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姥爹已经接近五十岁了。
赫连天道:“只要是真心,年龄差再多也无妨。”
姥爹苦笑道:“一生错过一个人一次就是一生的遗憾了。我一生已经错过她三次,哪里还敢期待?我原来有个朋友,他是大云山的道长。他曾错过一个人无数次,然后跟我说,你要在这一生里等待她的再次到来,就像两个人在一段路上走散之后,要有一个人守候在原路上等另一个人回来。他认为他错过那个人,是因为两个人都在投胎转世中,就如两个人都离开了原路,所以频频错过。可是你看看,我在我这条原路上等候已经够久了吧?还不是照样错过?这或许就是命吧。”
赫连天道:“通晓命理的你居然认命了?”
姥爹看了看前方,前方是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田埂。水田不是规则的,有大有小,有高有低。如果能够俯视水田的话,就能看到仿佛是树叶脉络一样的田埂。姥爹指着田埂说道:“命就是这七弯八拐的田埂小路。通晓命理,只是知道每条田埂的宽窄,知道每条田埂通向哪里而已。你并不能改变它的形状和走向,所以,你只能顺着这些田埂走过去。如果你说的认命是这个意思,那我确实认命了。”
赫连天道:“我曾有过你这种感觉。当年我寻找徐阿尼而不得的时候,也认过命。我以为我这辈子不能再跟她相遇了。那时候委托泽盛去寻找,其实也没有抱多大希望,我也想过他是不是只是利用我,而没有真正去找她。但我还是要这么做。只要多一点希望,我就不会放弃。就像走在这田埂上一样,知道或许前面没有方向,但还是尽可能往觉得可能有奇迹的方向走。没想到,她原来一直在我身边。就连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她其实都在我附近。现在小米的魂魄还在白先生那里,就像当初徐阿尼在我周围一样。但愿最后你能像我一样有个好的结局。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你认命了,但是只要还保留最后一线希望,最终你或许会发现,命不是你认为那样的。”
“你认命了,但命不一定是你认为那样的?”
赫连天点头道:“是啊。马秀才,你想想我们认识的所有人。泽盛以为自己是帝王命,一心培养阴兵,结果是黄粱一梦,流落到海外。子非原只是为了陪伴子鱼,甘愿加入五百童男,漂泊东海之上,结果偶遇仙长,意外获得长生。徐福苦心经营,到处寻觅,最后因为寻不到长生不老之药,只好躲在日本岛,不敢回来。再说那坐贾,以为拥有一切别人期待的东西就能让心上人幸福,结果获得之后,那个为之努力的人却不在了。”
姥爹默默点头。
“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命而奔波劳累,而花尽心思,以为自己可以踏上自己期待的那条路。可是结果往往都走上了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确实如此。”姥爹说道。
赫连天道:“既然这样,何必执着于命?何必死盯着命?何必认命?”
姥爹问道:“这么说来,命不命的,都是子乌虚有。那么,你到底是劝我保留一线希望,还是不要抱有任何希望?”
赫连天道:“看来你还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对以后有预期,不要期待你七十多岁了,小米再次来到你身边;但你也不要自暴自弃,完全放弃与小米重逢的机会。你要保留一线希望,又不对这一线希望作任何期待。”
姥爹仔细品味赫连天的话。
赫连天又说道:“保留一线希望,才不会绝望。不作任何期待,才不会痛苦。”
姥爹长叹一声。
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白先生又在远处出现了。它站在村前的那条大道上,一蓝一黄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姥爹和赫连天。
姥爹问赫连天道:“赫连兄,你说,它为什么不让我捉到它,却又常常远远看着我们?”
赫连天看了看远处的白先生,说道:“我想这也是小米的意思吧。白先生只受小米的控制。”
“小米的意思?”
“是啊。”
姥爹问道:“如果小米的魂魄在白先生的体内能用意念操控白先生动作的话,她应该会让白先生回到家里来才对啊。”
赫连天道:“我想,白先生吸走的应该只是小米的魂。人死之时,七魄先散,然后才是三魂。那天虽然白先生吸走了殃气,但是殃气里很可能只有小米的魂。当然了,之前我还不太确定。但是这些日子看到白先生的性情变化,我想小米善良的魂在白先生体内起作用了。魂太善良,她怕你眷恋她而任由赵闲云病亡,所以离开你;她又太挂念你,所以离开却不离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花姐19
赫连天熟知猫鬼性情,他看猫鬼,就如历经沧桑的老人看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小孩子一般。
姥爹经过赫连天点拨,终于明白了小米的魂的心思。小米是怕妨碍他移花接木,迎娶花姐尚若然。
几天之后,赫连天离开了画眉村。
赫连天一走,姥爹便开始给赵闲云准备后事了。
那是赫连天走后的第二天早晨。姥爹坐在堂屋里,对余游洋和子非说道:“我昨晚掐算了一下,赵闲云的时日不多了。我们要尽早做准备,把坟地找好,双金洞挖好,棺材买好,白纸备好,其他需要的东西都要备下,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那时候年幼的外公也正在堂屋里玩耍,听到父亲说要给母亲准备后事了,吓得愣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他父亲。
姥爹的话似乎在子非的意料之中。他没有多大反应,淡淡说道:“是应该准备了。只是不要让她知道我们在准备这些事,不然她心里会不好受的。”
余游洋目瞪口呆,她怕赵闲云听到她的话,又对姥爹非常生气,情急道:“你这是要放弃救赵姐的命了吗?她还没死呢,你就开始准备后事?”
不等姥爹解释,余游洋就冲出了堂屋,跑到外面去了。
年幼的外公觉得堂屋里的气氛很可怕,于是追着余游洋出去了。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赵闲云的葬礼就开始举行了。
余游洋和尚且年幼的外公没有看到赵闲云是如何去世的,就发现堂屋里多了一口漆黑的棺材。
姥爹和子非不让他们打开棺材来看,说赵闲云去世时模样可怖,免得看了做噩梦。
余游洋虽然觉得姥爹的做法和说法很怪异,但没有罗步斋在她旁边,她也没有人可以求帮忙。
外公就更不敢反抗了。他从小到大就不敢忤逆父亲的意思。
不等赵闲云的葬礼结束,子非就离开了画眉村。
子非离开画眉村之后,姥爹才叫人带信去赵闲云的娘家。
赵云鹤听到女儿去世的消息,立即昏厥在地,几天起不了床,无法来画眉村,于是派了一个下人来了画眉村,代替他给赵闲云送葬。
出葬的前一天,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灵堂。这个人引起了众多人的注意。
这个人非常矮,几乎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那么高。但他双眼特别有神,步伐矫健,走路简直是一蹦一蹦的,像个跳跃的木头桩。他的脸泛着红光,见人就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似乎跟每一个人都很熟,就差要打招呼喊出对方的名字了。但是没有人认识他。
姥爹也不认识他。但是既然来到这里,就是客人,姥爹和本村的人不能赶他走。
有人认为那个人可能是跟着别的村的人一起来到这里“看老”的。
“看老”是这个地方的一种习俗。某个村里的人去世了,附近村的人都会组织起来,小村子派十多人,大村庄拍二三十人,一批一批地去亡者家里“看老”。“看老”的人不用送礼,只需每人凑极少的钱,买一点鞭炮或者响雷,就可以去亡者家里表示慰问。到了亡者家门前,“看老”的人点燃鞭炮或者响雷,然后两个两个地去灵堂跪拜,磕三个头。
死者为大。“看老”的人无论年龄多少,到了灵堂都要下跪,都要磕头。
亡者的家属会在棺材旁边摆一个草铺子,“看老”的人每磕一个头,亡者的家属便回一个礼。
“看老”的人放完炮,磕完头,出门的时候便会收到一包烟。这是亡者家属对前来“看老”的人所表示的感谢。毕竟人家看得起才会来。
“看老”的人不但有烟收,还可以在这里吃一餐饭。当然了,饭一般很简单,不会像招待其他客人那样丰盛。
这种习俗可能是因为各个村庄之间多多少少有些亲缘关系,这个村的姑娘嫁到了那个村,那个村的小伙子是这个村的姑爷。毕竟那个年代的人生活范围不大,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两三个村的范围。
即使到了我读小学的时候,我周围都有好多老人从来没有去过县城,甚至没有去过镇上。
当然,等我长大后,这种偏安一偶的人越来越少了。与此同时,“看老”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但在姥爹那个时候,“看老”是非常普遍的,甚至是必须的。如果某个村的某个人去世了,附近有哪个村没有派人去“看老”,那必定是两个村庄之间闹过矛盾,老死不相往来。
姥爹在这方圆百里是有名声的,也从来没有跟人闹过什么不可开交的矛盾,所以很多人来画眉村“看老”。
“看老”的人一批紧接着一批,鞭炮的声响不断,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因此,姥爹不知道这个只有正常人一半高的人到底是跟着哪个村的人来这里的。
“看老”的人跪拜之后,一般都会坐在地坪里等着吃饭。
办丧事的时候,地坪里都要搭棚。棚子入口的四周会绑上松树枝。“看老”的人大多坐在棚子里,在等吃饭的时候听一听灵堂里的道士念经或者唱哀歌。有的人喜欢听哀歌,就像有的人喜欢听戏一样,甚至会跟着道士唱一唱。
当时道士正在唱《过仙山》:“送罢一台又一台,亡人关过刀光山,刀光山来不是山,神难走来鬼难翻;送罢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火焰山,火焰山来不是山,热浪滚滚扇子扇;送了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花钱山,孝子多烧钱和纸,超度亡人上西天;送了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扁人山,谁个进山都要钱,阴阳二人真难辩;送了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饿狗山,恶狗出来要馍吃,打狗饼子得过心;送了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棋盘山,棋盘山来是好山,一条大路通西天;送了一山又一山,亡人送到宝钱山,宝钱山上把宝用,有钱好过狼虎山,行善亡人过得去,行恶亡人难过关。”
那个矮人坐在长凳上听到道士唱到这里,笑道:“这可不是骗人的话吗?明明说的是死后也要钱财打通关系,哪里还有行善亡人过得去,行恶亡人难过关的道理?世人大多是欺善怕恶,人间阴间莫不如此。”
一同坐在地坪里听哀歌的人连忙制止他,说道:“莫要乱说话,这哀歌嘛,当然是唱一唱哄哄活着的人的,当不得真。当你在亡者的灵前这么说,会让亡者家里人不高兴的。”
那个矮人不屑道:“我讲的是实话。别人高兴不高兴,不过是愿意骗自己还是不愿意骗自己的差别而已,跟我说什么话没有多少关联。”
制止他的那个人不高兴道:“你怎么就知道人死后不是哀歌里唱的那样呢?你又没死过!”
那个矮人笑道:“人家死没死还不一定呢,她都不一定过仙山。”
制止他的那个人撇嘴道:“你这话就更离谱了。谁没死就办葬礼?”
那个矮人从长凳上跳了下来,说道:“死没死,我去敲一敲那个棺材就知道了。”然后,他果真朝灵堂里走去,朝那口漆黑的棺材走去。
姥爹见那个矮人朝赵闲云的棺材走来,忙拦住他,问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个矮人挤眉弄眼道:“马秀才,我跟棺材里的人说说话。”
姥爹回答道:“如今阴阳两隔,怎么说话?”
矮人道:“我自有办法!”
这时,余游洋也凑了过来,她听那个矮人说可以跟亡者说话,急忙扯开姥爹,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她看出姥爹这么着急操办赵闲云的丧事肯定有猫腻,于是想借别人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能说出来。”矮人卖关子道。
姥爹不愿让他靠近赵闲云的棺材,于是说道:“既然说不出来,那肯定是办不到。”
可是余游洋不听姥爹的话,她将姥爹拦开,对那个矮人说道:“既然这样,那麻烦您来这边看一看。”
姥爹无奈,只要任由余游洋。
那个矮人移步往前,走到了赵闲云的棺材旁,然后踩上了一把椅子,伸出手来,在赵闲云的棺材上叩了叩。他叩得不轻不重,不紧不慢,仿佛是要叩开一个熟悉的朋友的家门。
姥爹注意到那个矮人的手非常粗糙,指甲有银元那么厚。
在那个矮人叩棺材的时候,姥爹恍惚间有种听到敲门的感觉。姥爹紧盯着那黝黑发亮的棺材,居然真的担心那块木板突然从里面打开来,就像打开一扇门一样。
叩完棺材,那个矮人又将耳朵贴到棺材上去,仿佛一个登门拜访却遇上闭门羹的人想要偷听屋里的动静,证实屋里到底是不是有人一样。
听了一会儿,那个矮人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来。
余游洋急忙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那个矮人却保持神秘的笑容,点了点头,回到地坪里去了。
余游洋不甘心,她紧跟其后,也走到了地坪里。
可是走到地坪里之后,余游洋没有看到那个矮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花姐20
倒是竹溜子一下子从她脚底下蹿了出去,一溜烟跑到棚子外面去了。
余游洋猜测竹溜子是追那个矮人去了。
在这段日子里,竹溜子很少出来,它常常躲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即使姥爹点了烟,它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
似乎它也非常悲伤,没有心情吸烟了。
姥爹见它不常出现,也不去找它。
倒是余游洋心里放不下,常常屋里屋外找个遍,有时候能找到它,有时候找不到它。找不到的时候,她就会在姥爹面前抱怨,责怪姥爹不去找它回来。责怪之后,她又于心不忍,毕竟最伤心的人还是姥爹。
余游洋知道竹溜子的直觉非常灵敏,它去追那个矮人必定有它的道理。于是,她紧跟着竹溜子后面追了过去。
此时家里正缺人手,她本是走不开的,但是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从棚子的入口跑出去的时候,脑袋碰在了挂在门口的松树枝上。松树枝上有很多松针。松针扎了她的额头。
她原本已经忙得晕头转向,脑袋有些蒙。刚才阻拦姥爹,让那个矮人去叩棺材,她也是在意识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做出来的,像做梦一样。如果清醒的话,她知道姥爹是不会对赵闲云怎样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会是为了赵闲云好,她绝对不会怀疑这一点。
松针一扎,她打了一个寒战,顿时感觉脑子变得清醒了不少。
她精神一振,急忙朝着竹溜子消失的方向跑去。
果然,没跑多远她就看到了那个矮人的背影。他刚刚走到池塘那里,然后顺着大道往老河方向走去。竹溜子跟在他后面不远。
这个时候已经是垂暮,过了黄昏但还算不上是夜晚,天色已经有些暗了。远处的房屋和山都看不太清又没有失去轮廓。月亮已经斜挂,发出不甚明亮的光。那个矮人身后留下一个淡又不淡、深又不深的影子,仿佛是地上湿了一块。
我小时候在外公家经历过无数个这样的垂暮,对垂暮时分的画眉村景色记忆尤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