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都默默点头。
姥爹叹道:“要不是子非来到这里,我们都不知道弱郎大王原来是这种来历。诚如赫连兄所说,人无完人,原来我今生尽力为善,而我的魄却在作恶。如果早知道弱郎大王是我的魄转世,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对付他了。没有完全的善,没有完全的恶。确实两者相依相靠,如阴阳两极。难怪他对我穷追不舍,生生世世与我为敌!”
罗步斋问赫连天道:“你说不要杀死弱郎大王,只要将它压制,那怎么压制呢?”
赫连天道:“我倒有一法可以试试,但不确定能否起到作用。”
“说说看。”姥爹说道。
于是,赫连天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来。
众人讨论一番,虽然不知道后果如何,但觉得可以试试。
由于大家决定第二天去那山上将弱郎大王引到画眉村来,姥爹便邀请李晓成跟大家一起住在马家老宅。李晓成欣然答应。
晚饭时,余游洋搬出大团桌来,众人一起吃饭说话,好不热闹,一时间竟然不像是要对付什么难事,而是聚在一起庆祝。
那是这么多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聚在一起。相聚有时,分别亦有时。然而真实生活是聚少离多,此乃世间常情,无法改变。
姥爹后来每次在外公面前讲起这次聚会的时候忍不住两眼放出光芒。
画眉村的人见姥爹家这么热闹,还以为姥爹家有什么喜事。
晚餐完毕之后,大家又聊到很晚,各自说着各自遇见的奇闻异事。直到月上树梢,蝈蝈鸣叫,他们才各自回房休息,准备第二天对付弱郎大王。
姥爹回房之后睡不踏实,去赵闲云的房间看了看,见她睡得很香,便没打扰。绕着马家老宅走了一圈,仿佛是脚步无意识的指引,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子非的房门前。
☆、第二百四十五章 花姐10
姥爹还没敲门,房内就有声音响起:“师父,进来吧。”
姥爹推门而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都说了让你叫我做马先生。”
子非正在闭目打坐,两只脚都盘到了椅子上。他睁开眼睛,将脚放了下来,微笑道:“你就是我师父,转世也是我师父,叫马先生叫不习惯,你就让我还是叫你做师父吧。”
姥爹无奈点点头。
“白天你不让我在小米面前说‘移花接木’之事,我就料到你晚上会来找我的。我对师父的性格还算熟悉吧?”子非说道。
“嗯。我是不想当着她的面说。你说的移花接木,就是让花姐替换赵闲云的意思吧?如果让花姐替代赵闲云的位置,那么赵闲云怎么办?小米怎么办?虽然我知道即使不移花接木,我跟小米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是就我来说,宁可这个位置空缺,我也不愿让小米看到别人来占据这个位置。”
子非打断姥爹的话,闭着眼睛点头道:“我懂。我懂。”
姥爹见子非略微激动,停止了说话,看了他半天,然后轻声问道:“子非,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子非痛苦地抬起头,看着姥爹。煤油灯在姥爹和他之间,两个人的背影被无限放大地映在各自背后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巨型恶魔。
姥爹继续说道:“我跟小米,我跟子鱼,都是年龄悬殊。小米虽然对我有感情,可是我们俩从来都是可望不可即。你近在她的身边,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跟着我。你是不是恨过她?是不是恨过我?”
子非摇摇头。
“师父,我曾经跟小米说过,我为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自愿的,都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喜欢她,我想得到她,我才做那些事情。她选不选择我,不应该因为我做了什么事情而改变。她应该坚持她的初心,就像我坚持我的初心一样。我想,她为师父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她自愿的。她或许性格跟我不太一样,所以有时候做的事情会让人意外,也有时候她做的事情会让你感动。那都是因为她喜欢你,她想跟你在一起。”
姥爹想起小米杀死耍猴戏的人,杀死水猴时暴戾的样子。姥爹也想起小米默默地剪纸人,纸人跟随他到抚顺的情景。在她暴戾的时候,姥爹确实非常意外,无所适从。在她剪纸人驱使纸人的时候,姥爹又觉得无比温暖,无比感动。
姥爹没想到子非不但熟悉他的性格,知道他晚上会来这里,还熟悉小米的性格,知道她时而激烈时而温柔。
能有这样的徒弟,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姥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听着子非说的话。
子非说道:“师父,你也是一样。你以你觉得好的方式对待小米,虽然有许多不如意,但你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因此,我喜欢她,她喜欢你,你喜欢她,都是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最终结果怎样,要看各自的内心。任何以强迫或者扭曲的方式来获得爱的人才该招人恨。师父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不恨你,我也不能恨你。”
姥爹听了子非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想起小米在保定时跟他说起过徐阿尼和赫连天的事情。小米问过徐阿尼,她既然懂得勾引男人的蛊术,为什么不用蛊术来让赫连天离不开她。徐阿尼回答说:“自己真正爱的人,必定希望对方是出自内心的喜欢自己,绝不希望掺杂任何其他因素。”
由此看来,子非跟徐阿尼的想法如出一辙。
其实这并不是子非与徐阿尼的相同之处。
这是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那些痴情人共有的想法。
“师父,这些不能影响我对你的敬佩和崇拜之情。你依然是我的师父,我永远是你的徒弟。”子非诚恳地说道。
姥爹长叹一声,说道:“要是我对小米没有任何情愫,那就好了。”
子非摇头道:“师父,你这么说就错了。如果你对她没有任何情愫,她会悲伤难过的。哪怕她因此退而求其次选择我,我也会为她而难过,我也会期待你对她好,让她高兴,让她开心。”
“如果这次非得移花接木,小米还是会伤心的。”
子非道:“师父切莫因为眼前的事情而这么想。就算你和小米可望不可即,就算这会让小米伤心,那也比你不给她任何情愫要好。如果无法跟心爱的人在一起,那只是心伤而已。如果心爱的人不喜欢你,那会让人心死。心伤心死,师父你说哪个好一点?”
姥爹扯出一丝笑意,说道:“子非啊,你比我看得透。”
“师父,我看得透,一是因为我活了这么多年,见了这么多事;二是因为小米没有选择我。我在局外,所以看得清楚看得透。如果我身陷其中,恐怕也看不清楚看不透。”
姥爹点头。
子非将煤油灯的灯芯拨了拨,屋里亮了一些,似乎空间也开阔了一些。
“除了移花接木,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姥爹看着那灯芯上的火焰问道。
“就我所知,没有其他办法。”
“非得娶花姐不成?”姥爹问道。
“移花接木,即是用花姐命接赵闲云之木命。如此,花赖以开,木赖以活。不娶她如何接命?非娶她不可。”
“可是赵闲云还没有……如果我现在娶她的话,那就是小房了。不但不知小米怎么想,估计花姐她也不会答应吧?”
“不能当小房。既然是移花接木,就要按照移花接木的规矩。如果是当小房,那就不是移花接木了,木还在,花未接,那就没有作用了。接就要接替师母的位置。”
“那赵闲云怎么办?”
子非道:“必须在师母活着的时候进行,不然师母成了枯木,花纵然接上,也为时已晚。花也会枯死。我们只能劝说师母接受。”
“倘若花姐替代了赵闲云的位置,那赵闲云在这个家里算什么?”
“师母只能离开这里,对外宣称她已经病故。”
姥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很为难……我会帮你照顾好师母的。”子非也不忍心地说道。
姥爹抬起手朝子非摆了摆,说道:“不必多说了。我再想想。”
“我看师母面色极差,今天我们说话的时候她都能睡着,恐怕时间紧迫……”
姥爹道:“我再想想吧……”
子非见姥爹不做决定,便说道:“嗯,师父再考虑几日。今晚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对付弱郎大王呢。”
姥爹勉强提了提精神,说道:“对了。说到明天对付弱郎大王的事情,我想问问你,你觉得赫连天说的那个方法可靠吗?”
子非道:“我觉得可以一试吧。师父你当年就是用这种方法将寺庙里的弱郎引入河中的,说明这种方法可行。这次我们将他引到画眉村的池塘边来,只要能将他弄进池塘里,应该能将它制服。”
“那就试试吧。”姥爹说道。
说完,姥爹从子非的房间出来,子非送姥爹到门口。
“师父……”子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姥爹转身,问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尽管说。”
“其实今晚你问我恨不恨你的话,两千年前的某一个夜晚,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子非说道。
“哦?”姥爹惊讶不已。
“那时候我说我恨你。”
姥爹愣住了。
“所以……你临死之前封存那一世的记忆,我想更多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吧。今晚你说要是你对子鱼没有任何情愫就好了,我才猜想你封存记忆就是为了不再挂念子鱼,也不让子鱼挂念你。”
姥爹淡然一笑,说道:“是啊,也许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这并没能阻止你们互相牵挂。我上一次见到你,是跟着小米的纸人找过去的。她对你无意识的牵挂都如此强烈,让我因为说恨你的那些话而羞愧。那一刻,我知道我对小米的牵挂远远不及小米对你的牵挂。”子非语气哽咽起来。
姥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子非的肩膀,说道:“孩子,没事的,都过去了。”
子非点点头,抑制情绪道:“嗯,都已经过去了。可是我今天看到这些人,今晚说起这些话,让我觉得我其实没有活多少年,没有经历多少代人。那些事情就像是不久前发生的一样。”
姥爹笑了笑。
“师父,今晚的话都是我的真心话。我明白了,醒悟了。我不恨你。这次我是真的想清楚了,我不恨你。”
姥爹又笑了笑。
“师父,我……”
“子非,不要说了。我明白。”姥爹说道。
两人在门口外默默站了一会儿。夜空的月亮如同煤油灯一样照射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地上是他们两人的影子。影子也是默默的。
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棱扑棱地飞来,落在屋顶的边缘上。它看了看下面的两个人,又扑棱扑棱着飞走了。
姥爹看着鸟飞走,打破沉默道:“好了,回屋去睡吧。”
子非回屋,关上了门。
姥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晚独有凉意的空气,然后缓缓吐出,然后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才走几步,姥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就算不看那个身影,她怀里白色的一团也太显眼了。
“小米?”姥爹对着屋檐下的身影轻声道。
小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白先生在她手里,如同一团暖手的小炭炉。一黄一蓝的眼睛就如小炭炉上装饰的两颗宝石。
“我跟子非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姥爹问道。
☆、第二百四十六章 花姐11
小米不说话。
姥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离开树梢,爬到了天空中央。这天是十五,月亮圆得不能再圆。月光幽幽的,淡淡的。
小米放开了白先生,白先生如一条会飘动的月光一般飞进了某个角落,消失了。
小米从屋檐下走了出来,也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圆月亮。
“你说,月亮是不是一口井?”小米问姥爹道。
“一口井?”姥爹收回目光,看了看小米,见小米仍然仰着头看着月亮,又抬头去看天空。
“特别是十五晚上的时候,我看着圆圆的月亮,就觉得月亮是一口井。我还在君山岛的时候就这么想。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子鱼的时候就这么想了。”小米说道,眼眶里瞬间盈满了泪水。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但就是不流出来。
姥爹心想,月亮不是一口井,你的眼睛才是一口水汪汪的井。
“我们都在井底里,如井底之蛙一般,抬头就能望到井口。那月亮的光,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吧?”小米喃喃说道。
姥爹不明白小米为什么要说这些。她的言行有点异常。这让姥爹有些担心。
于是,姥爹认真地看了看天空的圆月亮,很快也有了小米说的那种感觉。月亮确实如一个井口,夜色就如井里幽幽的水,这个世界的人就如井底的青蛙。青蛙以为这个井就是整个世界,而井口外或许有更大的世界。
“对,月亮就是一口井。我们的世界其实小得可怜。”姥爹顺着她的话说道。
“世界这么小,我们还是要错过。”小米说道。
姥爹浑身一凉。她果然听到了他和子非的说话。
“小米……”姥爹叫出她的名字之后却说不出话来了。
小米终于将目光从月亮之上收了回来,看了看姥爹。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兜不住了,从眼角流了出来,但也就仅仅几滴而已。
姥爹抬起手来,将小米脸颊上的泪水擦去。
小米没有躲避,她站在原地,任由姥爹的手在她的脸上轻蹭,就如一个受了伤的孩子接受长辈的抚慰一般。
夜凉如水。果真有种身置井底的感觉。
“是不是赵姐也会这么想?”小米说道。
姥爹的手停住了。
“子非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小米说道。
姥爹点点头。
“他能为了你和我而这么想,我为什么不能考虑到赵姐的处境呢?”
“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那个遇到了我,又遇到了你的人精告诉过我一句话。他说,情深不寿。我之前不是太理解,现在我想我是想通了。我们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这四个字。人精是相对其他人活了几辈子的人,所以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子非比人精活得更长,所以他能说出刚才那些话来。我们只活一辈子的人容易目光短浅,容易成为井底之蛙。”
姥爹沉默不语。
小米继续说道:“赵姐能跟你在一起,或许正是因为用情刚好,有分寸,有拿捏。这用情就如用药吧,下药太猛,谁都受不住,反而致害;下药太轻,又不痛不痒,不如不要。这拿捏这分寸就如药剂师手里的戥子秤,多一分一毫不得,也少一分一毫不得。”
姥爹轻叹一口气。
“能在一起的人,并不是因为用情比别人深,更多是因为用情有分寸吧?以前我不懂,所以有暴戾之气,有抱怨。现在我长大了,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小米说道。又一颗泪珠从她的脸颊慢慢滑下,如同一颗在叶子上凝聚的夜露。
姥爹确实觉得她比刚来画眉村的时候成熟了很多。
“我还明白了,真正相爱的人未必需要俗世意义上的成为眷属,只要我们能彼此看到对方,共同守护就可以了。你说是吗?”那颗泪珠滑到了小米的下巴,然后坠落在夜色之中,融入夜色之中,不知去向。
姥爹没有回答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只要我们长久地在一起,我能在生命的起始和终点陪在你身边,跟你一起看一口井一样的月亮,我就满足了。我听罗步斋无意之中说起过一件事情。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是你跟赵姐的婚礼。罗步斋要你别让泽盛打击你的想法得逞。你说,我能在这里,你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