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小铃铛发出的声音不仅有摄人魂魄的效果,还有春雷惊醒万物的效果。不过惊醒的不是花花草草,不是冬眠动物,而是地下的死尸。
姥爹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荒坟地的变化。仿佛是雨后春笋,仿佛是幼儿生牙,荒坟地数处泥土拱起,下面有东西要破土而出。
但地表的泥土似乎要将这种背离自然法则的新生压制下去,泥土拱起又塌下,拱起又塌下,如同难产一般让人看着难受。这是阴与阳的对抗,这是死与生的对抗。自古以来,许多自然法则原本无法改变,可是人有七情六欲,有悲欢离合,有贪婪,有痴情,有执着,一定要将乾坤扭转,生死颠倒。或许是螳臂当车,或许是蚍蜉撼树,或许是大海捞针,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在千千万万个人的努力下,在千秋万代的绵延下,乾坤居然缓缓挪移,生死居然渐渐沟通。
沈玉林此时就是阴与阳,死与生之间的沟通者。他脸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身体颤抖不停,但他的手指堵住了铃铛口,不让铃铛再响。
泥土拱起又塌下数次之后,沈玉林将脚一跺,厉声喝道:“起!”
荒坟地下面似乎有一个与沈玉林对抗的神灵,而沈玉林这一脚似乎刚好跺在了荒坟地下神灵的痛处,泥土突然一松。地下是三四十多个死尸突然从地下坐起!
泥土将死尸的原本面目遮盖,看起来就如泥人一般。头发上,脸上,肩膀上,到处都是泥巴。
洪喜得吓得一哆嗦,急忙离开自己的方位,躲在罗步斋身后。就连竹溜子都吱吱乱叫,蹿到姥爹的脚下。
沈玉林神色稍稍缓和,又甩了一下铃铛。
叮……
死尸仿佛能听到铃铛声,铃铛声响过之后,它们纷纷扒开堆压在身上的泥土,然后缓缓爬了起来,站在原地不动,似乎在等待沈玉林的下一个指令。三四十具尸体站在荒坟地里,顿时让这里变成了从未见过的尸体林!
姥爹担心尸气袭人,悄悄将毛壳香囊拿出。
虽然沈玉林能让尸体站立起来的本事已经让姥爹他们惊讶了,但是尸体光能站立起来还不行,安葬它们的地点离这里还有三四里路呢。沈玉林施展站立功之后,接下来要施展他的行走功了。
他将铃铛握在左手,右手又伸到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节软鞭来。软鞭手柄只有两三寸长,鞭子缠绕在手柄上,如有地瓜大小。鞭子拆开之后大概有三米多长,他将鞭子一甩,便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仿佛抽打在什么东西上,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抽到,是软鞭自己扭曲相撞发出的声音。这种抽空的方法需要一点技巧,需要快速抽出,在软鞭没有完全伸开的时候又快速收回,这样才能发出响亮的抽空声。
这软鞭既不像兵器中可以伤人的鞭,又不像农人赶牛羊用的鞭。
抽完之后,沈玉林口头唱起词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那些死尸呆呆站立,偶尔有风吹过,死尸摇摇晃晃,如不倒翁一般将倒未倒,仿佛在聆听沈玉林的话。
唱完之后,他又将鞭子一甩,再次发出响亮的“啪”的一声。
摇摇晃晃的死尸立即不再摇晃,如同有了力气一般,居然迈开脚步超前走了起来!
罗步斋见走的方向不对,忙在一旁挥手吆喝道:“沈玉林,走这边!走这边!新坟地在这边呢!”
死尸中居然有几个转头来看罗步斋,显然听到他的吆喝声了。
罗步斋吓得急忙噤了声,生怕死尸朝他这边奔过来。
沈玉林听到了罗步斋的声音,喝道:“人生多弯路,不要总直走!直走易伤人,伤人又伤己。手指虽然直,三节易弯曲。骨骼虽然直,也有含腰时!”然后,他又将手中铃铛一甩,发出“叮”的声音。
死尸们艰难地移动脚步,换了方向。这便是他说的拐弯功了。
洪喜得见了转头的死尸,一把抓住罗步斋的胳膊,战抖道:“完了,完了,她看到我了!她看到我了!”
罗步斋狐疑道:“谁看到你了?”
洪喜得道:“刚才转头朝我们这边看的死尸中,有一个我认识!那晚她从戏台上下来,带我到她的帐篷里,然后我们发生了那种事情……她那晚叫我天天晚上陪着她,我一时冲动答应了她。马秀才同我来的那次,我没有发现她,没想到今晚又碰到了!”
罗步斋被他说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问道:“你确定是她吗?”
洪喜得小鸡啄米一般地点头道:“就是她!就是她!我记得她穿的衣服样式,记得她的脸!她刚才看到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罗步斋安慰道:“不要怕,它们现在不都是被赶尸大王的徒弟控制着吗?待会儿就回到土里去了。”
洪喜得还是哆哆嗦嗦。
幸好洪家段的地势平坦,从荒坟地到目的地之间没有桥,也没有坡,此后死尸们被沈玉林一路顺畅地带到了新坟地。这一路上,既没有碰到什么人,也没有碰到在外流窜的猫狗。
假若有哪个走夜路的人碰到这一群尸体,必定会吓破胆,哭爹喊娘。
新坟地的坑之前就被罗步斋带人挖好。每个坑两边都堆着新土。
沈玉林驱使死尸们各自在坑前停止。
就在他即将让死尸们走进坑中之时,一个死尸不受控制地从死尸群中奔了出来,朝罗步斋冲了过去。
罗步斋吓得转身就跑。躲在他身后的洪喜得也一边逃跑一边哇哇地叫。
罗步斋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发现那个死尸追的不是他,而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洪喜得。罗步斋再仔细一看,那个死尸就是恰才吓到洪喜得的那个女尸。看来女尸对洪喜得仍然耿耿于怀。
沈玉林忙朝洪喜得喊道:“快到我这边来!朝坑里跳!”
洪喜得慌忙哭爹叫娘地从远处折返,一狠心,钻进了死尸群里,跑到沈玉林的身边。
沈玉林提醒道:“快跳到坑里去!”
洪喜得连忙一跃而下。
他身后的女尸跟着一跃而下。
沈玉林喊道:“快爬出来!”
洪喜得慌忙如落水的狗一般朝上面爬,连蹬带踢从坑里出来了。
他身后的女尸也想爬出,可是毕竟身体较为僵硬,手脚不便,如瓮中之鳖,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了。
沈玉林喊道:“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的哪里去。乾为父,坤为母,母胎出生又归母!尘土定,乾坤清,黄泉路上莫回顾!”末了他又将手一甩。
铃铛声响起。死尸们纷纷迈向坑中,失足落入。
落入坑中的死尸们并没有安宁,又纷纷如刚才的女尸一样要往坑外爬。
沈玉林叹息一声,说道:“能生的,又有几个愿意死?即使是我的赶尸术再厉害,也无法扭转它们对生的渴望啊!”
在坑中挣扎的死尸没有一个能爬出来,都是刚爬起来一点点,复而滑落回坑。其场面凄惨又可怖。
远处有乌鸦的叫声哇哇哇地响起。
沈玉林朝姥爹他们招手,轻声道:“一起来掩土吧!盖上土之后,它们就安分了。只要有一点生的希望,它们就会不停地爬。可是爬出来它们也生存不下去啊!”
几人急忙来到坑边将新土填入。洪喜得先去了刚才追赶他的女尸的坑边,将那个做过露水鸳鸯的女尸先掩埋。
沈玉林帮忙填了一些土之后,浑身一软,躺倒在新坟地里,差点被坑里还在往上爬的尸体拉下去。
姥爹连忙上前扶起他,发现他的口鼻里流出了黑色的血。
沈玉林喉结滚动,艰难说道:“我还从来没有一次驱使过这么多死尸……”
☆、第八十五章 赶尸人4
沈玉林是被姥爹几个人抬着回画眉村的。之后将近一个月,他一直躺在床上,两眼周围乌黑深陷,好像两颗烂桃子,嘴巴又黑又干,好像被晒死的蚯蚓一般,不过蚯蚓没有他的嘴唇那么大那么厚。
在那一个月里,姥爹夜不能眠,担心弱郎大王突然出现。弱郎大王的实力姥爹不是没有见识过,哪怕现在除了自己和罗步斋,还多了一个泽盛,姥爹仍然觉得没有任何胜算。姥爹唯一的期盼就是沈玉林早点好起来。他那晚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姥爹心服口服,所以对他的期待也多了一些。
给沈玉林送茶送水的时候,沈玉林勉强开口说了,虽然他没有突破“三赶三不赶”,但是来画眉村之前,师父教了他一些驱赶僵尸的秘诀。
泽盛那晚没有去荒坟地,但是听洪喜得说了沈玉林赶尸的场面。
泽盛不相信,于是在沈玉林被抬回来的那天晚上就偷偷来到沈玉林的窗外,用捕梦网捕获了沈玉林之前的记忆,从中找到了赶尸大王带着他去赶尸的记忆。
然后,泽盛消失了二十多天。
二十多天之后,泽盛突然出现。他告诉姥爹,他不但捕获了沈玉林的记忆,还根据沈玉林来画眉村的路程记忆去了一趟湘西,找到了赶尸大王,还捕获了赶尸大王的记忆。
通过赶尸大王和沈玉林两个人的梦境,泽盛认定沈玉林不但会赶尸,还确实是湘西赶尸大王的徒弟。不过,泽盛还告诉姥爹一个意外的消息……沈玉林其实是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人,他现在的丑态,是他拜师之后赶尸大王给他做的假面具做掩饰用的。因为赶尸人选徒弟都是选越丑的越好,赶尸大王为了掩人耳目,便给沈玉林做了一个几乎跟人皮没有区别的丑陋面具。
姥爹不解,问道:“掩人耳目干什么?虽然有选丑徒弟的惯例,但他是出了名的赶尸大王,想选谁就选谁,谁能干涉呢?”
泽盛嘴角一歪,坏笑道:“因为沈玉林是赶尸大王的亲儿子。”
姥爹道:“据说赶尸人是天下命最苦的人,克死父母,克死兄弟姐妹,克死妻儿的人才可以做赶尸人,哪怕是鬼魂都不敢在他身边放肆,一辈子就一个人孤独终老,如果没有师父或者徒弟的话,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加上长得丑,媳妇更是难找。所以赶尸人都是孤家寡人的,这赶尸大王难道例外?”
泽盛道:“因为这个亲儿子的来历不是那么光明正大。”
“你别卖关子了,说清楚一点。”姥爹催促道。
“这个沈玉林是赶尸大王赶尸在外面借宿时跟一个客店老板娘生下的。”泽盛说道。
接着,泽盛将从沈玉林和赶尸大王的梦境里偷出的记忆给姥爹说了出来。
原来赶尸大王在赶尸的时候经常路过一个老旧客店,并常在那里休息夜宿。客店里有个肥墩墩的老板,还有个漂亮的老板娘。从沈玉林的记忆里可以看到,他的亲生母亲,也就是那个客店老板娘长得非常好看,身姿窈窕,顾盼生情。
赶尸大王一来二去,渐渐喜欢上了客店的老板娘。可是他自己长得丑,又是个赶尸的匠人,自惭形秽,不敢打扰老板娘。
可是一天晚上,赶尸大王赶着尸体来到这个客店后,发现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在。
他照常将尸体藏在门后,然后和衣而睡。
老板娘的店本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这样才有客人愿意在这里住。可是那晚赶尸大王发现店里除了他和他带来的尸体之外,再没有其他住客。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
赶尸大王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突然,赶尸大王听到了女人的哼哼声,痛苦又痛快,难受又难舍。
赶尸大王慌忙爬起来,以为遇了孤魂野鬼,或者狐精妖怪。在赶尸的过程中,诡异的事情不少发生。赶尸大王常常遇见。有些鬼灵精怪会附身在尸体上,吓人取乐,或者带走尸体。
他爬起来检查了一下他带来的尸体,尸体都闭目低头,一动不动,没有异常现象。
他又朝窗外看了看,也没听到奇怪的脚步声,没看到奇怪的影子。
为了一探究竟,他掩好客房的门,走到了客店的大厅里。
那个哼哼声还在,听得他心里痒痒,跟着那个声音痛苦,跟着那个声音难受,然而又痛苦,又难舍,生怕那个声音突然就消失了。
顺着那个声音走去,他走到了老板娘的房门前。
那个声音就是从老板娘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客店是木板结构,木板之间衔接并不紧密,常常有缝隙。于是,赶尸大王将眼睛凑到门缝里去看。只见老板娘身上盖了一个薄薄的被子,手和脚都露在外面。老板娘的手和脚非常光洁,光洁得夜间看起来表面仿佛有一层光晕。老板娘手抓在床头,脚在床尾如上了岸的鲤鱼一样摆动挣扎。
赶尸大王虽然常年寂寞一人,但他不是傻子。他不但在寂寞的赶尸夜晚经过小村小镇的时候听到过男女交合时发出的古怪声音,还曾看到过荒郊野外僵尸交合。因此,当他听到哼哼声的时候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看到老板娘在床榻上伸脖子咬嘴唇的时候立刻明白她在做什么。
可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老板娘屋里藏了一个男人,老板娘趁老板不在,偷偷跟其他男人幽会。
可是当将眼睛从门缝移开,移到另一个缝隙前的时候,他发现刚才被木板挡住视线的地方并没有臆想中的男人。床榻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
这就超出了赶尸大王力所能及的想象范围。
她这是在干什么?赶尸大王一头茫然。
难道是看不见的鬼在作祟?难道鬼趁男主人不在,迷惑了老板娘,让她在睡梦中被侮辱?
赶尸大王只想到了这个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于是,他一脚将老板娘的房门踹开,将手中的铃铛一甩,发出摄人魂魄的铃铛声,声如洪雷喊道:“哪方妖孽,敢在这里作祟害人!”他自持是克死父母,克死兄弟姐妹,克死妻儿的天煞孤星命,神鬼都怕,所以毫无惧意,大义凛然!
老板娘被突然闯入又胡乱大喊的赶尸大王吓了一跳,急忙缩成一团,抱住那条显然太小太薄的被子,惊得如同一只小老鼠。
赶尸大王靠到床边,将老板娘挡在身后,以为看不见的鬼魂还在屋里没走。
未料鬼魂没做任何反应,身后的老板娘却说话了。
“你怎么不做一声就冲进来了?”声音怯怯的,如断弦后的颤音。
赶尸大王见老板娘不谢谢他,反而怪他,着急地回过身来解释道:“我刚才听到你发出奇怪的声音,又见你屋里没有其他人,以为你是被鬼压了床,所以冲进来帮你驱鬼啊!”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老板娘洁白滑腻的身上,情不自禁地干咽了一口,接着浑身微微颤栗,仿佛比老板娘还要害怕。
“没有鬼呢……”老板娘的声音细得如蚊子一般,仿佛伸手在她嘴巴一拍,就能将那声音拍出一个蚊子的印记来。这里的蚊子非常单薄,只要拍在手里,就捡不起蚊子的尸体,只能看到手掌里一个淡淡的蚊子印,仿佛蚊子只有一个魂儿,没有身体似的。
“没有鬼?那你刚才叫唤什么?”赶尸大王忍不住将泄漏的春光看了个够。
在赶尸大王的梦境里,老板娘房间其他的摆设都已经模糊了,只有老板娘身体最为清晰,她的头发如水草一般柔和,她的肩膀消瘦锁骨明显,她的手臂如刚出水的小藕,她的胸部如垂在枝头熟透的桃子,还有她的小腹,她的长腿,她的脚趾……
泽盛在窥看此时的梦境时,仿佛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沉迷其中,几乎忘记了时间。虽然梦境的碎片很快就消失了,但他如同看了一个时辰一般感到畅快而又疲倦。
回过神来的他又慌忙捕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