「要是我,就会敷个膏药,不然会肿得厉害。」
寇特又摸一下脚,点头说:「我想你说的对。」他转头对着在壁炉边稍微摇晃身子的棕发男子说:「孩子,可以帮我一下吗?」
那男子默默点头。
「只要把烟道关起来就好了。」寇特指向壁炉。「巴斯特,可以请你扶我上楼吗?」
巴斯特连忙过来,把寇特的手臂放在他肩上,他们穿过门,上楼梯,每走一步,寇特都紧紧靠着他。
「膝部中箭?」巴斯特低声问:「你真的觉得稍微跌一下很丢脸吗?」
「幸好,你跟他们一样好骗。」他们一离开大家的视线,寇特就严声说道。又爬了几阶楼梯后,他开始低声咒骂,他的膝盖显然没有受伤。
巴斯特先是瞪大双眼,随即恢复正常模样。
寇特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揉揉双眼,「他们其中一人知道我是谁。」寇特皱眉,「可疑分子。」
「哪一个?」巴斯特既担心又生气地问
「绿色上衣,棕黄头发,壁炉边最靠近我的那位。下点药让他昏睡,他已经喝了点酒,睡着没人会起疑。」
巴斯特马上想到:「给他吃『耐眠』吗?」
「不,用『漫卡』。」
巴斯特一听颇为讶异,但只是点点头。
寇特挺直身子说:「巴斯特,你听仔细。」
巴斯特眨了眨眼,点头。
寇特简洁扼要地说:「我是来自瑞连的有照护卫,成功保卫商队时受了伤,三年前的夏天右膝中箭,一位感恩的席德商人资助我开旅店,那人名叫迪欧兰。我们是从柏维斯启程的。你就不经意地提起这些,记好了吗?」
「我听仔细了,瑞希。」他一本正经地回应。
「去吧。」
◇◇◇◇
半小时后,巴斯特端了一碗东西到主人的房间,向他报告楼下一切顺利,请他放心。寇特点头,简单表示当晚他想独自静静,不想受扰。
巴斯特关上门后,表情担忧,站在楼梯顶层一会儿,思考他能做些什么。
巴斯特在烦恼什么,实在很难说。寇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只不过,他的动作或许慢了一点,原本他眼里燃起的些许火花,如今也黯淡了,几乎看不见,或许本来就不存在也说不定。
寇特坐在炉火前,呆呆地用餐,就好像只是在体内找个地方存放食物似的。吃完最后一口后,他茫然地坐着,不记得吃了什么,也不记得滋味如何。
炉火啪的一声,让他眨了眨眼,环顾房间。他低头看着交叠在大腿上的手掌,过了一会儿,他举起手,张开手掌,好像用火取暖一样。他的手线条优美,手指修长纤细,他专心地盯着手指,仿佛希望手指能自己做点什么。接着他又把手放回大腿上,一只手掌轻轻托着另一手,继续盯着炉火瞧。他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一直坐到炉火熄了,只剩微微发亮的炭烬。
他脱衣准备就寝时,火炉突然闪出火光。那道红光闪过他身体、背部、手臂的模糊线条,所有疤痕都是平滑的银色,像是身上的闪电,微微地勾起记忆。火焰闪光一时间照亮了所有新旧伤痕,那些伤疤都是平滑的银色,只有一道除外。
火光闪一下就熄了,一股睡意朝他袭来,仿如空床上的爱人正召唤着他。
◇◇◇◇
隔天一早,旅人就离开了。巴斯特负责招呼他们,解释他主人的脚肿得严重,无法一大早就下楼来。大家都明白了,只有棕发的商人之子听得一头雾水,他因宿醉得厉害,几乎什么也听不懂。护卫相视而笑,无奈地翻白眼,匠贩则是趁机训诫饮酒应该适量。巴斯特建议了几个不是很轻松的宿醉化解法。
他们走了以后,巴斯特负责打理旅店,没多少事,因为店里没半个客人,大多时候他都在想办法自寻乐趣。
午后,寇特下楼,看到巴斯特在吧台上用厚重的皮面精装书压碎胡桃。「早安,瑞希。」
「早安,巴斯特。」寇特说:「有什么事吗?」
「欧瑞森家的孩子过来问我们需不需要羊肉。」
寇特点头,就好像他早就想到这件事似的,「你订了多少肉?」
巴斯特扮鬼脸说:「瑞希,我讨厌羊肉,那肉吃起来像湿手套一样。」
寇特耸耸肩,朝门口走去,「我得出去办点事,帮我看一下店好吗?」
「当然好啊。」
在道石旅店外,通往镇中心的泥土路上空无一人,空气凝重。天上是一整片单调的灰云,雨看起来要下不下。
寇特走到对街铁匠坊的门口,铁匠理着平头,胡子又厚又密。寇特看着他小心用一对螺丝钉穿过镰刀片的固定环,把刀片稳稳地固定在弯曲的木柄上。「哈啰,卡雷布。」
铁匠把镰刀靠在墙边,「寇特老板,能为您效劳吗?」
「欧瑞森家的孩子也来过你这儿吗?」卡雷布点头。「他们的羊还是离奇失踪吗?」寇特问。
「有些不见的羊后来其实找到了,但被撕得一蹋糊涂,几乎就像切丝一样。」
「遇到狼吗?」寇特问。
铁匠耸耸肩。「这时节不大对,但还会是什么呢?熊吗?我猜他们是人手不够,想卖掉没办法好好看顾的羊只。」
「人手不够?」
「为了节税,他们无法再雇工人了。他家的大儿子今年夏初加入皇家军队,目前在莫那特对抗叛军。」
「是莫纳拉斯。」寇特客气地纠正。「如果你再碰到他家的孩子,请转告他,我愿意买一只半的羊。」
「好的。」铁匠露出会意的表情,「还有其他事吗?」
「嗯,」寇特看往别处,突然觉得不太自在,「我刚刚在想,你有没有多余的铁棒。」他说话时没看着铁匠,「不必太精致,只要是普通的生铁就够了。」
卡雷布咯咯笑,「我不知道你会来,老马等人前天来我这里。」他走到一个工作台,掀起一片帆布。「我多做了几支,以备不时之需。」
寇特拿起一支约两尺长的铁棒,随意地甩着:「你真精明。」
「我是吃这行饭的。」铁匠沾沾自喜地说,「还需要其他东西吗?」
「其实,」寇特把铁棒轻松地放在肩上说:「还有一件事。你有多余的工作裙和一套锻铁手套吗?」
「应该有。」卡雷布犹豫地说:「为什么这么问?」
「旅店后面有片老刺藤,」寇特把头往道石旅店的方向一点,「我想拔掉它,以便明年辟个菜园,但我不想把自己弄得皮开肉绽。」
铁匠点头,作势请寇特跟他到店面后方。「我有一套旧的。」他一边说,一边翻出一双厚重手套和僵硬的皮革围裙,两者都有焦黑处,也有一些油渍。「看起来脏脏的,但我想可以避免你受伤。」
「这些要多少钱?」寇特问,伸手掏钱包。
铁匠摇头,「一个铜币就算很多了,这些对我或我儿子来说都没用了。」
寇特给他一枚铜币,铁匠把铜币塞进粗麻袋。「你确定你现在要做吗?」铁匠问:「已经好一阵子没下雨了,等春天融雪后,土地会比较软些。」
寇特耸耸肩,「我祖父总是告诉我,秋天最适合根除你不想再见到的恼人东西。」寇特模仿老人的抖音。「『春天充满生息,夏天他们又气势太旺,秋天……』」他往周遭看了一下变色的树叶。「『秋天正是时候,秋天时,一切都累了,等着死去。』」
◇◇◇◇
那天下午稍后,寇特叫巴斯特去补眠,他在旅店里无精打采地走动,做些昨晚留下的琐事,都没有客人上门。夜幕低垂时,他点上灯,开始无聊地翻书。
秋天应该是一年最忙碌的时节,但近来旅人稀少,寇特也深知冬天有多漫长。
他提早打烊,以前他从没这么做过,也无心打扫,反正地板不需要拖。他没清洗桌面和吧台,今天都没用到。他擦拭了一两支瓶子,锁上门,就上床去了。
没人发现有何异状,除了巴斯特以外,他看着主人,在一旁担心、等候着。
第四章 纽沃尔途中
编史家走在路上,昨天他脚步蹒跚,今天双脚无处不痛,缓步前进也没有用。他在修院长浅滩和雷尼许找过马,开出离谱的高价,却连一匹最弱的马也买不到。在这类小镇上,大家都没有多余的马可卖,尤其现在又是接近秋收的时节。
他辛苦地走了一个白天,入夜之后仍然不得休息,满是凹痕的泥土路在夜里更是路况不明,容易绊倒。摸黑走了两小时后,编史家看到树林间闪着亮光,便放弃当晚走到纽沃尔的念头,决定找个农场借宿。
他离开道路,踉跄地穿过树林,朝亮光走去。但那火光比他想得还远、还大。那不是从房子透出的灯火,也不是营火的火花,而是在老屋废墟里燃烧的大火堆,那里仅有两面摇摇欲坠的石墙,有个人缩在那两面墙组成的墙角。他穿着厚重的连帽斗篷,把自己包得紧紧的,仿佛现在是寒冬,而非凉爽的秋夜。
编史家看到小炊火的上方放着一个锅子,心中燃起希望。但是他靠近时,却闻到柴烟中混杂着一股臭味,像是燃烧毛发与花朵腐烂的味道,编史家当下就决定,不管那人的铁锅里煮着什么,他都不想碰。不过,有个地方可以靠近火堆,还是比缩在路边好多了。
编史家踏进那圈火光照射的地方,「我看到你的火……」那人迅速站起来,两手握着一把剑,他马上闭了嘴。不,那不是剑,是根又长又黑的棍棒之类,形状太匀称,不像是生火用的木柴。
编史家走到一半,僵在原地,「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觉。」他马上说,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脖子上挂的铁环。「我不想惹麻烦,不会打扰你吃饭。」他退后一步。
那人松了一口气,放下棍棒,用棒子磨着石头,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老天,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嘛?」
「我本来要去纽沃尔,结果看到你的火光。」
「你在夜里看到奇怪的火光,就这样跟着走进林里?」头罩斗篷兜帽的男子摇头,「你干脆过来这里吧。」他示意要编史家靠近一点,编史家看到他戴上厚厚的皮手套。「唉,你是一辈子运气都那么糟,还是把厄运都留到今晚了?」
「我不知道你在等谁。」编史家说,后退一步,「但我相信你宁可独自一人。」
「闭嘴,听好。」那人厉声说:「我不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他低头擦着脸,「老天,我从来不知道要对你们这些人透露多少。如果你不相信我,你会觉得我疯了;如果你真的相信我,你会恐慌,反倒毫无用处。」他抬起头,看到编史家并没有移动。「该死的家伙,过来!如果你走回去,等于是找死。」
编史家回头望向森林黑暗处,「为什么?那里有什么?」
那人发出一声苦笑,恼怒地摇头。「要我坦白讲吗?」他不经意地把头发往后拨,同时掀开蒙头斗篷。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的头发红得不可思议,双眼呈可怕的鲜绿色。他看着编史家,上下打量他。「恶魔。」他说,「外形是巨大黑蜘蛛的恶魔。」
编史家松了一口气,「世上没有恶魔这回事。」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他以前讲过同样的话很多遍了。
红发男子发出不敢置信的笑声,「这么说,我们都可以回家了!」他狂妄地笑着看编史家,「听好,我猜你见多识广,值得尊重,在多数情况下,你是对的。」他的表情转趋严肃:「但今晚,此时此地,你就错了,大错特错。等你搞清楚时,你就不会想要站在火的那边了。」
那人笃定的口吻,让编史家听得直打冷颤,觉得自己很蠢,便悄然往火的另一边移动。
那人迅速打量他,「我想你没带任何武器吧?」编史家摇头,「其实也无所谓,即使有剑,也帮不了你多少。」他把一支沉重的木柴递给编史家,「你可能打不到它们,但你可以试试,它们爬得很快。万一有一只爬到你身上,就躺下,用身体压它,在上面滚动。抓到一只,就把它丢入火中。」
他再次拉上斗篷兜帽,迅速说:「如果你有额外的衣服,就把它穿上。如果你有毯子,可以包……」
他突然停住,往火堆四周扫视。「背对着墙壁。」他突然说,用两手举起铁棍。
编史家往火的另一头看,某个黑色的东西在树间移动。
它们出现在火光下,在地上爬:黑色多脚、大如车轮。其中一只动作比其他的还快,它冲向火光,像仓促移动的昆虫一般,速度时快时慢,令人不安。
编史家还来不及举起木柴,那东西就绕过火堆,像蟋蟀一样迅速跳到他身上。黑色的东西攻击编史家的脸和胸膛时,他刚好举起双手。它冰冷坚硬的脚乱扒一通,想钩住东西,他觉得手臂背后传出一阵剧痛。他踉跄移步,发现脚后跟卡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不由得往后倒,两手用力挥动。
编史家倒下时,往火堆看了最后一眼。更多黑色的东西从黑暗中匆匆爬出,它们的脚拍打着树根、石头、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快节奏。在火的另一边,穿着厚重斗篷的男子手握铁棍,动也不动,默不出声地等着。
编史家往后倒下,黑色的东西爬在他身上,他的后脑勺撞上后方石墙之际,一股闷闷的爆炸感传遍他的头,整个世界慢了下来,转趋模糊,接着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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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史家睁开眼时,看到一堆怪怪的黑色物体和火光。他的头抽痛着,手臂后方有多条痕迹明显的疼痛伤口,每次他一吸气,身体左边也会隐隐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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