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反驳道:“你才几岁啊,怎么就成马秀才的老朋友了?”
姥爹朝小米摆摆手,说道:“让他进来。”
小米见那小孩没有什么威胁,便让他进了门。
那小孩大摇大摆地走到饭桌前,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说道:“你们不用担心,我就来告个别。”
“告别?”姥爹一愣。
小孩老成地笑了笑,说道:“马秀才莫要惊讶。生老病死,人生何处不是在告别?人自出生以来,就要不断地与人告别,最终自己告别别人。我已经告别过百来次了,已经厌倦了告别,但这一次我居然还主动来找你告别,真是让我自己都惊讶。”
“九一道长?”姥爹朝那小孩看去,眉宇之间果然有几分九一道长的影子。
小孩点头,看了一眼小米,轻叹了一口气。
小米见他看了自己后叹气,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除了跟你告别,我还来给你提个醒。弱郎大王在我大云山呆的时间够长了。我上次用观想法将它引入歧途,其实是引到大云山去了。这观想法持续时间并不长,一旦效果消失,迷失者便能找到新方向,走出歧途。所以我将它引到大云山,然后常常给它施加新的观想法,让它一直不能走出来。期间数次它逃离了我的观想法,可能又来了你这里,或者在其他地方追踪过你,但我又将它引回来。最近我越来越力不从心,预感大限将至,所以来跟你告别,且给你提醒。”
姥爹忙道:“多谢道长。”
“我以前不跟你说,是知道你心太善,怕你总觉得亏欠于我。其实啊,我这一辈子最值得的事情就是发现你的存在。哈哈哈。”小孩仰头哈哈大笑,怎么看怎么别扭。
余游洋自然不相信这个小孩子就是九一道长的化身,但见姥爹跟他这么聊,又不得不信。她已经忘记了吃饭,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
姥爹知道九一道长是临终告别,见他笑得畅快,反而悲伤起来。
“如果你到了下辈子,又记起前世之事来,那该如何是好?”姥爹替他忧虑道。
小孩一笑,抱臂说道:“我已有解脱之法,可让阿赖耶识完全死亡,不再发芽。这辈子之后,我从此再也想不起前世之事。”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喊声。那声音简直是河东狮吼。
“铁坨,回来吃饭哟!”
小孩的乳名正是叫铁坨。他听到外面的喊声,突然表情大变,急忙从椅子上跳下,说道:“我妈在喊我回家吃饭了!”恰才九一道长的影子已经荡然无存。
外面的女人已经走到了姥爹的家门口,看见她儿子正从姥爹屋里奔出来,立即上前揪住她儿子的耳朵,呲牙骂道:“你这个小化生子!猪都知道到时间了吃食,你怎么连猪都不如?看我不打死你!”
小孩哭丧着脸跟着那女人回去了。
姥爹看着小孩离去的背影,叹息道:“连个告别都没来得及说。”
余游洋这才回过神来,指着门外道:“刚才那个……是大云山的九一道长?”
小米完全不认识九一道长,茫然地看着姥爹。
姥爹点点头,说道:“可能过几天就能得到九一道长仙逝的消息。”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大云山有人带来口信,说九一道长两天前得道升仙了,并说九一道长临终前有遗言……道观不要举办葬礼,也不要生前任何熟人来悼念,一把火将尸体烧完了事。
九一道长在大云山之外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姥爹之外。所以那句“不要生前任何熟人来悼念”,其实就是说给姥爹听的。
姥爹明白九一道长的良苦用心。他一驾鹤西去,被迷惑于观想法中的弱郎大王便会走出歧途,再来寻找姥爹。如果姥爹奔赴大云山的话,极有可能在路上就碰到弱郎大王。所以他叫姥爹不要过去。
不过姥爹想起他说他已有解脱之法,能让阿赖耶识完全死亡,又稍稍替他感到安慰。有多少人希望想起前世之事,弄清楚前世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活法,可是他们大多没有想过万一记起前世会给他们今生的生活带来多少困扰。
有人苦苦追寻,有人意图摆脱。
小米听了铁坨跟姥爹的对话后,追着姥爹问弱郎大王是什么东西。
姥爹开始不想让她知道,并打算将她送到可靠的朋友家里去暂住一段时间,避免她不知天高地厚要与弱郎大王争高下。
姥爹跟她商量过几次暂住别人家的事情,她一口咬定不同意。姥爹跟她磨了几日,知道犟不过她,便将弱郎大王的事情前前后后说给小米听了。姥爹知道即使让她知道弱郎大王的厉害,她也不会离开,但至少可以让她有些心理准备。
小米给姥爹出了许多靠谱和不靠谱的对付弱郎大王的主意,又将聻丝儿网拿出来修补得更加细密。
罗步斋也加入他们,帮姥爹和小米制作各种捕捉弱郎大王的工具。他在萝卜寨的时候使用的机关确实起到了捕捉弱郎大王的作用,所以姥爹特别接受他的建议。
因为有了聻丝儿,罗步斋比以前更有信心对付弱郎大王。
小米小孩子的一面又展现出来,常常缠着罗步斋叫他讲以前和马秀才一起捕捉弱郎大王的故事。讲了一遍不行,下回还得再讲一遍。
自从知道赵闲云怀孕之后,罗步斋出外收账的时候常带一些营养品回来给赵闲云吃。赵闲云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
为了让赵闲云安心养身体,姥爹和其他人都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弱郎大王。
在赵闲云怀胎五个月,肚子有些凸出的时候,弱郎大王终于来到了画眉村。
弱郎大王走到村口的时候,水猴已经将消息传递到了小米耳朵里,就像它当初给耍猴戏的人传递消息一样敏捷快速。小米又告诉了姥爹。
姥爹急忙在家门口等着弱郎大王到来,小米和罗步斋还有槐牛站在姥爹身后,竹溜子站在姥爹脚边。余游洋则在赵闲云房间安抚她,不让她出来。
竹溜子知道自己被耍猴戏的人用障眼法骗过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有时候姥爹点好了烟,它都不像以前一样急不可耐地爬到房梁上去,而是蹲在地上看着姥爹抽烟。姥爹好劝歹劝,它才会爬上房梁吸烟。姥爹知道它不吸烟是出于愧疚。
所以当弱郎大王出现在他们眼前时,最激动的不是姥爹,而是竹溜子。它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实力。
那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天边已经有了几颗星星,如同夜幕被捅漏的几个小洞。
凉风习习。
弱郎大王蹦到姥爹面前,看到他身边有人有牛有老鼠,不禁迟疑了一下。
弱郎大王脸上的伤疤还是那么醒目,它比上次似乎又粗了一些。让姥爹觉得意外的是,弱郎大王似乎比上次要苍老了一些。
难道僵尸也会变老吗?姥爹心想。
弱郎大王还没来得急发动进攻,姥爹脚下的竹溜子先蹿了出去!或许它咬坏褚鬼侯的斗鬼尸体之后信心大涨,以为这种尸体都能被它轻易咬坏。
竹溜子以极快的速度跑到弱郎大王的脚边,然后顺着弱郎大王的脚往上爬,爬到腰间,爬到肩头,最后爬到了弱郎大王的鼻尖上。
竹溜子朝着弱郎大王的鼻子咬去。
不得不说,竹溜子的想法还是挺聪明的。弱郎大王追寻姥爹靠的就是那个嗅觉灵敏的鼻子。如果它的鼻子坏了,说不定就找不到姥爹了。
弱郎大王眼睛看向鼻尖,突然将手抬起,猛地朝鼻尖扇去,就如常人驱赶鼻尖上的苍蝇一般。
竹溜子躲避不及,被弱郎大王一巴掌扇了出去,跌落到看不清的角落里去了,连吱吱声都没有发出来。
☆、第一百五十章 鬼牛8
紧接着,槐牛发怒,低头朝弱郎大王冲去,两只牛角如同两把锋利的蒙古弯刀朝弱郎大王的腰部刺去。
“咔咔……”
姥爹听到类似树枝折裂的声音。
槐牛的一只牛角扎进了弱郎大王的腰里。那咔咔的声音应该是弱郎大王的骨骼被牛角撞断的声音。
罗步斋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喜悦之色,低声道:“这牛经历了百年淬炼,果然实力非同凡响!”
姥爹微微点头。
据说牛角有三种神奇的能力,一是点燃照明可以看见平时看不到的鬼类;二是冲服可以治孩子惊痫不知人,另外迷闷、嚼舌、仰目者也可以治;三是做成小刀可以防鬼伤鬼。当然,牛角也分高低优劣。要使用这三种,最好用犀牛角,次之水牛角,再次黄牛角。
古代“犀照”一词即是来源于这种传说。晋朝时期有一位名士名叫温峤,他在武昌游玩的时候,见牛渚矶的水深度难测,又听附近居民说他们世世代代都传说这水下有许多怪物。于是,出于好奇心,温峤燃烧犀牛角照明去看水底。不一会儿,他隐约看到许多奇形怪状的水族怪物接连出现,甚至看到有穿赤衣、乘马车的人出现。当晚,温峤在梦中看到有人甚为厌恶地对他说:“我与先生人鬼不同路,先生为何要照我呢?”其后不久,不知是不是因为灵界作祟,有牙痛旧疾的温峤在拔牙后突然中风,不久便逝世了。
在离画眉村不远的吴家庄也曾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吴家庄有一年轻人特别喜好灵异之事,曾多次拜访姥爹,意图习得一招半点玄黄之术。姥爹见他生性浮躁,爱炫耀,便没有答应。
他并不气馁,依旧到处寻访高人。后来,不知他从哪里打听到牛角有神奇能力,点燃可以看见鬼灵,他异常兴奋,回到家便宰杀自家的水牛,取了牛角碾成粉末,晚上点燃了去村前村后偏僻的地方。
头天晚上他失望而归,第二天晚上便没有回来。
后来有人在乱坟岗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很多青黑色条状伤痕。吴家庄的老人说他是看到了鬼之后被鬼活活打死了。
我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问外公,为什么那些鬼要打死他呢?
外公说,其实很多鬼是不愿意让人看到的,如果你非得看见它,它就可能报复你。
我觉得外公说得有几分道理,这也可以解释晋朝那位名叫温峤的名士为何突然逝世。
牛角的后两种神奇能力我倒亲自见过。
有一次我在外公家住,村里一个大人抱着一个小孩来找外公求救。那小孩嘴里横叼着一根筷子,两眼翻白,身体如树上毛虫一撅一撅。外公叫那人弄来水牛角磨成的粉兑了水给那小孩喂下。很快那小孩恢复正常,下地就玩耍去了,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经历了什么风险。
而水牛角做成的小刀,我是在跟外公同龄的歪道士身上看到的。歪道士曾歪咧着嘴含糊不清地对我说:“这可是我用来吓鬼的!”他的嘴很漏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歪道士当初说的是“吓鬼”还是“杀鬼”。
不管是吓鬼还是杀鬼,牛角的能力都得以体现。
尤其是槐牛将一只角刺入弱郎大王的身体时,姥爹也相信牛角确实有一股与众不同的能力。
至于一向机灵狡猾的弱郎大王为什么没能躲开槐牛的攻击,姥爹认为这也许是因为槐牛给了弱郎大王一种错觉……认其为同类的错觉。槐牛的魂魄是百年前无数怨念凝聚而成的,而弱郎大王可以说是怨念大王。
只要看到它的人都必须死,这种怨念是世间其他怨念无法比拟的。
可槐牛的怨念经过一百年的淬炼,已经是今时不同往日。而弱郎大王显然没有发现这一点。因此,它忽略了槐牛。
当然,这只是姥爹个人的猜测。还有可能弱郎大王认为这条牛跟恰才爬上鼻尖的老鼠没有任何区别,弹指一挥间就可将它置于死地。
而罗步斋认为弱郎大王是故意让槐牛刺穿它的。它要让姥爹和罗步斋看到,它即使身体受到破坏,也不会丝毫影响它的实力。
罗步斋的猜测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接下来的一幕让罗步斋汗毛倒立。
可能是被牛角刺穿的剧烈疼痛感刺激了弱郎大王,它双拳紧握,扬起脖子朝天空的月亮竭力吸气。
这一吸,姥爹顿时感觉月亮变得灰暗了不少,而弱郎大王的脸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仿佛它能夺取月亮之光。
紧接着,弱郎大王将双拳张开,嘴巴张大,作一副嚎叫的模样,但没有嚎出任何声音。脸上的那条肉虫伤疤居然蠕动了几下,似乎要从它脸上爬下来。它手上的指甲如同迅速生长的蕨类植物,由蜷缩状渐渐伸展开来,最后变得又直又长!
槐牛的牛角插在弱郎大王的身体内拔不出来,槐牛便奋力地扭来扭去,意图将弱郎大王肚子里的肠子搅断。
弱郎大王无声地嚎叫了片刻,然后将手握成爪状,猛地朝牛的脖子扎去。
姥爹听到了“噗”的一声,是弱郎大王的指甲刺入肉体的声音。仅仅听到这个声音,姥爹就浑身一紧。他可以想象槐牛此刻要经受多大的痛苦。而这种剧烈的痛苦极有可能将它淬炼了百年的善念重新变成怨念,让它百年的功德毁于一旦。
“唔哞……”
槐牛发出痛苦的叫声。
它那一声叫唤,居然引起村里其他牛棚里正在吃草正在反刍正在睡觉的牛们接连不断地回应。
“哞……”
“哞哞……”
一时之间,村里的牛叫声此起彼伏。
姥爹看到弱郎大王的五根手指点在牛的脖子上,指甲没入肉中。那里正汩汩地流出新鲜血液,血腥味顿时混进了清醒潮湿的空气中。
弱郎大王将手指从槐牛的脖子上拿开,指甲上已经是鲜血淋漓。它脸上的肉虫疤痕颤抖起来,似乎急不可耐。弱郎大王将滴着血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牛血将那条肉虫疤痕覆盖。肉虫疤痕很快恢复了安静,不再蠕动。
槐牛的脖子上出现了五个血窟窿,鲜血涌了出来。
接着,一串串萤火虫一样的东西从那五个血窟窿中飞了出来。这些东西比萤火虫的光要稍稍亮一些,也大一些。这一刻,槐牛就如是一个牛皮做的笼子,里面尽是顽皮小孩抓来的萤火虫。牛皮笼子破了五个洞,原本禁锢在里面的萤火虫便纷纷涌出。
萤火虫飞出来后绕着槐牛不离去。
飞出来的萤火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周围的环境也明亮了一些。
弱郎大王看到这情景,居然呆了,举着血淋淋的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槐牛在几乎被萤火虫包围的时候,终于四只脚扑通一声跪下,牛角从弱郎大王的体内抽了出来。
还有萤火虫不断地从血窟窿里飞出来。
姥爹终于明白,那是槐牛体内的怨气,淬炼过的怨气。原来它们凝聚成了一个整体,现在被弱郎大王杀死寄托之身,于是再次像一盘沙一样离散。
在槐牛呼出最后一口气之后,那些萤火虫纷纷飞走了,散落在各个不知道的地方。
这些萤火虫似乎有种吸引目光的魔力,弱郎大王、姥爹和罗步斋的眼睛都无法离开它们,直到它们渐行渐远,渐渐消失。
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小米已经出现在他们之间了。
她手里拿着姥爹和她共同做成的聻丝儿网。
“嘿!”小米吆喝一声,将聻丝儿网朝弱郎大王扔去,其模样像足了船上的渔夫撒网捕鱼。
聻丝儿网从弱郎大王的头上落下,将它罩在其中。
小米将手里的聻丝儿一拉,那网口便在弱郎大王的脚下束住了口子。
弱郎大王这种级别的怪物自然不会像普通小鬼一样害怕聻丝儿,但它不知道这聻丝儿网到底是何物,双手一抓,发现这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网坚韧无比,不能轻易抓破。它这才意识到这种东西不可轻视。
小米狠力一拽手中的聻丝儿。弱郎大王身子朝后仰了仰,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