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满意就直说有什么错?”
“对方也一样啊。”
“这,也许是这样没错。”
但是那些人……
“如果是因为做人小心眼或家庭暴力这些对方身上的缺点造成的,那还好说些。但是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对方永远都是正确的,错的全是我?这算什么话?就算完全没有可以指责对方的地方,你还是满心的不满吧?那么你一直以来的不满,并不是对方的错吧?”
“就,就是对方的错!”
“这只是把你心里随便产生的不满怪罪到对方的缺点上而已。所以如果在对方身上找不到理由,就去别的地方找理由。因为丈夫太认真了,所以怪到不和自己亲近的孩子身上……你其实是把自己的不满全都发泄到别人身上。”
“但就是不满意,我有什么办法!”
“对方心里也有不满意吧?”
“就、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离婚了啊,和那种男人们怎么可能过得下去?你别在这里说三道四的!”
“选了‘那种男人’的不是你自己吗?”
“那是因为……”
“什么男人运不好?开什么玩笑!那不是运气的问题。你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是不是觉得很骄傲啊?我周围也有几个爱嚷嚷自己男人运不好,男朋友没用什么的,其实是在显摆的女人。那种女人说白了就是一些明明自信过度又傲慢,却又拼命隐藏这一点的低能自恋狂而已,你也是她们的同类吗?”
“别说得太过分了!”
“我就是想说得这么过分看看。说什么是因为亚佐美,是为了亚佐美——你所谓的为亚佐美所做的事,只有勾搭男人这件事吧?然后又因为自己不满意和对方大吵特吵最后闹得离婚。说什么忍耐忍耐,忍耐没有忍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到一半就放弃了就别提什么忍耐。你既谈不上忍耐也谈不上辛苦!我倒觉得亚佐美对你来说还真是个不错的负担。”
“你、你够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突然就指着我的鼻子骂起来了,嘲笑我的人生,鄙视我,这算什么这个男人!
“你骂我又有什么用?我这一路不管被人家说得多难听还是拼命撑下来了,我也很爱亚佐美。没错,她被人杀了也不是我的错啊!我没有做错……”我大声叫起来。
眼泪一滴滴往下掉。
“我过得很辛苦啊,我的人生很辛苦啊!偷偷地生下小孩再去读大学,你知道我心里感觉有多羞耻吗?不管再怎么隐瞒还是纸包不住火,所有人看我时都带着异样的眼神,我真的很想逃啊!”
“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怎么可能逃得掉?”
“并不是因为疼爱孩子——吧?”
这个——不是。
“你说逃,但要怎么做才逃得掉呢?”
“唔,也不用离家出走什么的,到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不就行了吗?都十八岁了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吧。”
“你别说得那么好听,太天真了,那是不可能的。”
“你结了那么多次婚,说到底也是一回事吧?”
“什么一回事?”
“和亚佐美没有关系吧。你——尚子女士,尚子女士,你只不过是害怕一个人生活吧?如果不依赖谁,不从谁那里得到些什么,就没法活下去吧?”
自己什么都不想做。
这不就只是单纯的懒惰吗?
只是一味依靠父母、丈夫、孩子。
把什么都推给别人,自己什么都不做所以就没有错吗?
还是说……
“是啊!就是这样!这又有什么不对?我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工作,麻烦死了,我想一天到晚都躺着不动,想别人讨好自己。这么想不行吗?这世上谁不是这样?不是吗?一个个就会嘴巴说漂亮话,其实谁都是一样的。”
“那——这样能活下去吗?”健也问道。
“活不下去啊。但是,就是想那样做啊,想过那样的生活啊,如果过不了那样的生活,那是因为命不够好。都是蠢蛋父母、麻烦的女儿和没用的丈夫他们给害的啊!”
是啊是啊是啊。
如果不那样的话……
“如果不那样的话,我不会幸福的。”
“既然如此……”
——不如去死吧。健也说道。
“你说——叫我去死?”
“没错。”
“叫我去死?你叫我去死?”
“我觉得没有别的办法了。”
“为、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是个大妈了?因为年纪大了变丑了?”
“你已经够漂亮了,阿姨,这和年龄没有关系,何况你还轻轻松松勾上了两三个男人不是?但这也只是一直重复而已。想要不劳动又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一件事啊,一般是做不到的。而且,你的不满——也不会凭空消失的。”健也说道。
“会消失的。”
“当你这么想的时候,就绝对不会,只能去死了。”
不想死。
不想死。
我不想死啊。
“我才不想死。我,我活了这半辈子,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你不想死——吗?”健也背过身去,“亚佐美她……”
“亚佐美怎么了?”
“说她想死。”
“什么?”
“她对我这个不太熟的人说‘我想死’。”
“想——死?”
那孩子。那孩子想死吗?
“你不想生却又生下来的亚佐美,说她想死。我这人虽然不聪明,没什么出息,但是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死。所以,我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说出想要去死这种话来,她的母亲可不想死……”健也说道。
“亚佐美……”那小小的手,小小的嘴,小小的眼眸。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小小的鞋子。扎着辫子,穿着校服。拿着自己装的便当。
突然咧嘴一笑。我和她相视而笑。
这样的、那样的亚佐美,在我的脑海中一一浮现出来。
那孩子,那个,可怜的孩子……
“她觉得那么不幸福吗……”
“不。亚佐美说,虽然生活也有很多不顺利,但还是幸福的,她也没有怨恨过你。她老是说,你养育她长大,对她有恩情。”
“恩情——吗……”
不是母亲吗?
“这不是很好吗?没有被她讨厌,你不是幸福的吗?至少你在还是孩子的时候过的是千金大小姐的生活,而且也随你的意玩个够了。父母死了之后生活也还是勉强过得下去,还换过三个男人。而且因为亚佐美,还拿到了保险赔款,而且,还剩下不少吧?一下子把欠的债都还清了,你还觉得不满意吗?”健也问道。
“不满意啊。”
“那么……”
“不!我……”
我其实,想和亚佐美做一对好母女的。但是做不到。做不到了。
“已经——没有办法重来了。”
“是啊,因为亚佐美——她已经死了。”
“亚佐美……”我真正地哭了。
大概,是亚佐美死了之后的第一次,我甚至想不到自己会流下这么多眼泪。我哭着,大声地哭着。我想再见到亚佐美,但是……
等我回过神来,健也已经不在了。
第五人
“能否请您就鹿岛亚佐美被害事件协助我们调查。”我问道。
然后,那个男人——渡来健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向我。
我还以为他要说什么,等了一小会儿,但渡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光看着我的脸。
“有什么不对吗?”我带着一丝冷淡的口气说道。
掌握好这方面的分寸是很重要的。
“不是……”渡来发出傻里傻气的声音,摆出一张傻里傻气的脸,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世上活着许许多多的人,其中基本上是善良的普通老百姓,让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够安全、健康地生活,是我的工作。
不,也许不是吧。
只是我的工作是建立在这些听上去很光鲜崇高的前提之下而已。在这种伟大的名义之下,我们的工作被正当化了,仅此而已。
实际上,只不过是在完成眼前的任务罢了。
所以……不对。
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有一部分不想保护的对象。那些犯了罪的人确实是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实际上也将受到制裁,但是,并不是不触犯法律就万事OK了——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就算再热心再积极,也不能去举报遵纪守法的人。
这不是我的工作。
不,虽然不是工作……
突然想到这一茬上,我摆出严厉的眼神,看向渡来,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向他显示我问心无愧,显示我光明正大。事实上并非如此,既非炫耀,也非轻视,只是先这么做,对双方都好。
我必须先摆明立场。
“有什么不对吗?”我又用了几乎完全相同的语气,不,我还故意在句尾加了一丝焦躁感。
虽然普通老百姓来协助调查是受欢迎的,但是……
也不是什么都是受欢迎的。虽然这份心意是值得感谢,但是他们带来的有效信息很少,非常少。虽然也会出现成为案件突破口的极珍贵的信息,但这种情况极少。
常常只是单方面想错了或者是误会。恶作剧和让人不快的情况也不少,有时候甚至还会让人难以理解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做出那样的行为。
曾经还出现一个案件来了三个人自首这种事。
居然真有做不出杀人这种事但是想成为杀人犯的人,在干这份工作之前,根本想都没想过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真是烦人。
但就算烦人,只要没有触犯法律就不能对他们进行处罚。不,首先我们也不得对他们进行处罚。进行制裁的是法律,进行处罚的是……
进行处罚的是什么呢?
我感觉异常烦躁。
“你说点儿什么呀。”
“不是……搞错了。”健也吊儿郎当地说道。
“搞错什么了?还是说,你虽然来了警察局,但是又仔细想了之后发现是自己搞错了吗?还是说案件弄错了?你是要提供其他案件的线索?”
“不是的。”
“是有这种事的。以为自己目击到了凶手,但也可能是弄错了。但是如果真的看到了怎么办,如果是搞错了又怎么办……有不少人会这样思前想后的。不过那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自己的证词可能会让别人成为嫌疑犯,如果搞错了那可不得了,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
没错。
实际上也有人会在来警局之前多少考虑这些东西,也有不少人是什么也不想,一个劲地说自己看见了这个,看见了那个。当然,我们在调查案件时,无论什么线索都不愿意放过,也不敢说这些人是麻烦,但是有时候调查会因此变得混乱。
虽然信息是越多越好,但是这种误会和自以为是的垃圾信息如果太多的话,真的让人头痛。
渡来沉默不语。
是在思考,在回想吧。案件发生也有一段时日了,这也难怪。那些相当自以为是的信息提供人是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的。
他们会显出更加兴奋的样子,一见到你就开始说个不停。同一件事反复地讲,兴奋而带着自豪感地下结论。就像是做了一件什么多了不得的事一样,话里尽是“还不快感谢我”的意思。
如果不是这种人,表情会更加凝重。凝重到好像自己是引发世界末日的关键人物一样,然后带着这种知晓事情底细的表情开始长篇大论起来。基本上就是按照报纸已经公布的内容和电视专题节目中愚蠢的文化人发表的意见,来对案件发表些歪曲的评论,根本就没带来什么真正有用的新信息。
但就算如此,我们也得忍耐着听对方讲完。
因为这是工作,还因为,他们是——必须保护的普通老百姓。
我的经验让我判断,这位名叫渡来的年轻人,至少不像是那些麻烦的家伙。
“你觉得不放心吗?”我问,“如果是没有信心的话——请你放心,警方也会很慎重地进行调查的,所以没关系的。说句不太好听的,我们也不会什么都不管就直接采纳你的证词的,而是会进行更详细的调查,如果证词有错我们一定会知道的,这样的话也就不会采用了。就算你的证词不对,也不会被追究责任的。”
“不管是什么案件,都绝对不会对好心的信息提供人追究责任的,你放心吧。”我再次强调。
我观察着对方的神态。
对方没有反应。
“如果是做伪证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补充了一句。
其中也有一些不礼貌的家伙,认为反正只是说说而已,随便说啥都没事。
就算只是说说而已,但故意操纵信息的行为还是会给调查带来干扰。就算只是恶作剧,这性质也很恶劣。刑事案件不是开玩笑,如果可以一笑了之的话,那就不叫刑事案件了。
所以恶作剧是不能容忍的,不过——这个人的态度看上去不像是这种人。
刑警已经这样向他施加压力了,如果是恶作剧的话,他就不会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既然这样……
“我也不是认为你要作伪证。也有些人对自己的证词很确信,但正因为这样才会犹豫。比如,有不少人因为害怕别人怨恨而拒绝作证。他们害怕如果自己的证词成为决定性证据的话,犯人会怨恨自己,这也是很正常的。但我们是不会在调查中暴露协助人员的身份的。害怕对方怨恨的案例中,还是来报案的人更……”
虽然这种案例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目击者或证人被人盯上的情况。
既然如此,就更要让警方知道了。如果不知道的话警方就没办法保护他们,没办法保护的话,相当于引发新的犯罪,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阻止的——防范犯罪也是工作之一。
“当然,也有人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因为不想在审判的时候出庭作证。不过,关于这一点,还是希望你能忍一忍。这正是义务所在,虽然很麻烦。”
“不,你搞错了。”
健也简短地说了一句。
“搞错了?你指的是什么?”
“麻烦死了。”
渡来说着,身体稍微前屈了一点儿。
“麻烦?什么意思?”
“你的开场白太长了,要先这样上了保险才能继续说吗?就像软件升级时的使用许可一样。如果不点击同意键就没办法安装,但是我也不会一行行去看完,直接就点‘OK’了。所以,你下面能不能说得简短一点儿?”
“这并不是什么手续,只是因为你一直不肯说话我才这样做的。”
“你搞错了。”渡来说道。
“那你给我说清楚。”
“不是你不肯对我说吗?我来不是为了要讲案件的事啊。早说过了,我是来打听亚佐美的事的。我和接待处的人说过,我想向负责这事的刑警问点儿事。”
“打听?”这家伙,“你是记者吗?”话还没问完,对方就回答说不是。
“我没那么聪明。”
“没那么聪明?”
“我不是什么记者。”
“喂,我不清楚你的来历,可没法轻易相信你的话。不过,有些不怀好意的人通过不正规途径进行不合法的采访活动,其中也有些耍小聪明的人假装自己是普通人。虽然他们是想揭露些什么东西,不过说实在的我对这种人可不敢恭维。虽然谈不上破坏协定,但这种抢风头的报告会让调查……”
“我说了我不是要写报道。”渡来说道。
虽然我显出一副被抢了话头的模样,但渡来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强。
“话说,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当上记者,这个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