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家常话,并没什么不对。可是,有一次客人都是几十年的老战友,这些人到
一起喜欢开玩笑,有事没多找点玩笑话气氛才显亲热。大家互相讲玩笑话,便有人说:
“我们到总理这儿来就像一群敲竹杠的。”
周恩来笑着说:“敲敲好么,我愿意请客。”
邓颖超就在一旁笑着说:“怎么老是说你请客呀?你一个月有多少工资?你们是吃
我的,别以为是吃你的。不信咱们分开算一算。”
这是夫妻间常开的玩笑话,谁都知道,中国的传统是夫妻一体,在钱上是不分你我
的。寻常百姓家也常有这种玩笑话,说完就完了。
但是总理心细心秀,从玩笑话中想到更多内容。
一般妻子都希望丈夫有作为。女人爱男人首先往往是看这个男人是否有理想、抱负、
追求,能否自强奋斗不息。庸庸碌碌的男人是最不招女人爱的。但是,一旦男人作出成
就,女人是希望得到男人的理解和承认。这就像我们现在一首歌中所唱的:“军功里有
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总理在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邓大姐也是妇女中出类拔萃的,虽然他们所处的位
置都是令人敬仰的,但作为夫妻,情感上也有普通人的一面。邓大姐一句玩笑话过后,
别人都忘了,总理却没有忘,当真让我和管理员算算帐。
我管大帐,管理员管小帐;过去总算流水帐,却没算过这笔“夫妻帐”。我说:
“大姐开玩笑呢,何必当真?”
总理笑得蹊跷,悄声说:“大姐说的是实话,我心里有数,请客其实都是花她的钱。
所以我才要你们算出来。”
邓大姐亲属极少,只有一个侄子,也从未找大姐要求什么帮助。总理亲属多,每月
固定拿出100元帮助这些亲属,其他临时性的援助还不少,包括接济来北京看病的周家
亲属,包括婚丧之类大事,邓大姐从不让总理操心,都是主动解囊相助。她对我们说:
“这样可以解除总理的后顾之忧,也可以减轻社会负担。不要让他们麻烦政府或向单位
申请补助……”
所有这些情况,总理心中都是有数的。但他还是让我们算了一次帐。
一个月的帐算下来,总理的工资扣除各种开销,所剩无几。总理特意和大姐一道看
帐,然后慨叹说:“哎呀,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开销全靠大姐垫着呢。”
大姐嘴角漾出柔和的发自心底的一层浅笑。
从此,总理仍然喜欢请客。如果他不请客或少请客了,大姐肯定会不安,那就见外
了。总理一如既往,只是改了一句话,“今天是大姐请你们的客。”这样一来,夫妻一
体,大姐更高兴,感情也更深更融洽了。
周恩来深明夫妻生活不能流水帐,那样的生活越长越消磨感情,整天厮守也守不住,
反而会破裂,会死亡。
周恩来善于用忙里抽闲的一点时间,给夫妻生活带来新鲜和乐趣。有时甚至搞点孩
子式的恶作剧,这种小小的恶作剧确实能起到活跃夫妻生活,带来大乐趣的好效果。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有次周恩来在新6所办了一夜公,天亮时走出楼门,轻轻地
发出惊喜之声:“噢,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轻盈飘忽地铺盖了大地,柔软得令人不忍践踏。对于连续工作了24
小时的周恩来,需要的应该是睡眠。但是。鲜冷的空气驱走了困倦,柔软的雪花引发人
情思绵绵。他面对雪天雪地凝立片刻,对我们吩咐道:“给大姐打个电话,请她来一下,
我有事情要跟她说。”
可能总理想起了什么重要工作?我们赶忙往家联系,邓颖超估计是有急事,匆匆赶
来新6所。
“什么事呀?恩来。”邓颖超进门就问。
周恩来已经穿上他那件海军呢大衣,一边往出走一边说:“出去说,我们边走边
说。”
邓颖超对这个提议很满意,因为她有个嗜好,喜爱雪,喜欢欣赏雪景。新6所里的6
栋小楼造型精巧雅致,满院草木丛茂;春天花开烂漫时自然贪心悦目,冬天赏雪也是相
当诱人的。
薄薄一层积雪在脚下发出一种似有似无,扑朔迷离的声息,这种轻盈的声音很容易
使人陶醉,使人神思悠悠。怕破坏这种感人的宁静气氛,所以走了一段路没人作声,而
邓颖超已经情不自禁地与周恩来越走越近,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挨近身体,融入一致的
步伐和节奏之中。
“到底是什么事呀?”邓颖超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柔似流水。
“请你来踏雪。”
“啊?我以为你有什么大事……”邓颖超的声音由高转低,最后几个字讲得已近乎
喃喃,那抱怨嗔怪中分明充满了极大的喜悦和感动。因为周恩来已经接上话:“这事也
不算小呀,你是喜欢踏雪的。可惜下雪的时候不多,我们一起踏雪的机会更少……”
就这样,两位经历无数大风大浪的职业革命家,在这样轻盈温馨的气氛中,紧紧走
在一起,走过一圈又一圈。
那天的雪不冷,真的有一种温馨。
他们谈了许多往事,都是与雪有关。甚至谈到了雪山。那是长征路上,周恩来患了
阿米巴肝脓肿,一直高烧昏迷。邓颖超虽然也患了肺结核,吐血,仍然从连队赶到总部
担负起照护周恩来的责任。周恩来昏迷在木板床上,邓颖超就在地下铺点稻草睡。
“那次还是靠了从雪山上找来的冰块,我才活下来。”周恩来回忆着,“用冰块局
部冷冻,才排出脓来。”
“那天从早上10点一直敷到下午五六点钟,你一说肚疼,我就松口气,说明你清醒
了。”邓颖超伸手接接雪花,轻轻叹一声,“我扶你起来,你整整排了半盆的绿脓。”
周恩来深情地望一眼邓颖超,说:“那次病来得凶猛,大概跟虱子有关系。我那个
羊毛背心,用力抖一抖,虱子就能下雨。”
邓颖超神往地说:“我一个小时就挤死170多个虱子,指甲都被血染红了……”
我说“神往”并非用词不当。其实,欢乐本身未必是幸福,苦。难往往才是真正联
系着幸福。任何人,他的一生,欢乐总是模糊的,记不真切;然而苦难和伤痛却无法忘
怀,特别是当这种苦难与奋斗同在的时候。刻在心里不忘的才是幸福。难道不是这样吗?
多少当年的知青,他—们一生难忘的是北大荒,是延安,是内蒙古和云南。不断有知青
相约回到插队下乡的地方,拥抱乡亲,拥抱大地,放声痛哭。他们忘不了那片给予他们
幸福的土地和生活。但我还没听说什么人成群结队去拥抱欢乐一宵的歌舞厅或者哪个留
过情影的花前柳下……
这以后,邓颖超就有了去新6所踏雪散步的嗜好。服务处的李维信同志曾回忆说:
“邓颖超喜欢来这里散步,特别是赏雪。她对我有个特别关照:下雪时提醒我一声来看
雪景……所以,每年冬天下雪,我都不忘给她去个电话,请她来看雪景。”
我相信,邓颖超每年冬天在新6所踏雪赏景时,周恩来一定会在她的心头明光闪烁,
紧紧伴随着她。
周恩来以谈“重要事情”的办法“诓”来邓颖超一道踏雪,给邓颖超一个意外的惊
喜。同样,应该作谈话的重要事情,周恩来偏不及时谈,最后也留给邓颖超一次难忘的
意外之喜。
那是50年代,周恩来担任政府总理兼外交部长。那时能走出国门的人不多,一旦组
团出国就是大事,总理必须同出国人员谈话。那次,邓颖超要出国参加一个国际会议,
按惯例,周恩来应该同她谈话。可是,一直到出发那天,总理只是忙他的工作,并不同
邓大姐谈话。
大姐要乘晚上10点的火车出国,都快动身了,总理仍然不同她谈话,会议上都采取
什么方针,政策?持什么态度?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事项?这可是代表国家,而非夫妻间
的小事。邓大姐急了,推开周恩来办公室的门,不叫“恩来”,高声叫“总理”。
“总理,我要向你提抗议了!”邓颖超紧皱眉头:“别人出国你都谈话,我出国你
怎么不找我谈话2”
周恩来忙于批阅手中的文件,看也不看邓颖超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忙得厉害,不要
这个时间打扰。
邓颖超生气地退出来,独自去作出发准备。
晚上9点,邓颖超上汽车赶往北京站时,周恩来不忙不慌地走出门,也上了汽车。
邓颖超以为总理送她去火车站,要在汽车上谈话,故意赌气,不提谈话的事:看你
谈不谈,我叫你自己找我谈:
谁知,邓颖超不提,周恩来就不谈,到了火车站仍然不谈。看你能沉住气还是我能
沉住气!邓颖超憋着这口气,偏不提谈话事,周恩来果然跟着她上了火车。其实,大姐
料定总理必然要跟她谈话,公事而非私事,周恩来那样认真负责的人怎么会不谈话就放
任她出国?她只是想早点和周恩来谈谈,要分别了,平时没说话时间,出国前有这个机
会,正好多谈谈。可谁想到呢,周恩来迟迟不谈,难怪她心中有气。
在火车上,周恩来虽然聊了些话,却并不谈国际会议的事。眼看要10点了,邓颖超
终于沉不住气,一边频频看表,一边催促:“快开车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周恩来笑着只顾谈闲事。
“你没别的正经事要交待的吗?”邓大姐一次次暗示,周恩来就是不响应,好象真
忘了出国前谈话的惯例。
“要开车了。”邓颖超终于不打算抱希望了,最后看一眼表,开始“逐客”,“你
怎么还不下车呀?”
周恩来笑得蹊跷,作势作态地看表:“早着呢,还差两小时呢……”
“你的表停了!”邓颖超又急又气,“已经10点……哎哎……”
话音没落,列车已经驶动。邓颖超喊了两声哎哎,绝望地把目光从车窗外移向周恩
来:“叫你磨菇,这下子热闹了……”
周恩来淡淡地望一眼车窗外,不经意地说:“还是很正点的啊。”
“你怎么办?”邓颖超算服了周思来的静气,“在前面停一下?这可是趟国际列
车。”
“我已经安排加挂了一节公务车,我要去天津同市领导谈工作。”周恩来故意讲得
很平淡。
“你、你,你怎么不早说?叫我……”邓颖超松口气,真有点哭笑不得。
周恩来直到这时,才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开心得意地笑响一串,说:“咱们老俩
口都忙,一直没机会聊家常,我这样安排,没人来打扰,不是很好很别致吗?可以尽情
聊上两小时……”
邓颖超那种欢喜兴奋的情绪洋溢于色,两眼闪闪发亮。她的喜悦也带给了周恩采更
大的喜悦,老俩口在火车上,谈国际会议,聊家常,那真是一次终生难忘的愉快的旅行。
车到天津后,公务车停了,国际列车继续行驶。周恩来留在天津处理工作。邓颖超
从苏联回国后,与周恩来聚齐,又一道去南开中学等地漫步;旧地重游,回忆往事,老
俩口难得那么轻松愉快。当时,我们工作人员都为他们那种纯洁深厚的恋情所感动,心
里热,眼睛也热,那真是一种特殊的教育。
周恩来与邓颖超的爱情能够深挚持久,为人楷模,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他们对爱情的
专一。
曾经有一位美国的社会学博士来中国访问。他搞社会学,对中国的文明却难以理解。
他曾见到周恩来的保健护士郑淑云,一本正经地问:“周恩来这个人说话你们为啥都愿
意听!是不是因为他长得漂亮?”
“不对,先生,你说得不对。”郑淑云用东方的文明指正西方的文明:“我们的总
理有一颗美好的心,他总是用事实说话,他总是以身作则,他要求别人的事首先自己都
能做到,所以我们都愿意听他的话。”
周恩来英俊、威武、睿智;高雅、潇洒、风度翩翩。在西方人或许多东方人看来,
这是很能吸引女性的。一些记者在观察时,也常常以自己的心思和观念去作评论。说什
么“甘地夫人为周恩来的魅力所倾倒”,说什么周恩来是“东方第一美男子”,连林巧
稚也完全被“倾倒”了。
这些评论是浅薄而低俗的。
周恩来的魅力无疑是引人的,但这魅力决不在于漂亮,而在于心灵的高尚、高雅、
高洁、高绝!
林巧稚是说过热爱崇敬总理的话:我以前是信仰上帝的,现在我的上帝就是周恩来。
林巧稚谈她见到周恩来第一面的印象时,绝没有只字说他“漂亮”“英武”,而是
感动于他的领袖风度。
那是刚解放时,周恩来邀请一批专家学者赴宴,以期打消他们受国民党宣传而产生
的对共产党恐惧的心理,相互沟通思想情感,解除误会。林巧稚经亲友再三劝说才决定
去赴宴。她亲眼看到周恩来走到协和医院一名教授面前,伸手要同这位教授握手。这位
教授却自恃清高,傲慢地没有伸出手。周恩来毫无不悦之色;既无粗鲁人容易有的怒形
于色:也无文人相轻,容易发生的以眼还眼。他是那么大度从容,那么谦虚和蔼,一如
春风吹拂地和这位教授谈笑,寻找出谈话的共同点。两种作风一对比,令全场人感慨万
千。林巧稚当即作出判断:周恩来确实有领袖风度!
以后,随着接触增加,林巧稚又多次讲过:一个国家领导人如果都像周恩来那样,
国家就有希望了。
实事求是讲,所有见到周总理的女人,确实都热爱周总理。但这种热爱绝对是一种
崇敬的纯洁之情,正像所有的男人也一样都热爱周总理。不过,也应该承认,同样的热
爱,在夫妻关系中,对这种热爱产生的反应还是存在微妙的差异。
记得那是1962年的三八妇女节,周恩来和邓颖超请一批妇女代表到家做客吃饭。大
家早就准备了照相机,一进西花厅就争先恐后地“咔喀”起来。
其中的侯波因为长期在中南海担任摄影师,照相机会多,所以不是那么“逮住机会
不放”,照几张就自觉地退到了一边。其他女同胞则不然了,见一次总理不容易,真有
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劲头,围住总理不放,你帮我“咔嚓”一下,一次不放心还要
两次,我又帮你“咔嚓”,再“咔嚓”,没完没了啦。
这时,在一旁的邓颖超等待一会儿,终于皱眉头了。忽然冲侯波大声说:“侯波,
你怎么老照不够啊?”
侯波早就退一边不照了。但在场的女同胞中,只有她与邓颖超熟,是“自家人”。
邓颖超说只能说身边人,自家人,当然不好说其他客人。但话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
果然,女同胞们听到这一声,便陆续停止了拍摄。周总理这时仍然是那种从容似春
的自然表情,愉快地招呼大家:“好了,照了相就该入席了。今天是大姐请你们的客
啊。”
于是,气氛仍然保持了热烈欢快,没有发生任何拘谨或不自在的情况。
饭前,细心的总理不忘小声问候一声侯波:“挨批评了?”
侯波笑道“大姐没拿我当外人。”
总理也笑了:“你永远是‘自己人’嘛。”
周恩来就这样漂亮适度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们所有工作在总理身边的人,都从心底感受并承认他在爱情问题上的专一、诚挚
和高尚严肃。他对所有的女同志都是尊重而礼貌的。确实有的首长对女同胞有时有点随
便,但周总理从没有任何时候,任何一次,对任何一位女同志有任何的失礼、失态或随
便。有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