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父母没有得到爱的话,那么也就不知道如何去爱孩子——这事似乎理所当然,和我商谈的接线员这么说。
“我读了你的报道后,就开始对自己的过去怀疑起来了。就是丧失的那段孩提时代的记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但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做不了什么,所以我便向你求助。我感到你一定能理解我,默许我,最主要的是非常了解我”
“如果你能早点跟我说就好了,当然这也不太可能了”
“真是不好意思,你能够做到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陪我到这儿来,真是感激不尽”
“因为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了一眼她的左手手腕,她正用右手揉着上面的伤疤。
“美晴被领走之后,我间歇性发作的时候自己弄的”
“这事儿就不妙了啊”
“不过这种深度的伤口根本就死不了,只是切开表面的皮肤而已。我喝了安眠药,醒来后发现血已经止住了,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总之你以后别再这么干了”说着,我回想着沙也加为何会有安眠药。
“嗯,我知道了,已经不会了”
“拜托你了”说完我启动了车子,“我把车子开出去吧”
“好的”她回答,但正当车要开出停车场的一刹那,“稍微等一下”她叫道,我踩下了刹车。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能开回去吗?”
“开回去?再回到那栋房子?”
“是的”她面带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为什么?”
沙也加垂着双眼,两只手在腿上来回搓着。
“我不想就这么回去,如果导致我精神缺陷的祸根在那幢房子里的话,我倒想把它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回到东京之后慢慢想,是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只有在那幢房子里我才能恢复记忆”
我可以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虽说如此,但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哎”
“我没说要你也陪我呆着,你只要把我送到那里就好了,接下来的事我自己搞定”她一口气说完,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你就回去吧”
我两手搭在方向盘上,陷入了沉思。她既然都这么说了,肯定已经下定决心了吧,而且这种决心应该不是一般的话能够动摇的。
“你准备在那里一个人呆到天亮?”
“一个晚上又没什么”
“吃饭怎么办?”
“这点小事总会解决的,不吃也没关系”
“这样对身体不好,我们找找附近有没有便利店吧”说着,我放开了踩下刹车的脚。
行驶到公路上后,在沿路的便利店买了三明治、饮料和手电筒,再次往那栋房子开去。大雨似乎小了一些,但远处仍然雷声大作。
借助着手电的光亮进入了房内,首先点上地下室找来的蜡烛放在桌上,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火焰微微摇动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起来。
“你一个人不怕吗?”我问她。
“虽然不能说不怕,但这样或许能让我更集中精力一点”她往沙发上一坐,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说,“那本日记呢?”
“放在这儿呢”我指了指蜡烛边上。“你没有其他需要的东西了吗?要有的话我帮你去买”
她微微摇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那我走了”
“嗯,真是太谢谢你了”
我应了一声,打着手电走向了大厅的门。一回头,看到沙也加映着烛光向我挥手。
用常人的话说,我现在确实有些依依不舍,我背对着她,顿时心里开始纠结起来。如果我要是留在这里的话,也就意味着我要和她俩人在这里过上一夜,我的初衷是决定不这么做的。
往地下走的时候,感觉这里的空气像凝结住了一样冷。在整栋房子里,这里是奇妙氛围散发得最浓烈的地方,完全感受不到生命残留的迹象。可能由于这个原因,这一家人才会产生逃离此地的冲动。但即便如此,为什么要特意把出口放在地下呢?
走到出口处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不自觉地用手电照了一下房间里,发现门的正上方好像钉着什么东西,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我伸出手擦了一下。
那是一个小十字架,看上去似乎是木质的。
看到这个十字架,我立刻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所笼罩。是谁在这种地方放了这种东西呢?
我原地站立良久之后,右转上了楼。走过玄关打开卧室的门,这使得目光刚落到日记上的沙也加吓了一跳。
“怎么啦?”她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也跟你一块留下吧”
沙也加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不停眨着眼睛,“你不需要担心我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说,“我也想知道,这幢房子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嘴巴歪向一边,然后冲我微笑道。
“三明治多买点就好了”
“偶尔节食一下也无妨”说着,我坐到了她身边。
4
跟她说了十字架的事情后,她提出也想看一看,于是两人来到了地下室里。
“真的是个十字架耶”把手电往门上一照,沙也加说,“说不定这户人家是基督徒,不过我还真没听说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的”
“我觉得如果真的是基督徒的话,应该挂一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表示不解。
随后,我们依旧回到卧室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够,所以又多点了三支蜡烛。
沙也加提议,我们还是一篇不跳地按顺序读下去,我也和她意见相同,因为时间还绰绰有余。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终于能够判断出,佑介刚开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小学四年级。因为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日记上写道“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学生了”,并且这一段期间并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部分。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作风,家里也似乎很太平。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形势发生了突变。
“六月十五日 雨 晚上,爸爸跌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听到了妈妈的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后只见他趴在椅子边上直哼哼。妈妈叫我快点回自己房间,但我很担心,所以呆在那儿没走。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而爸爸却摆了摆手,说‘别管我,你们都出去!’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爸爸叫得那么大声。然后妈妈搀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病了吗,妈妈回答我,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来到厨房的时候,爸爸走了下来,大汗淋漓。爸爸对我说,这件事别对外面说哦。我问,为什么不能说呢?他回答,因为没什么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六月二十日 阴转小雨 从学校回来后,看到爸爸的鞋子放在了门口。今天他应该不休息,所以我有些惊讶。
我放下书包后,往爸爸房间里偷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了床上。我走进去后,爸爸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回答了一下,嗯,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等妈妈回来之后,我问了她爸爸的事情。她说,应该是有点累了吧,我却担心的不得了。晚上山本君带来了小蝌蚪给我看,虽然我很喜欢,但看到后一点也不开心”
通过这两篇叙述可以看出,佑介的爸爸当时身体不太好。
“自己身体不好的事不让外传,这点有些想不通呢”我对沙也加说,“到底是真的没什么呢,还是……”
“还是的确病得不轻,对吧?”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接了我的下碴儿。“我看到这里,发现父亲似乎很早之前就知道自己的病了”
“妻子要去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大声阻拦,真是奇怪啊”
“不过若是重病的话,先兆应该体现得更明显才对”说完,沙也加把之前读过的又重新浏览起来。然后她指着一页说,“你看看这里”
“五月十五日 晴 今天的晚饭是日式牛肉火锅,我最喜欢吃了,吃了很多肉之后,妈妈训斥我也吃点蔬菜。不过大葱我很讨厌,所以没吃。爸爸说头痛马上进了房间,我便把他那份肉也吃了。最后吃得肚子也撑暴了”
我抬起头,“提到了头痛呢”
“不光如此哦,你再看看这儿”她又翻到另一页。
上面这么写道:
“四月二十九日 阴 今天学校休息,所以我一直在屋前玩打老虎的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玩了会儿打老虎有点无聊,所以我们又踢起了足球。但我们太吵了,所以被妈妈骂了。她说,爸爸身体不好正在睡觉,你们安静一点!我们便到了金井家,他家养了很多金鱼,是凸眼的那种,真有趣”
又往前翻找了几天,发现说到佑介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并没有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很担心就是那篇六月十五日的日记。
我们决定读下去,六月二十日之后暂时就没有关于父亲的叙述了,看不出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故意没提。
发生质变的是进入八月之后。
“八月十日 晴 我和妈妈正在吃西瓜的时候,从爸爸单位里打来了电话,说爸爸好像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走出了家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然后我就独自在家里等着。到了晚上妈妈回来了,我问起爸爸之后,她说,你不用担心了。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爸爸好像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去了之后,他在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看上去还挺有精神,我总算是放心了一些。不过回家之后妈妈说,爸爸暂时先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午后又和妈妈一块儿去了医院,但今天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好像说了什么话,而爸爸好像在睡觉所以没能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往好多地方打了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吃了一惊”
“八月十三日 晴 妈妈独自去了医院,叫我一个人在家里等着。中午,大婶到我家来了,给我做了荞麦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情,她说,没关系,马上就可以出院了。但我一提到妈妈晚上哭泣的事情后,她就一言不发了。傍晚的时候妈妈回来了。我问起了父亲,但她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佑介每一天都写了日记,内容几乎都是关于父亲的。从文章中能感觉出,他本来以为父亲是小病,但病却重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他心情渐渐地不安了起来。而母亲什么的沉默更是让他增添了一丝痛苦。
随后的九月份,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有关父亲的叙述开始少了起来。虽然听上去仍然住在医院里,但佑介似乎已经习惯家里没有父亲的身影了。
但他仍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会去探病两三次。虽然爸爸很多时间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像没病一样和儿子畅谈着。
“九月二十日 阴 今天也去看望了爸爸。他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的法律书。本来他好像连书都不太能看了,但爸爸说,他看了书身体就会渐渐好起来。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还说,人就是得不停的学习,懒惰会使人类毁灭。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数学测验得了90分,果然还是被骂了。下一次我一定要得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要求应该没以前的高。
似乎佑介依旧对于父亲所得的病名没有任何耳闻,不过他也作了自己的推测,写在了十月份的日记上。
“十月九日 晴 我放学回来顺路去了医院,爸爸好像睡着了。我就先在床边看起书来。不一会儿爸爸睁开了眼睛,我问,你醒了吗?但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朝着我的方向,但好像看不见我的样子,而是精神恍惚地看着空气,简直就是魂魄被吸走了一样。不过爸爸以前对我说过,人没有魂魄,而都是通过脑子活动的。那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这个推测还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仅从日记上来看,佑介的父亲貌似经常会说头痛。
“大脑的疾病有哪些呢?”沙也加问我。
“有各种各样的,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部肿瘤”
“脑部肿瘤……”
“要是这样的话,治愈的机率很低。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目光又回到日记本上。
“十月二十四日 阴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到医院去,但好像爸爸没醒。连医生都不知道他究竟会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睁开了眼睛。但我没能和他见上面,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他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有时阴 我久违地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拿着水果去医院看望了。爸爸象以前一样一直躺着,比以前瘦了多。妈妈的解释是,在他睡着期间不能正常进食。切了一小片苹果塞到了他嘴里,他就像牛一样慢慢动着嘴巴。好像在说很好吃,但声音却听不见”
从这个时候,佑介父亲的病情开始每况愈下。会出现像“突然昏迷”、“睡着后醒不过来”之类的表达,这些全都表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然后在十一月中旬,佑介从她母亲那里听说了决定性的内容。
“十一月十日 雨 吃完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好像很严重,已经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会不会马上死呢。妈妈说是的,一直都在哭。我也哭了。但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表现得高高兴兴的。我保证,我会的”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头痛了一天,可能因为昨天以晚上都没睡好的缘故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爸爸虽然醒着,但看上去好像看不见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和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还给爸爸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开门叫走了任课老师。然后任课老师把我叫了出去,说是爸爸身体情况很糟糕,叫我马上就去医院,我连书包也没拿就跑出了学校。到医院看到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好像挺住了。我很开心,但妈妈仍然没有停止哭泣”
到这个时候,佑介似乎每天都很担心父亲的安危。而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还是来临了,他也写了这天的日记。然而,只有简单的一行。
“十二月五日 晴 今天爸爸死了”
接下来日期便跳了一个月,应该是忙于守灵和葬礼吧,不过可能佑介也没有精力记下这些了。
空开一页后,从第二年的一月七日他又开始写起来,而里面的内容和之前写的一下发生了很大变化。
“一月七日 晴 那个混蛋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今天开始可能他要跟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我爸爸可看不起那个人了,还对我说,你以后绝对不能做那样的人。我在房间里的时候,那混蛋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还弄得和我很熟的样子跟我搭话。我对他说,请不要妨碍我学习。然后那个混蛋就走出了房间,我以后准备就用这一招来轰他”
这里应该是第一次出现“那个混蛋”这个称呼。
“这里的‘那混蛋’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呢”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爸爸不是责怪了那个人吗?而这里他父亲也说了‘你以后绝对不能做那样的人’,和父亲的厌恶情绪正好符合”
“确实如此,但是为什么他们会和这个人住到一起呢?”
“有关这点的前因后果好像完全没写到呢”沙也加前后翻着日记。接着,略显吃惊张开嘴,“你看看这儿,好像他搬过来了”我看到了那一页,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 那混蛋用卡车载着行李搬到这儿来了,他好像打算住在一楼的房间,随随便便就把行李拎了进来。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和那种混蛋住在一起呢?妈妈说,那样做也是为我